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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逾 : 和合美學朵拉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凌逾

朵拉,叮噹悅耳的名字,哆來咪法索,唸一遍,就像唱一首歌,跳一首華爾滋,音韻在舌尖翻滾,響亮圓潤。讀音時舌尖伶俐,一如洛麗塔之名,很過口癮。這是「朵拉」自帶的音韻和合之美。

惠安女,檳城長,海漂、移民、旅馬、客居、離散、放飛……朵拉身處馬來西亞,作為第三代馬籍華裔,卻得足傳統文人範兒,琴棋書畫,百般武藝隨身,喜歡繪畫、書法、文學、園藝、茶道、音樂,集多種才藝於一身,開出一朵藝術的花來。身為女性,卻不固守三尺廚房,三尺講壇,而是走南闖北,往來西東,從一個國度自由穿越到五彩斑斕的各國國度。十七歲開始寫作,以文會友,辦畫展,辦書展,聽畫嗅文,已經寫足五十多年、半個世紀。用心寫作,心靈寫作,寫出自己的遠方,恣肆燦開,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灑脫。這在古代女子看來,是不可想像的世界。這在普通女子看來,是不可企及的王國。

開枝散葉在海外,卻能拉出一條中華魂的線索來,古韻風味十足,這是傳統與現代、古韻與新調的和諧之美。中國傳統詩性文化講究和合圓通的心理結構,天人合一,物我互感互動,人生境界與審美境界合一,審美體驗與生命體驗同一。

滿世界行走,看盡繁華與蒼涼。《淺深聚散且聽香》,朵拉最新的作品集2017年底問世,列入花城出版社的「七色光海外華文散文叢書」,八本佳作之一。這也是朵拉的第五十部書。看得出來,這是其晚近作品的精選集,足以呈現其後期作品的特色:老辣的文風、瀟灑的走筆、情感的深沉、思緒的厚重。這本新書實為遊記集子,泰國慢遊,行走印尼多巴湖的詩之島,松花江夜遊浮想抗戰硝煙與當下安寧,在漳州老街喝茶、古榕下流水邊聽香,遍遊北方的廣府古城,沿着齊白石畫筆遊歷荔枝紅城欽州……如果不是得各方水土的靈氣,也成就不了異樣的才學。熾熱的陽光是馬來西亞的特色,主人對客人們熱情地道歉:「讓我們用馬來西亞的天氣來說愛你」,此妙語來自詩語歌詞。

華文作家自有文學意義,不在於離散。漢譯的「離散」,給人離了散了之感。而華人作家們漂洋過海後,綜合感悟多種文化、化合生成多種記憶,整合融合,跨越地域的洋,穿過歷史的風,和着古老的文化記憶,沿着一帶一路的動態軌迹,體會到世界是通的,當中華與世界相遇,糅就新鮮的情調。不再是農民型作家的熟悉化寫法,而是水手型作家的陌生化寫作,給華文世界帶來新鮮刺激的霜淇淋感。華文文學的核心意義其實在於「和合」美學,這是中外文化同質與異質的調和之美。當代和合美學更強調東方和西方美學的貫通相生、理智的和情感的、哲學的和藝術的、獨創的和同一的、個性的和共性的融通。(註)

詩眼,看萬物,有情有趣。小說吃,長短調,魅力香水,森林火燄,偶遇的相知,和春天有約,愛情咖啡館,一朵花的修行……一部部獨有韻味的作品集書名,文題,就已萌動着一顆少女心、赤子心。進入朵拉的詩意世界,只能靠詩意的語言。把春天捲起來的,是春捲;飯有年齡,鹹魚有時代,麵條會迷路;江魚仔有堅持,歷史有慣性。羅惹講究融匯貫通,由熱帶水果和溫帶水果加絕密配料而成。而娘惹則是中國人和本地土著生下的女兒,娘惹菜就是多國口味的混雜菜。這是華文語言與異質文化融通的和合之美。

朵拉語言乾脆俐落,以短見長。筆調瀟灑,全無掛礙,看着輕快,忘卻時日。文風調皮,到巴賽隆納,明明知道有名菜蝸牛肉PAELLA,但是,「因為同遊者對吃的好奇心過於強烈並無限勇敢,因此不要告訴他」,整蠱作怪。〈小說吃〉結尾不叫「後記」,叫「收檔」,老闆娘架勢十足。談吃的文字,文尾總以一段妙悟收煞,禪味十足。原來一生一世的甜蜜,是不可能的事。凡是不容易做到的事,全是修行。無味也是一種味,從有味到無味,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因此不想再回頭。讓自己今天比昨天更快樂。時有機鋒,頓悟靈動。人生修煉,勵志小品,遠在心靈雞湯之上。這是雋語與純心的和合之美。

美眼,品世相,別具慧心。寫作,墨畫,書法,朵拉的藝術生命三部曲,文畫相通,水陸兩棲,視聽觸嗅味通感交織,聽香讀香品香,美的感應,藝術相通。朵拉有一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善於觀察生活。散文〈聽香〉寫的是畫家心血,早起晨練已經在構圖,在花園裡看花看樹,聽香入畫:「真正從事自由業的人,自律性必須比任何人都要強,要不然,窮其一生拿不出成果……每天早上在精神最飽滿的時候,若無善加利用,一天就會懊惱甚至悔恨到晚上」。此語深得吾心,深有感觸。〈花開見喜〉,描畫的是畫家心事,真愛畫畫,講求「甲意」,閩南話的「中意、稱心如意」的意思,愛在創作中表達我生命的喜怒哀樂。如劉登翰教授評曰:「簡與繁、靜與鬧、白與黑、素雅與華麗,處處充滿了畫家的藝術辯證法」。中國水墨畫如何能呈現出東方哲學思想呢?這大概是中國畫的最高追求吧?《聽香——朵拉水墨畫集》2016年11月出版,收錄朵拉的五十一幅畫作,以及李良、顏敏、曾麗琴、本舍、卜偉的畫評。這是文學與繪畫的交織之美。

朵拉鍾愛水墨寫意畫,不僅僅畫梅蘭竹菊,更鍾愛花鳥蟲魚,畫足二十多年見出蘭心蕙質。構圖大膽,天馬行空,蓮花上天,水仙橫斜,情感飛升,竹影婆娑,雀鳥穿行。她說:「誰說蓮花不能在天上飛呢?」一片童心在畫中,線條簡單,稚拙有趣,有情趣,有天趣。色彩和諧,一幅幅畫中多有一筆紅艷的顏色,自稱喜歡俗世的熱鬧。朵拉舉起相機、手機,在微信朋友圈秀出一幅幅美圖:老城的鐵線畫、壁畫、藝術界的雕塑、馬來西亞的舞龍舞獅、檳城的聖誕節、奇裝異服的踩街……生動活潑,情趣盎然。在朵拉的想像中,喜歡吃粗糙而口感好的日本蕎麥麵條者,可能會愛上質感頗強的油畫。那麼喜歡中國畫的人,不知喜歡吃甚麼?或許是吃素與茹素的吧?朵拉說:文學和水墨世界是我的精神故鄉。對朵拉而言,文畫天然就是互通的,從一扇藝術的門,自由穿越另一扇藝術的門,文畫染就朵拉韻,這是畫心與文心的和合之美。

朵拉的散文是輕快輕盈、溫情靈動的,而朵拉的小說則更為複雜,世相的不堪常常露出猙獰的面容。借着第三人稱、借着男性口吻,朵拉躲在各色人物的後面,冷眼看着世間萬象、人性的齷齪、情愛的真面,含混、幽悶、無奈、憂鬱各種意緒躍然紙上。短篇小說〈森林火燄〉的仲強「我」與妻子各自相安地過着自己的日子,妻子熱衷沙龍會客,「我」被女客姬娜吸引,原來她竟然是薇媚的妹妹,薇媚曾來聽音樂,「我」以為兩人兩情相悅,誰知薇媚另嫁他人。「我」給姬娜租住公寓,並找到了報復的快感。後來,姬娜快樂地告訴「我」懷了孕,「我」衝出公寓,回到家,妻子也驚喜地告訴「我」懷孕了,兩個女子宣佈消息的時候,眼睛都瞇得小小的。而「我」則取出了多年前的絕育手術證明書給妻子。這是一齣何等狗血的愛情劇。全文的懸念、巧合設置巧妙,抖包袱的時機恰到好處,細節的鋪敘、意境的營造也很用心。當愛情濃烈的時候,「森林火燄」大樹花朵燦開,彷彿不出聲的喧嘩。而當愛情幻影消失的時候,尾聲云:「音響房外邊,有一棵大樹的暗影,它在黑夜裡張開枝椏,像一隻猙獰的獸正在伺機撲噬着它的獵物。」朵拉喜歡寫愛情小說,再現錯綜複雜、各樣多邊的人際關係,呈現出悲劇和鬧劇交錯的和合之美。

朵拉善寫小說,但不寫長篇巨製,而寫短篇小說,且有愈寫愈小、愈寫愈微的傾向,契合於當今微文化當道的時代潮流。2018年1月16日,2015至2017年度「小小說金麻雀獎」頒給十位作家:白秋、朱雅娟、津子圍、侯發山、李伶伶、胥得意、馬寶山、高滄海、劉立勤、朵拉,評獎詞曰:「朵拉善寫男女聚散、離合,執著於情感描繪與追問,嚮往真愛永遠,通過省略、留白達致空靈。作品文筆細膩,對話微妙,舉重若輕,風格獨特,長於在意緒中建構靈動的結構,營造虛擬的情境,為小小說寫作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其實,朵拉已獲國內外大小文學獎共六十多個,文學作品被譯成日文、馬來文等,被收入中國、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分校、新加坡、中國香港、馬來西亞等大學及中學教材。有特色的作家是壓不住的,自己就會冒出來。

朵拉說,「我們一家全用中文寫作」,朵拉與兩女菲爾、魚簡齊齊上陣。這種家族寫作古已有之,古代有蘇洵、蘇軾、蘇澈父子三人,台灣朱西甯與劉慕沙夫婦與三女——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還有施家三姐妹——施淑、施叔青、李昂。當代的女將作家越來越多,巾幗不讓鬚眉,碩果纍纍。福建師範大學袁勇麟教授策劃主編了《朵拉研究資料》,詳盡地收錄了關於朵拉的評論資料、訪談、年表等,為文學史貢獻了紥實的史料研究文獻,功德無量。朵拉一個人寫畫,未受專業訓練和系統學習,所幸在於沒有被教歪。但她其實是有童子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朵拉父親是馬來西亞的僑領、文化名人,家學淵源,三代相傳,文人家庭氛圍浸潤出書香滿園、書屋潤根的和合之美。

看朵拉的文字,想看的是甚麼?海漂的識見和雅趣,傳統文人的當代風範,在勘破與勘不破情愛之間走鋼絲,步入空巢的男女姿態,如何活出精彩的女性睿智,如何修成付之一笑的自嘲精神……想看的是矛盾的朵拉,多面的朵拉:一方面,愛世俗的熱鬧,歡快陽光,文如其人,筆下常有熱帶雨林的熱情陽光;一方面,愛安靜,靜若處子,文風平白平淡,以入世之心畫出世之意。練書法的筆法不是狂草行書,而是富有稚趣的隸書,比亂石鋪路板橋體還有趣,這些書法最耐看。朵拉常常靜默練習佛經書法,佛心禪意,禪詩禪味,其實是在煉心。不用等來世,讓自己在這一世就開成一朵美麗的花。聽鳥說甚,問花笑誰,閒適、安寧、與世無爭,現代人尋求的禪意境界在詩畫裡存着。


【註】:張立文:〈關於和合美學體系的構想〉,《文藝研究》,1996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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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逾,華南師範文學院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