陳曦靜：暑假

紅色的木棉花掉了一地，光禿禿的枝枒上，換了綠色夏裝。校園裡，本不起眼的樹也盛開桃花般的花朵，每天清潔阿姨揮舞大竹掃，落瓣裝滿一大塑料袋。學生走過，紛紛掏出手機，面對一樹璀璨，嚷嚷道：「哇！好靚啊！」阿姨聽了，抬頭似自言自語道：「靚乜鬼啊？日日係咁落葉，掃死人！」說完擦一把汗，轉過身繼續掃，同學看阿姨綠色的汗衫濕了一大片，調整焦距，把阿姨的背影一起框進去。不幾日，鳳凰木碎碎開了一樹的花，愈開愈烈，一大片紅色下點綴着精緻的綠葉。出於偏愛吧，烈燄般的鳳凰木依然令我覺得優雅，秀氣。莘莘學子夜以繼日的在圖書館、自習室或討論，或歸納，或惆悵，或徬徨。走在校園的任何角落，都能瞥見那一抹紅色。開始時，覺得這是件殘忍的事，轉念一想，它何嘗不是安慰呢？說不定若干年後回想起這段日子，甚麼都忘了，青春絢麗的記憶只有一片紅艷艷的鳳凰木！最不關痛癢的小細節，總是在重要時刻莫名其妙冒出來，佔據整個畫面。
當老師的總被羨慕假期多。已有兩年的暑假，我沒有外遊，看着近一個月的年假，不得不開始計劃：到哪兒好呢？自己嚮往甚麼地方？廣告的緣故，考口試時，學生總戲謔自己最嚮往的棲息地是阿努阿圖。我沒看過該廣告，不清楚它竄紅的原因。前陣子一個朋友語帶不屑的講到另一個人，說他現在「沒有熱忱了，以前還愛旅遊，現在只想穩穩當當打一份工，過一輩子。」我覺得自己正變成她所不屑的那種人。我究竟想去哪裡呢？於是我看到山東有個郭亮村，村民「愚公移山」開出一條通往山下的車道，因此山下姑娘願往山上嫁了；看到山西窰洞一百年前的建築智慧，欣賞它的只有寥寥數位老居民；看到日本這國家由骨子裡滲出來的認真和精緻；看到成都茶館裡的悠閒，雲南冰涼的夏天氣息，土牆木窗陶罐裡綻放的雛菊；最後，甚至冒出回家鄉呆上一頭半月的念頭：老屋子打掃出來，一本書一枝筆一輛自行車，閒來坐在對着水井的院子，看風吹稻田，看蜻蜓飛舞，看竹子婆娑，看蔫掉的空心菜，看怒放的不知名大黃花，餓了摘把青菜下個麵，黃昏時騎車四處閒逛……多愜意呵！哦，忘了鄰人了！他們會熱情的擔很多的心，也不隱藏好奇的窺探，得出諸如此類的結論：「這麼大年紀還沒出嫁，怪不得呢！」從而生出諸多閒言閒語。想及此，不由慨嘆「天下之大」。
想去哪兒？可以去哪兒？苦思冥想之際腦海閃現的是「為甚麼非得去哪兒」的質問。自家窗口，不正對着青山嗎？樓下鬱鬱葱葱一片是甚麼樹？理想的生活一定在他方嗎？旅遊一定要離開自己居住的城巿嗎？初來乍到時，因語言文化的差異，自覺被這城巿排斥而抽離。抽離是受傷的自尊矜持的反抗，以為報復了別人，到頭來只是困住了自己。成長中的叛逆、掙扎、痛苦、眼淚，每一次超越、突破的歡欣，都與這城巿密不可分，緊緊聯結。這個城巿給予自己太多，何故自己對她只有嫌棄，只想逃離？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呢！
假期的目標開始明朗：認識自己居住的城巿。可是，城巿之大，從何下手？手足無措之際，憶起劉克襄老師在港期間，自己參與的一個活動——實地探查塱原濕地。五月的水稻田裡映着朵朵白雲的藍天，慈菇綠色的葉子邊，掛着一串串粉紅如野漿果的福壽螺卵子，到了秋天葉子會變顏色的烏桕樹，果實曾是小男孩的「子彈」，鐵絲網旁裊裊婷婷的是詩經已有記載的蔦蘿，一池一池的荷花睡蓮各展風姿，還有玉米、石榴、薑黃、竹蔗、柚子、檸檬，田裡客家婦女打扮的農民正收割着一個個翠綠的生菜……老師的博學固然令自詡喜愛自然、植物的我嘆為觀止又自慚形穢，更令人觸動的卻是劉老師享受其中的那份喜悅：自己居住的城巿，不正是很多人的「他鄉」嗎？一個外來者能夠如此享受其中，為何生活在這福地的人，卻如此麻木呢？
坐言起行，立刻上網為「認識香港大自然」計劃搜集資料。一刷新，風格迥異的爬山隊伍居然有幾十隊，每天都有人在香港不同山頭活動。挑了個適合「菜鳥級」的行山隊，自行前往指定地點集合。參與者多約五六十歲，浩浩蕩蕩少說有一百多人，鬧騰得令人直想開溜。一開拔，水泥路又硌得腳底生疼。正自懊惱，轉眼已開始上山，人群疏疏落落拉開距離，偶爾在轉角處瞄得一兩個身影，只聽得「沙沙沙」的腳步聲，空曠處有風吹拂，山腳下樹林圈出的空地上，搭着幾間鐵皮屋，屋前屋後鳳凰木含蓄又張揚的開得正歡，那翠綠中的艷紅，實在是道令人心曠神怡的風景。山的深處是一片片野生竹子，密密圍出一條蜿蜒的綠色通道，地上鋪着厚厚的濕潤潤的葉子，每踏一步就是一次交流：壓力、煩惱、徬徨、傷痛，倦怠……全被溫潤的土地包容、吸收了。那厚實又有韌性的腳底的觸感，正是大自然最溫柔的回應：是的。是的。知道了。明白了。是的。是的。走吧。勇敢的走吧。
行山隊的核心成員分佈隊首、隊中、隊尾，以對講機聯絡，互通情報。隊友抵休憩處，散坐各處，認識的互享食物，見新人獨坐一旁，微頷首示意，也有較熱情的會請你吃崩沙，自製糯米糍、麯奇、野生龍眼……加一兩句評論：這行山隊好，路線不太難，適合初行者。再加一句不太熱情也不冷漠，但真誠的邀請：有空就來吧！繼而收拾行裝，互不留名的道聲再見，又開始行程。暑假，剛開了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