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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麻雀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麥樹堅


馬己仙峽的叢林被護養過百年,黑鳶據此為窠巢,為全球黑鳶密度最高的地方。上海人叫牠們老鷹,其他地方用鷂鷹、雞屎鷹等稱呼,本地則採用麻鷹。天剛亮,麻鷹振翅起飛,乘着氣流飛到離島、九龍、新界,甚至南中國的海岸覓食。牠們飛得比建築物高,無視人類劃定的疆界,可竟日往返幾百公里,向晚聚集於港島北上空。葉靈鳳說麻鷹之間的友誼「實在不很好」,但孤身一人在半山觀鷹,心頭不免一怯:這三、四百隻麻鷹要是突然戮力同心,朝着我俯衝追擊,利爪能瞬間把我撕碎。回到現實,麻鷹盤飛夠了,按輩份停降優越位置過夜。也就是說,年輕的麻鷹睡覺時可能要忍受涼風和光污染。
麻鷹麻鷹……把「鷹」換成「雀」,麻雀的飛行高度只有十數米,速度與距離有限,平地、山腳才有牠們的蹤影。每朝打工仔趕巴士,車未入站,麻雀爭取機會在馬路上檢拾。牠們記憶力不好,或是謹慎,輪流啄起煙蒂、紙巾和無法辨認的小物,試一、兩口才罷休。亂拋垃圾、餵飼雀鳥要罰千五,所以路面再沒有甚麼可吃,麻雀往垃圾站、食肆後巷覓食。要是清潔工不小心弄穿脆弱的膠袋,漏出隔夜再隔夜的廚餘,那便是雀間美食,比誤嚐曬乾的嘔吐物好得多。廚餘裡甚麼都有,果皮、飯粒、魚骨、肉末、湯渣……就是沒有蟲子和果實。從前春夏食蟲,秋冬吃果,如今甚麼都要吃。公園愈來愈少又愈來愈小,食得肥壯的麻雀可能住在香港公園、動植物公園裡。牠們鑽進觀鳥園吃熱帶雨林鳥類的飼料,或降落盾臂龜、陸龜的住處,盡情吃已剁碎的蔬果。飼養員對「會飛的老鼠」束手無策,幸而動物沒有控訴。
麻雀飛進室內斷沒有好結果——我自小深信。麻雀仔麥樹堅,現於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教授文學創作。著有《對話無多》、《石沉舊海》、《目白》、《未了》等。誤入停車場、商場的麻雀要是找不到出口,第二天必死無疑。不探究是餓死、凍死抑或嚇死,在管理員眼中是死後被輾平,或在無法觸及的結構高處腐朽。我自小深信——直至我在離島度假區的超市判斷有些麻雀並非誤入,而是擅闖。超市門旁是麵包部,貨品以透明膠袋包裹,或放在櫃裡;水果部的粒狀貨品,如藍莓,一定要有盒,西瓜、蘋果、菠蘿、香蕉等方可安心不顧。再裡面的貨品,不是有凍氣防護,就是預先包裝,任麻雀本領再高也無法竊取半點。然而牠們還是經常巡視超市,再準確地飛返休憩廣場。度假區超市的態度比較寛容;顧客一半是外國人,一半是遊客,均非久居,懶得計較衛生。要是事發在市區屋苑超市,兼職理貨員該被經理指派去捕雀。度假區麻雀自出自入的本領,極可能從甜頭中練成,譬如水果部店員整理葡萄時手腳慢了,或頑童故意打開麵包櫃的隔板。
遊客拎着食物在休憩廣場、海邊的桌椅歇息,喙部下黑羽較大塊的麻雀首領,連同部屬上前圍攻討食,進取得幾乎躍上鞋面。時有婦孺為求脫身,撒一把麵包碎再轉身跑走。廣場外的海灣是麻雀的雷池,一隊岩鷺貼着波光飛行,年輕麻鷹在岩鷺正上方凝空窺伺。岩鷺和麻鷹都吃魚,但廣場的麻雀吃餅乾、冬甩、長棍麵包的碎屑。雨後地面有半吋積水,麻雀在水窪裡嬉戲,終其一生靠超市員工的失誤,和遊人自願或不自願的慷慨而活,行徑難言瀟灑。
偏安度假區的小霸王日間在廣場討食,夜裡還是回到樹林。機場二號客運大樓美食廣場的麻雀則是回不了頭。牠們站在店舖、橫樑上覬覦食客的盤中餐。只要是牠們能吃的,無論是不慎掉落地上,抑或食客離座而剩在檯面的,牠們都搶在清潔大嬸到達前啣走。放軟手腳的清潔大嬸年過半百,跟偶遇的相識訴苦:「幾十歲人囉,有地方請就做啦。」怨懟也許來自處境:天天到機場上班(與空中服務員擦肩而過),餘生再難離開這城幾天。就這樣,麻雀吞下沾染糖漿的鬆餅、帶點沙律醬有漢堡扒味的麵包、炸得太脆而硬化的薯條,甚至是伴碟的芽菜。我大口吃麵,麻雀在我頭頂幾呎的窗框鳴叫。牠羽毛蓬鬆,健康欠佳,但身軀肥胖。及後不肯定是不是牠,一隻麻雀降落地上巡邏,右腳黏住黑色布質牛皮封箱膠紙。之前牠應該到過機場卸貨區或地盤,輾轉來到冷氣長開的客運大樓。牠們認命了,外間的氣象與牠們無涉,有捨有得,扮演美食廣場的兀鷹。牠們的長輩一程接一程,跌跌撞撞遷來人工島,還好有高爾夫球場藏身。2015年球場關閉,附近只有沙塵滾滾的停車場、碼頭和地盤。闖入客運大樓,對麻雀來說連賭博也不是。
美食廣場的兀鷹始終是麻雀仔。父親習慣以「仔」字喻麻雀體形、壽命、能耐皆遜於其他雀鳥。日本諺語「雀の淚」(麻雀的眼淚)指極微小的金額,譬如清潔大嬸收取的最低工資。某個大晴天清早,我在鐵道橋下發現一隻麻雀仔掉在地上。牠窩在乾草球內,羽毛、皮肉和內臟化得徹徹底底,遺留玲瓏精緻的骨架。有拾起鳥巢研究的衝動,直至我猜想牠的死因。強風吹甩下一站樓盤的防塵網,似貴婦的綠色絲巾、刺客的斗篷,有種倨傲和殺意。是這持續怪風把麻雀仔無槨的棺吹到行人道,葬禮的最終程序是與枯葉一同被關節僵硬的清道夫掃走。
另一次觀鷹是在堅尼地城海旁盡頭,從屠房舊址望向日暮的青洲,數十麻鷹在其上空畫圓。腳邊的麻雀仔趁彩霞未熄,試在花槽裡尋找食物。青洲北面的昂船洲從前多蛇,麻鷹常有收穫。昂船洲接陸後新建貨櫃碼頭、污水處理廠等,麻鷹巡弋之姿益見敷衍。夜再靠近一點,麻鷹陸續飛回六公里外的馬己仙峽。誰打這山峽的主意,令成千上百的麻鷹失去棲息地必被指責。麻雀仔呢,不能由鯉魚門燈塔飛到筲箕灣避風塘,也無力從中環摩天輪飛到海港城。石崗的麻雀仔過不了大帽山;坪洲、長洲、南丫島的麻雀仔沒有地質觀念。一方麻雀仔,似懂非懂、半懂不懂便節節敗退,不做或做不成飛賊、室內的兀鷹,便蜷縮在巢裡以嗉囊的儲存對抗夜夜怪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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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現於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教授文學創 作。著有《對話無多》、《石沉舊海》、《目 白》、《未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