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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老貓年華雙十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朱少璋

老同學的出版社經營了二十年,為紀念這樁喜事而編輯的文集一印好,我即在扉頁題上「年華雙十」,以誌因緣。
二十年,對一間非集團營運的一人微型出版社來說,是一個極具挑戰意味亦極難克服的數字。十週年的時候我曾為出版社編過一部文集,並在後記中聲明會為出版社二十週年再編一本文集。一間由個人運作的出版社能捱得過第一個十年已非常不容易,此後無論再訂多少個「十年之約」,今天回想起來,興許都是徒託空言。
在香港,非集團營運的出版社,壽命計算單位該是「貓齡」。「貓齡」與「人齡」的分別,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仙凡倍增比例。比如說,「貓齡」十歲倘要換算成人類的年歲,公式是貓齡乘以「4」再加上「30」,超過十五歲的公式則是貓齡乘以「3」再加上「45」。換算結果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概念?簡單而言,我曾經在某人七十歲的慶生會上說:「如果你能活到一百零五歲,我再與你合編一本紀念文集。」
喜歡寫作的人能夠與相熟的出版社建立默契,是如魚得水是夢幻組合,像董橋與牛津、黃碧雲與天地、梁科慶與突破……千禧年之後我跟老貓合作出版的書有近二十種之多,關係密切得常令人誤以為我是老貓的合夥人。其實寫作人或作家向來只宜辦報或辦雜誌,搞文學出版的話,成功個案不多。自古以來文人既群黨又相輕,是缺點也好是特質也好,看看今天的文壇便知這還是鐵一般的事實,起碼香港的文壇是如此。寫作人或作家搞出版,最終不是專門出版總編的個人系列,就是編刊同黨與盟友的專書,如此近親繁殖只會降低遺傳的多樣性,增加不良隱性性狀的基因表現,導致所謂「近交衰退」的後果。如果說老貓成功,成功條件就是以「非寫作人」身份任總編,因此在出版理念上往往能夠兼容牛李,不拘一格。
還記得,老貓為我出版的第一本書是《佯看羅襪》,那是2001年的舊事了。那一年我拿着剛印好的散文集,看着封底「42元」的定價,忽然驚覺公共圖書館購書再讓讀者無限借閱其實對作者以及出版界都構成剝削,更擔心自己到圖書館借書會間接助長這種不合理的做法。閒時跟身邊幾個豬朋狗友談天偶然談及,但這點想法由作者或出版社提出肯定帶原罪,即時得到半嘲諷式的回應是「依家有毛有翼啦」、「好心咪咁計較啦」。這十幾二十年間,好像有些人提出過「授借權」的討論,有聯署也有呼籲,但情況似乎沒有多大改變,而我和老貓都已差不多由別人眼中的「有毛有翼」變成了現實中的「甩毛甩翼」了,對出版利潤或寫作回報也都不敢「計較」,憑的只是「心照」——「搵餐晏仔」是老貓當年的奢望。
十五週年,我看着出版社踏着貓步婀娜地邁向人類的九十高齡。那一年,出版社沒有找我編紀念文集,似乎很有信心向二十週年進發。事實上,這幾年來太大部頭或太冷門的書都不敢委託給這隻老貓,生怕連累出版社。合作關係真的要互相珍惜才能維持,只求自己一方的益處很可能間接謀害了對方。每當想起貓已經上了年紀,就不情願在出版項目上讓貓太過冒險。考慮的更多是感情因素——心照——而不單單只講利益。去年我編校的侯汝華詩文集又厚重又冷門,自信很有文獻價值,近五百頁的珍貴材料得卻不到藝術發展局的出版資助,眼看詩人逝世八十週年的日子又逼近,進退不無狼狽之際,老貓說雖然不認識侯汝華,但相信我花這麼大的心血編校這書總有一定道理,二話不說就接下了這個高危的出版項目。老貓駕輕車就熟路,妥善完成了出版計劃,2018年侯汝華詩文集成書,出版社也正好踏入二十週年,老貓重提十年前合編紀念文集的諾言。信守承諾,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把二十週年紀念文集編好,並如期在2018年7月出版。我在撰寫文集的後記時很認真地拷問自己,當年說類似「如果你能活到一百零五歲,我再與你合編一本紀念文集」的空話究竟是甚麼意思?終於,為了開脫,又或者為了自圓其說,牽強的解釋是:「書生承諾向來既風雅亦同時帶點遊俠意氣——言必信,行必果——煞有介事的公開預告,其實往往只是十年八載後才要處理的事。口齒矜誇,無非為了預支未來十年歲月中那一點點人無恙情不變與長相思毋相忘的幸福感覺……」當年,出版社選擇在1998年成立,那正好是香港剛回歸的溫馨蜜月,旦旦信誓是「馬照跑」、「舞照跳」、「港人治港」、「一國兩制」與「言論自由」都「五十年不變」。二十年間,這些回歸盟誓與香港人同歷滄桑,在急劇轉變的港人港事與河水井水之間多次面對不同程度的考驗與洗刷,鐵券丹書也總不免有剝落、有褪色、有鏽蝕的部分嗎?卻因為我和老貓都年紀漸大目力衰退,都一致要求印書的字色要夠深要夠濃:「無論如何,印出來的書,最起碼要自己看得舒服。」這二十年間,在香港出版界,辭官歸故里或漏夜趕科場的,都有。老貓則在當年奢望「僅可餬口」之餘,可以有能力婉拒部分出版項目。還君明珠,享受的是那點點貼近底線的出版自由,反正就是一隻貓自己做的決定,有了這一點點「搵餐晏仔」以外的「任性」,老貓才真的更像貓。

陸游有詩贈貓:「裹鹽迎得小狸奴,盡護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勳薄,寒無氈坐食無魚。」說我認識的這隻老貓是「小狸奴」年齡未免與事實不符,硬說老貓「無氈無魚」亦畢竟矯情虛偽,但詩中的「護」字和「書」字都合用,斷章取義反正作者已死不妨高舉閱讀霸權:「堅持出版好書」其實完全可以是「護書」的深層意義,而這個「書」字也當然可以進一步聯想或理解為「文化」、「思想」、「價值」及「品味」。

老貓在,山房中再沒有啃書的老鼠,只有像陸游一樣具有濃厚人文氣質的讀者。


朱少璋,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 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