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友朋：青春化閒花，落地聽無聲

在網上讀王朔的「你也不會年輕很久」，內心之舒「帆帶夕陽千里沒，天連秋水一人歸。」王朔文字抵死過癮，看似狂野粗鄙又不失高雅，這就是學問吧！文章甫一落筆，就令人叫好：「時間過得很快，當我還在懷念夏日姑娘們的短裙時，秋風已起，落木蕭下，雖然即使飛雪連天的時候也可以看見穿短裙的姑娘，但不管她穿得再怎麼風騷，也穿不出夏天的味道。」
景隨心轉，太白五律中，如「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若是秋風，這煙花和落日，伴着絲管，談不上「醉」，即使是豪情俠客，頂多予人「家散萬金酬士死，身留一劍答君恩」的磊落！也所以時光催人，好歹抓住季節的律韻，否則秋風一起，徒空餘夏天蟬噪蛙鳴的無奈。
人的心境，隨着年紀的增長，許多喜好和習慣都會改變。王朔又逗趣：「以前我喜歡看《快樂大本營》，現在我喜歡看《新聞聯播》；以前我喜歡張愛玲，現在我喜歡史玉柱；以前我喜歡吃飯，現在我喜歡喝粥；以前我特別怕麻煩，現在我喜歡湊熱鬧；以前一覺睡到十二點，現在六點準時起牀撒尿……」
老朽不禁會心微笑，《快樂大本營》是內地湖南衛視推出的一檔綜藝節目，於1997年7月11日首播至今，是內地頗具影響力的綜藝節目之一，舞台設計華麗，一大班俊男美女又唱又跳，極盡視聽之娛，瘋魔無數少男少女青春騷動的心；人的心態不再年輕，這些「歡樂今宵」式的胡鬧搞笑節目，自然就不會再叫你追看，大抵像我，年輕時每晚上夜大專、「誤墮塵網」糊塗成家後晚上在報館兼職搵奶粉錢，也很羨慕能夠安坐家中看肥皂劇或綜藝節目的朋友們，如今青衫人老，看電視都是二十四小時循環着播的新聞，吾女奇而問之：「整日重複咁睇，你唔悶咩？」老朽無言，只有「閒來輕笑兩三聲」：係咁㗎啦！
王朔說他以前喜歡張愛玲，現在喜歡史玉柱。史玉柱是個傳奇商人，1963年出生於安徽懷遠縣，父親是縣公安局幹部，母親是工人；二十七歲進浙江大學數學系，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安徽省統計局工作，這傢伙是個IT奇才，精於編製軟件；其後他攜四千元在深圳創業，創辦珠海巨人新技術公司，做了億萬富翁，十分勵志及振奮一眾想創業的年輕人。王朔看來有點追悔自己性好文學，做了編劇。查王朔是內地作家版稅收入相當可觀的其中一位，2007年他以五百萬元人民幣的版稅收入，榮登「2007第二届作家富豪榜」第六位，十多年前的五百萬元人民幣，相對於今天的購買力，豈止上升了十倍！王朔喜歡史玉柱，不一定羨慕他的創富能力，畢竟，他是IT界早熟的天才！張愛玲是成名要早，史玉柱是發達要早！兩人有共通之處，王朔無理由「貪新忘舊」！
王朔的大作，除了自嘲，也不忘調侃一下時下年輕人的無知與無病呻吟：「有很多年輕人生活得很滋潤，傳不完的照片，曬不完的幸福，吃了個涼皮也要拍張照片上傳；去了趟新馬泰恨不得讓奥巴馬都知道（如今應該是特朗普）。只要是文藝青年，夢想就是開個書店，只要是年輕女白領，夢想就是開個咖啡館，只要是個人，夢想就是環遊世界。」要言之，他就是看當今的年輕人「唔順超」，尤其那些滿嘴滄海、一臉滄桑的八十後，王朔說他躲在陰暗的角落惡狠狠地想：「別得戚！遲早你會變成真正的大叔！」不過，也許你還活不到大叔的年紀。想到這，我心裡舒服了很多。
王朔這位大叔，心地可沒有這麽壞，他不過以反諷之筆，曲線道出「一個老男人」對年輕人青春的嫉妒，而所謂的安慰，是光陰的飛逝，「你們也不會年輕很久」！這頗有孔子當年凝視着大水流動發出的感嘆：「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人過中年，逐漸會感受時間之箭的銳利！老朽年過花甲，那就更不堪了！如今深蹲一下已感膝頭無比痠軟，看來，即使夏天碰到穿短裙的姑娘，已難興起馮唐所歌詠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年過花甲，深感時間是一把殺豬刀！眾荷喧嘩，蟬鳴依舊，我的笑容已泛黄！當年蛙式跳上百多二百級樓梯，心不會激動，腿不覺痠軟。俱往矣！追風少年已經漸變風中之燭。老了！不認不認終須認。
每個人都不會年輕很久，然而，只要真正活過，輕狂過，笑過，又何必追悔平生太多不堪事？看朱天文的《淡江記》，有一篇〈牧羊橋．再見〉，抒寫大學畢業遊園，同學的意氣風發，撒嬌賴皮，特別有一種「艷」和青春的律動，正如她所說：「四周都是學士服跑來跑去，我又沒緣故的非常快樂，想着我正年輕，高跟鞋敲在大道上，一步是一步，青春呵，即使是甚麽內容都沒有的，也這樣光是不勝之喜就夠了。」
當我還懷念夏日姑娘的短裙時，青春呵，都化作「細雨濕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老來，齒搖搖而髮蒼蒼，看着夕陽西下，仍有不勝之喜就夠了。誰家姑娘的高跟鞋又敲在大道上，阿哈，是我前世的情人？還是我來世的婉君表妹？

 寫於4月22日，2018年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