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霞：改個好名字

朋友問一個字：「木字下面做個表示的示字，怎麼讀？繁體的寫法又如何？」本人立即以專家身份回答：「這個字讀柰，並非簡體字，原本就是這個寫法。」這個字是當年俞平伯偕外孫來香港演講時認識的，俞老的外孫姓韋名柰，我不識此字，求救於字典，字典上寫着：「讀音耐，去聲。果名，俗通稱蘋果，產於北方，高丈餘，花葉皆似林檎，實較大，徑二三吋，味甘美。」柰原來是個好吃的果子呢，另一本字典《辭源》列了一條資料，說七步成詩的曹植寫過一篇〈謝賜柰表〉，內有「即夕殿中虎賁宣詔，賜臣等冬柰一奩」句，我當時曾想過韋柰先生會不會是蘋果成熟的季節出生，所以應景取名。

朋友問這個字，是因為他快要做父親了，而且已知是個男嬰，他要為孩子取個有意思的名字，這時候的他，看到任何中文字都要深思熟慮一會兒，覺得此中自有深意。這天朋友聚會，他說早兩日看到有個人的名字是柰柰兩個疊字，他讀不來，問我，我邊笑邊答，眼前出現的卻是超級市場疊疊如山的蘋果堆。
說到應景取名，想起瓊瑤有一篇小說的女主角叫做石榴花，女孩生在榴花照眼的五月，呱呱墮地那天，她母親推窗外望，正好見到一片火紅熱辣的榴花，她家又姓石，順理成章定名榴花，這名字好在有顏色又有個性。
做讀書郎時，刨武俠小說比唸考試課本熱心，看得多了，就興起「我也寫一個」的念頭，與幾個同樣腦袋發熱的同學商量，一說即合，大家度橋段想情節，準備以接龍方法每人寫一段，一時風起雲湧，好不熱鬧。由於都不懂功夫，最能顯身手的不過是打打羽毛球和跳幾步芭蕾，於是決定小說內容重俠不重武，總之是英雄兒女，俠骨柔腸，英雄必是放蕩不羈浪迹天涯的遊子，美人定是琴棋書畫件件精通的南朝金粉，英雄美人因緣際會，惺惺相惜，一段淒婉纏綿盪氣迴腸的故事由此發生……
故事有了，人物也定了，跟着是為男女主角和有關人等想名字，大家一起翻書查典，努力了幾天，列出一張名表，甚麼柳含煙、黃梅雨、江南春、香雪海……記得還有一個俏丫頭叫紅豆。這些名字單獨看來，可謂得意，但是幾十個堆疊一起，馬上顯出它的矯揉造作，就像一道賣相很好的菜偏偏放了太多味精，大家都受不了，都有些喪氣，然後，那個哀艷頑絕的小說也就寫不出來了。
多年之後大家見面，說起當時，都怪那張名單害了意氣，讓這個偉大的小說胎死腹中，如果當年有今日的見識，結果可能大不一樣。不過，大家還是同意一個事實，就是響噹噹有意境的好名字，似乎都讓前人的名呀字呀還有甚麼號的用盡了，現在不單是小說人物的名字難改，就是現實生活裡要為剛到人世的小寶寶改名字，就不知讓做父母的多傷腦筋。
不說為了意頭或五行之類的專業學問，就普普通通地改個名字吧，原來有的字並不好用，例如名字最末一個字是「君」或者「卿」，當要為這些名字加上稱銜時，王昭君就變成「王昭君君」，粵劇名伶羅艷卿的先生要給她寫信時，若寫「艷卿卿卿如晤」，會不會有些纍贅？「如」是取名字的熱門字之一，但是做這個如意郎君的太太就不免委屈了些，我有個朋友，先生姓名最後一個字是「如」，她因此常常自嘲是某某「如夫人」。
拉扯這些看似無稽的事，並非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是為了問「柰」字的朋友愛子心切，問遍了他認為識字的老友，徵求好詞好字，略識之無的老友都夠義氣，盡量提供心目中的好字眼，可是都不盡如意，有的太過氣派堂皇，有的又矯揉造作，有的讀來拗口，有的要查康熙字典才知意思，朋友又有想法：「我不想因為望子成龍而給他改個名堂太響的名字，這好像一早給他戴上緊箍圈，如果他一輩子都是個小人物，那很好，平凡也是福氣，卻偏偏揹着個不得了的鼎鼎大名，豈不是害了他，讓他給人笑，就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覺也不好過呀。」
朋友想得太遠了，卻也想得很實在，於是我們都拋掉甚麼國家棟樑和禮義廉耻之類的好字眼，又想出另一些，朋友又抗議：「喂喂，這些名字待他想做作家時，再考慮用作筆名吧！」
英勇仁義的擔不起，溫文儒雅的嫌作狀，普通平凡的又說俗氣，朋友那犬子的名字可真難改，大家好容易抓耳撓腮的又擠出一些，看來高成低就了，偏偏與朋友的姓氏配在一起又變成笑話，比方說，你總不能讓老友的孩子叫做莫立品或者莫興旺吧。
孩子是朋友的心肝寶貝，孩子的名字是朋友為心肝寶貝做的第二件人生大事──第一件當然是把他帶到世上來——事情可大可小，不容有失，為此不但朋友焦急，我們作為最佳豬朋狗友的叔叔姨姨輩亦為之心急。我好沒出息的聯想到許多與姓名有關的笑話，還提起我曾經為我的犬子想破了頭才想出的一個適當貼切的名字，就叫做肥仔，不過，「肥仔」的確是犬子，牠是一頭雜種狼狗，聽着這種遠年笑話，其他人捧着肚子笑，朋友卻兩眼翻白，幾乎要跟我絕交。
茶敘加晚飯，鬧哄哄過了大半天，大家對中文字的形音義都增加了認識，可是仍然幫不了朋友的忙，深夜分手時，大家安慰他：「不急，不急，孩子還未出世，即使出世了，登記姓名有幾十天期限，還可以慢慢的想，所謂大器晚成，改名字也一樣，可能忽然間靈光一閃，好名好字唾手可得……」改個名字有多難？原來就這樣難。

2018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