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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離別是一把快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悼念詩人余光中小輯

作者名:鄭政恆

文學大師紀錄片系列「他們在島嶼寫作」中,不計算劉以鬯、西西、也斯三位香港作家的話,如果單單說與香港關係最深的台灣作家,當數余光中――余先生夫子自道,抗戰時來過香港,遷台前也來過香港,更不用說1974年至1985年擔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系主任了。

余光中在2017年12月14日溘然長逝,九十年的一生漫長,遷來移去,足迹甚廣。另一方面,他又出入於古典與現代,古今中外的文學涉獵皆深,我曾經在2011年的訪問中,詢問余光中真正的逍遙遊,是時間之遊,還是空間之遊呢? 

余光中說,「逍遙遊是精神之遊。」說到底,那一代人不少都是難民,而且經受戰難所磨,肉身有種種囿限,心中有諸般不快,要達到逍遙遊,還是歸之於精神之域,一如余光中在〈逍遙遊〉中說:「如果你有逸興作太清的逍遙遊行,如果你想在十二宮中緣黃道而散步,如果在藍石英的幻覺境中,你欲冉冉升起,蟬蛻蝶化,遺忘不快的自己。」

有趣的是,余光中喜歡駕車外遊,那大概就是現代人的閒暇逍遙遊了,香港的飛鵝山、鹿頸和船灣他都去過。當年人手一本的散文集《記憶像鐵軌一樣長》(1987)中有一篇〈輪轉天下〉,由 「無輪時代」說到「四輪時代」,他在文中道: 「華山夏水的第一知己徐霞客,如果是駕一輛三百匹馬力的跑車,在雲貴高原的高速公路上絕塵而去,那部雄奇的遊記傑作只怕早收進反光鏡裡去了。」果然不離幽默風趣本色。

還記得「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中的紀錄片 《逍遙遊》,由陳懷恩執導,陳懷恩的代表作品當數2007年的劇情片《練習曲》,電影曾經引起台灣年輕人的踏單車「環島熱」,當中可以見到陳懷恩對旅程的重視。總觀《逍遙遊》,導演以旅程、生平和詩作三者互相扣連,紀錄片拍得自然,不求張揚獨到,但總算做到有條有理、清清楚楚,教育意味也很高,其中余光中遊無錫一段最具有生活 感,他正正經經參拜徐霞客墓,但也像老頑童般騎上石獸。不錯,余光中和紀錄片都給我們一致不誤的印象,就是亦莊亦諧,他可以跟你嚴肅討論大問題,也可談笑風生妙語如珠。

回到詩。在2011年的訪談中,余光中對我說過,「詩是哲學的戲劇化,感情思想在裡邊。」余光中的詩總是反照出他的人生哲思,個性鮮明,像畢卡索般多變,他早年的詩作耽於少年浪漫,五、 六十年代之間的〈我之固體化〉、〈天狼星〉等作則傾向現代主義,但是余光中還是不滿意西方現代思潮及存在主義,決意再見虛無,於是有1964年出版的《蓮的聯想》,出入於中國古典意象,對中國傳統重新肯定,信誓旦旦要下五四的半旗。 

回到傳統,也觀望現實。我記得紀錄片《逍遙遊》中,年輕人開詩會,圍讀余光中六十年代末的作品,《敲打樂》(1969)和《在冷戰的年代》(1969)兩本詩集的作品,不少都是回應時局,如今由青年讀來,仍是火熱。順理成章,紀錄 片就帶到余光中與台灣民歌運動的關係,楊弦以詩譜歌,唱出有名的〈鄉愁四韻〉。

在2011年的訪問中,我問過余光中最喜歡自己哪一本詩集,他爽快地答道:「《白玉苦瓜》,當中的作品最成熟。」對此答案大家並不感到意外,而我也曾在〈詩與音樂對話――評2015年「余光中詩歌音樂會」〉一文指出:「余光中 在新詩、散文、評論、翻譯方面都卓有成就,他的詩歌風格多變,早年的詩集如《舟子的悲歌》(1952)和《藍色的羽毛》(1954)倚仗格律,充滿浪漫色彩,《萬聖節》(1960)、《鐘乳石》(1960)和長詩〈天狼星〉就轉向現代主義,《蓮的聯想》代表新古典主義的詩風,《五陵少年》(1967)和《敲打樂》就展現出新舊融和的嘗試,至《在冷戰的年代》和《白玉苦瓜》(1974)邁向成熟。」(見《明報.明藝》2015年2月28日) 

〈江湖上〉、〈鄉愁四韻〉、〈民歌手〉、〈白霏霏〉、〈小小天問〉等著名民歌都出自《白玉苦瓜》,當然也包括了點題之作〈白玉苦瓜〉, 詩中詠台北故宮的寶物,有赤子精誠的中國情懷:「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猶帶着后土依依的祝 福╱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熟着,一個自足的宇宙╱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白玉苦瓜》出版以後,余光中來到香港,期間著有《與永恆拔河》(1979)和《隔水觀音》(1983)等著作,創作不輟,可是紀錄片《逍遙遊》只有輕輕帶過,香港又一次成為補白、佈景,幸好高雄的國立中山大學籌劃了「余光中書寫香港紀錄片」,堪為補苴罅漏。 

紀錄片《逍遙遊》轉而拍攝余光中在高雄的日子。1985年,余光中離開香港,原因何在?他說,一來退休的年齡漸近,二來中英草簽後,香港步入過渡期,移民者眾,台灣高雄的中山大學文學院邀余光中擔任要職,於是他就回到台灣去了。當然,紀錄片不會提到李國威的尖銳文章〈請戴望舒原諒余光中〉,還有《香港文藝》第六期的「余光中專輯」,專輯中有黃國彬、覊魂、胡燕青和陳錦昌的送別之作、陳德錦的訪問記、黃維樑與王良和的〈余光中研究資料續編〉,也有葉輝的尖銳文章〈香港的滋味――余光中詩二十年細從頭〉

時光飛逝。在去世之前數年,余光中依然活躍,保持頭腦靈活。單單2015年他出版了遊記選集《古堡與黑塔》、詩集《太陽點名》和散文集《粉絲與知音》,2017年推出增訂新版的《守夜人》和《英美現代詩選》。之前的2012年,余光中出版了《濟慈名著譯述》,此書為濟慈(JohnKeats)的中譯詩集,更附有研讀文章,印象中我曾經從《聯合文學》看到〈賽琪頌〉、〈憂鬱頌〉等譯筆,已看得手不釋卷。 

於是,我想起自己曾向余光中詢問:「以他八十多歲的長者,人生閱歷豐富,翻譯一位二十六歲就早逝的詩人,不知有沒有甚麼特別的感受?」余光中指出,他更佩服濟慈了――濟慈一生命途多舛,經受文藝圈的負面批評、貧病交迫、男女感情的煎熬,但年紀輕輕就吸收了《神曲》、彌爾敦(JohnMilton)、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語言,寫成〈西風頌〉等名作,實在太難得了。

我又回想起余光中本人的詩藝,他是廣泛吸納,化為己用,單從一部紀錄片《逍遙遊》又豈能一一述及,經驗與生活、傳統與語言、幽默與學養,都是余光中文字魅力之要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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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作家、詩人、評論人。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記憶前書》,合著有《走着瞧》,主編有《讀書有時》三集、《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及《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及《香港粵語頂硬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