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苦瓜——記余光中先生

最早認識詩人余光中，是由他的作品〈白玉苦 瓜〉而起。

「……

一隻瓜從從容容在成熟

一隻苦瓜，不再是澀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瑩

看莖鬚繚繞，葉掌撫抱

那一年的豐收像一口要吸盡

古中國餵了又餵的乳漿

完美的圓膩啊酣然而飽

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

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翹着當日的新鮮

茫茫九州只縮成一張輿圖

小時候不知道將它疊起

一任攤開那無窮無盡

碩大似記憶母親，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還是大幸這嬰孩

鍾整個大陸的愛在一隻苦瓜

皮靴踩過，馬蹄踩過

重噸戰車的履帶踩過

一絲傷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這奇蹟難信

猶帶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時光以外奇異的光中

熟着，一個自足的宇宙

飽滿而不虞腐爛，一隻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𥚃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

從這一首詩裡面，可以讀出詩人對中國的情感，苦中帶甘，寓意奇妙，令人讀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因此也對詩人產生了興趣，開始尋讀他的其他作品。

八十年代初，從電視台的編劇工作，轉到報館去編副刊。那天剛走入編輯部，同事就拿了當天的報紙對我說：

「看到這段花邊新聞了嗎？是和你有關係的，你應該好好看看。」

甚麼？是和我有關係的？

帶着疑問，馬上細閱報紙。

這是一則關於在美國召開的國際筆會的特別報道。

余光中先生作為台灣地區的作家代表出席，而我的母親黃慶雲當時身為國際筆會中國分會秘書長，也出席了。

報道指在會議期間，我母親作了《中國兒童文學的概況》的專題發言之後，余光中先生特意在會場等待着與我母親等中國作家代表見面，並聲稱為兩岸作家的歷史性會面。

這真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報道，當然是和中國大陸經歷文革之後重新開放的特殊歷史情況有關。

從那一時候起，兩岸作家交流的管道打通了，感覺余光中先生離我們也近了，我不斷地閱讀着他新發表的詩篇和散文作品。

果然，幾年之後，我在香港作家聯會舉辦的講座和晚宴中，見到了余光中先生。他的個子不高，一頭華髮，反襯出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白玉苦瓜玲瓏剔透，飽含歷史印記的形象，似乎和他的外表特別相宜。記得那天晚上，余先生的談興很高，還即席朗誦了自己的詩作〈紅燭〉，讚頌相親相愛的夫妻之情。聽着，聽着，我不期然想起了苦戀多年以後，才能結為夫妻的英國和華裔學者李約瑟和魯桂珍教授（他們是我父輩的好朋友，到香港旅遊時由我陪同）。我覺得余先生的詩歌，寫出了恆久之愛的美好情懷。於是就以此作為題材，寫下一些感想，在文藝期刊上發表。

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母親退休回到香港生活。適逢香港文學節開幕，我們在開幕禮上和余光中先生不期而遇。彼此都聊得很開心，攝影師為我們拍照留念。自然而然的，我們也互相贈送自己的作品。

數天之後，我接到了余先生的來信。他說這幾個晚上，我送給他的小說集，成了他「燈下的良伴」。信上的鋼筆字體工整端莊，帶給我深深的感動：一位赫赫有名的大詩人、大作家，竟然會把我這麼一個初入文壇的新手新作，認真地看待閱讀，真是大大的出乎意料之外！

又一個香港文學節到來，余光中先生被邀為特別嘉賓。時任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的楊世彭博士，專門設家宴歡迎余先生。被邀的還有作家鍾玲教授、詩人戴天先生等，本人也有幸叨陪末座。作為主賓的余先生遠道而來，送給在座的每一位文化界好友一份親自設計的精美禮物，就是印有他詩句的玻璃杯子：「這世界待你向前推動　像杯子旋轉在你掌中」。既幽默風趣，又積極奮進，詩人的詩心，剔透玲瓏如晶瑩的琉璃作品。這一份別出心裁的禮物，我一直珍藏至今。

2012年，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香港被選為頒獎典禮的場地。主辦方特別邀請余光中先生為評審顧問和頒獎嘉賓。由於這個活動是香港藝術發展局資助的計劃，我被委派作評估員。那天晚上，香港中文大學在新建的酒店餐廳宴請余先生和夫人，還有兩岸的作家代表，我也有幸出席了。只見余先生偕同夫人翩然而至，白髮皤皤的頗有仙風。雖然沒有喝酒，卻是談笑風生，令席上賓主都深感快慰。

翌日上午，頒獎典禮在荃灣大會堂隆重舉行，來自全國各地的師生代表齊聚一堂，氣氛非常熱鬧。余光中先生在響亮掌聲中登台致詞。他說眼前的情景，讓他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詞，感嘆青春的小鳥飛去就不回來了。但是，他一眼看見台下坐着這麼多年輕的師生，實在是覺得自己的青春小鳥正飛回來了……

沒想到年高老邁的大詩人、大作家如此親切又活潑，師生觀眾們發出一陣陣的歡笑聲和鼓掌聲，我也禁不住心潮激盪：也許，余先生的青春小鳥，一直潛伏於他的身心內，文思中，長久以來也不曾離開過……

當余先生仙逝的消息傳來，我實在遏止不下心中的思疑，取出了那個印有他詩句的玻璃杯子，再次默唸着熟悉的詩句：

「一隻仙果

不產在仙山，產在人間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為你換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萬睞巧將你引渡

笑對靈魂在白玉𥚃流轉

一首歌，詠生命曾經是瓜而苦

被永恆引渡，成果而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