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國強：書／寫

1

如今父親甚麼時候也好像好睏的。他連澡也懶得去洗，遑論拿起甚麼東西來讀。嗯，你知道嗎，我的手腳，不像往常了。炎夏的午後催他洗澡，他這樣辯解。我想像他枯藤似的雙手顫顫地提着文化衫的衫尾，然後舉臂，屈肘，使力，可那件滿是汗漬的衣衫即使被拉扯得仿如將斷未斷的麵糰，還是沒能把它脫下來。他給蒙着的臉，就在那裡凝定，隱約有淡淡的輪廓陰影起伏，像一些希望接連成有意義，卻終於落得支離破碎的文字。這些文字，他在讀着嗎？會去讀嗎？難以想像的想像。所以如今的現實是，他慵懶地斜靠在破舊的沙發上，眼睛茫無所向。門外是半枯的老黃皮樹，籬笆外，是連半片雲也沒有的大藍天。
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
我初讀《唐詩三百首》的年代，也是父親還要到市區上班的年代。我不知道他那時有多勤快，只知道他回來時必然是披星戴月了。我沒能記起他上班的衣衫，所說的言詞。只記得陰暗的房間，淡淡的燈火，還有牆上飄搖掩映的，單薄的影子。那時是聲音的年代，睡前他會扭開收音機，聽《秋燈夜雨》之類的廣播劇。我早已不記得冷風吹過窗縫，或夜雨打在瓦頂上的聲音，只記得那些咬字純正得異常，好像要把每個字都咬破嚙碎的聲音。由聲音到文字，我記得是那一天，他把一套四冊的繡像版《三國演義》放在我面前。街上擺攤那裡買的，他說，全新，便宜得很呢。我不記得他當時有沒有笑容，只記得聲音是輕快的，帶點興奮的。繡像版揭開，是劉關張等人的黑白圖像。然後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完全沒有一個標點。於是我那年一整個暑假的工作，就是廢寢忘餐地把整套小說的每句每頓逐一標點。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我嘗試拿起父親可能會看的書刊，讀着。他應該是在沙發上睡着了，沒有鼾聲。只有電風扇還在起勁地搖頭晃腦。我讀着那些已成習套的文字，無比矯情，虛飾，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寫成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我還是讀着，那個現實中的小地方，那些文字中的大人物。他還在睡，偶然揮一揮手想趕走一些甚麼，仍是半點聲音也沒有。這書刊到底有沒有完結的時候呢？文字接文字，段落續段落，一個委員會後再開一個委員會。我讀着一列一列的名字，嘗試找出一些似曾相識的，或曾在他口中談及的。然而最後，畢竟是徒勞。因為找到了又如何呢？明知徒勞卻還在做，確是比徒勞更讓人沮喪，尤其是他看來已渾忘了一切，或想渾忘一切，此刻只有睡覺，好像只有睡覺才是真實的，在這炎夏的午後，當着夢幻般的大藍天，而我卻還在讀着這本勞什子XX同鄉會特刊。

2
是的，我還在讀，我還在寫。
寫也是徒勞的，也是明知徒勞的。當你在對面最新的大型商場上下轉悠的時候，我卻躲到這裡地下商場的美食廣場一角，又一次試圖去寫一些甚麼。
很多人走過。有婦人在嘩笑，有小孩在哭，有店員在點頭，在客人在罵。在在在，但這些都好像與我無關。然而我看着，他們間或走到我的筆尖，我擬想一些有所關連的東西，然後又擦掉。但總有一些東西是無法擦掉的，或是，他們走到我的筆尖然後被擦掉這個過程是無法擦掉的。
然而這也不過是我的擬想而已。就像我看來是在寫他們，但更接近實情的是，我寫的其實僅僅是自己而已。
別無他人。
而環顧，這個美食廣場四周有很多落地玻璃鏡面。我想，這不是要把裡面標榜的甚麼環球美食環迴反照得多亮麗，而是要讓這個地方看起來顯得更寬大，更宏偉。在這裡寫東西會有甚麼不同的感覺嗎？會以為自己的文字會特別與眾不同嗎？還是好好地呷一口所謂港式奶茶吧，然後把港式在胃裡好好反芻，然後忘記，把奶茶也好好忘記。
我隨手拿起一張紙餐巾。是的，我的文字都是這樣隨手寫在可以寫字的東西上。有時那或是一本新書解下的書腰。那些書腰大都印滿一些特別誇飾的文字，甚麼X大名家聯手推薦的甚麼甚麼。如果還有虛位的話，我就會寫在上面；如果沒有，反過來寫就更簡單。但更簡單的還是非常坦白地只印上一個商標的紙餐巾吧。那麼我就寫在上面，讓文字看起來增添幾分隨意感，也讓商標明確標示這樣的文字到底還是落在人間。
當你滿手戰利品從對面玻璃商場走下來的時候，我正好從扶手電梯走回地面。原來外面下着雨，也不知下了多少時間。有人冒着雨跑過來，有人打着傘跑過去。有人老是把傘靠向身旁的人而讓自己給雨打得渾身濕透，有人老是把不斷移過來的傘推回去。有人看着路面的粉筆字逐個糊掉，而終至於一字無存。有人蹲下身去，給擎着傘的孩子縛好鬆脫的鞋帶——這些，都像沉在湖底的東西終於迎合積極的雨意慢慢浮上來讓我的文字逐一掇拾。慢着，替孩子縛鞋帶這景象似曾相識……
但不用擔心，心隨境轉，意由字生，文字不同一切便自不同了。是這樣嗎？是這樣無疑。就像此時打在窗玻璃上的雨點，慢慢地，凝聚，儲積重量，分流，再聚合……而明天呢？我看着此刻還在下的雨和還在變化不定的水痕，看着你一手擎着傘，一手挽着充盈的現實向我跑過來，對着我手中空無一物的文字。

2018年8月3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