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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氏 : 閒情漫筆(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辛其氏

10    習唱背誦

1970年左右,是我的「文藝青年」啟蒙期,那時候愛手捧《創建歌選》,一本由「創建學會」學員分頭抄寫的油印歌詞小書,跟朋友朗聲高歌,學會第一首與送別有關的曲子〈陽關三疊〉,曲詞是唐詩人王維的七絕〈送元二使安西〉。後來又學會另一首〈送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原曲「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作曲美國人約翰.龐德•奧德威(John Pond Ordway1824~1880),1915年由李叔同(1880~1942)另配中詞。〈送別〉一曲的旋律曾在林海音原著,吳貽弓導演的電影《城南舊事》(1983)中響起,影片調子舒徐,鏡頭緩動,人物感情內歛,通過主角英子對北京胡同生活的童年回憶,縷述一個小女孩對人生的好奇,在輕愁中默默成長。

學唱〈陽關三疊〉的時候,才中學畢業一年,忙着察看課堂以外的新鮮事物,認識「創建」新朋友,從來不懂離愁滋味,但「渭城」與「陽關」的名字,看來眼熟。記得唸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中文老師除了要學生默寫範文,還另加輔助讀物《中文科複習指導》,理解成語,背誦詩詞,參閱歷屆試題,又派發自己編寫的油印材料,幫助學生應付升中考試,打好紥實的中國文學根基。五六十年代的中小教育,有一種戰後久經離亂的平和氣象,教與學各安其分。老師言傳身教,恨鐵成鋼;學生力爭上游,純良奮發;家長刻苦耐勞,望子成龍。在持久的春風化雨中,不用強灌,無須硬銷,本地學子長成自立,家國情懷自動來歸。

求學時的中文老師都仁和親厚,良師引導下,張開一雙好奇的眼,探頭窺視中國古典文學的深廣天地,尤其繁花似錦的韻文寶庫,學習欣賞唐詩宋詞。每逢中文默書課前兩三天,捧着書本在家中騎樓走廊喃喃誦唸,不以為苦;背書聲單調重複,但奇怪熟極而流之後,意境在腦海自然幻化,別有會心。離校後生活奔忙,努力應付現實中各式人際開係、生活矛盾,古典詩詞的精魂暫且幽居在意識底層,適當時候偶爾冒出來,提醒塵滿面鬢如霜的昔日少年人,如想在亂世中蕩滌心靈,不妨唸幾首詩歌。

有些詩文雖只餘篇名,內容已記不全,但大概還有印象,興致來時,與朋友搶快誦唸記得的部分,有說不出的快活。如白居易〈琵琶行〉「……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絃絃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莊子〈秋水篇〉「……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王維〈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文天祥〈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北朝樂府〈木蘭辭〉「……朝辭爺娘去,暮宿黄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黄河流水鳴濺濺。……」張志和〈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韻文之美必通過背誦而後懂得,沒有捷徑,不經過一番朗讀消化,無法領略中國特色的詩文美學。不知從何時起,學生抗拒背書,唸考試範圍內的詩詞古文是迫於無奈。求學期沒培養半粒欣賞詩文的種子,日後自然沒興趣和動力接觸古典文學,對當時用白話寫成的小說《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金瓶梅》和《紅樓夢》,如見鬼魅,翻也不翻。許多文化人的經驗之談,只要熟讀「水滸」「紅樓」,自然寫得好白話文,但新時代家長見子女背書喊苦,出於溺愛,也不分好歹以未經驗證的「死背書,背書死」為由,不惜轉校為孩子免掉「苦差」。

經濟學家張五常在〈求學奇遇記〉一文,談到小時日軍侵佔香港,母親帶七個兒女逃難廣西,一路跋涉轉移,澳門惠州曲江桂林柳州貴陽平南,並在名喚拿沙的小村短住年多。拿沙沒有學校,戰時物資缺乏,也沒有紙筆,七歲上下年紀的張教授,晚上跟同樣逃難滯留的八股老師背誦古文詩詞,過目不忘,成了他日後寫中文的本錢。走難途中曾救張五常一家的平南縣長歐陽拔英,博覽古籍,擅寫隸書,解放前去了香港,住在張家安排的居所。張五常經常陪這位歐陽伯飲茶談天,受他啟發重視中國傳統文學與西方古文化。

歐陽伯知道他懂得背王羲之〈蘭亭集序〉、諸葛亮前後〈出師表〉、李華〈弔古戰場文〉、蘇軾前後〈赤壁賦〉,就推薦他背誦呂祖謙《東萊博議》,內選《左傳》文章六十多篇。張五常在〈漫談古典、藝術、文字〉一文,談到學寫中文,少有文豪沒讀過「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群賢畢至,少長咸集」之類古文。又自言欣賞魯迅文字,但不喜他某類文章罵人,知道魯迅愛魏晉文風,張教授少年逃學,竟然不純為玩樂,而是背熟大量魏晉篇章。可見背書並未扼殺經濟學家的理性思維,他的經濟理論鴻文,推陳出新,情理兼備;而經濟學概念與分析法,多年來亦納入香港高級程度考試「經濟科」的「個體經濟理論」核心課程。

現代社會日趨功利,學生的學習方向緊跟時流走,首重醫法理工科,而語文教學方針又偏向功能性,古典詩詞散文聊備一格,背默即叫苦連天,張五常學寫中文文章的背誦竅門,年輕人無從領略,不感興趣。丟棄「之乎者也」,學用「的了麼嗎」之後,「白話文擁護者」深惡痛絕的所謂「陳套語」,應該沒機會「腐化」今日學子的心靈,但他們的作文也不見得可讀可解,部分更未必有足夠的語文能力,我手寫我心。

有個講法,認為成語由古人創造,並非自己經驗和感受,套用照搬會損害學生想像力。這要看個人對選用的成語是否有充分理解,是否用得其所,運用得當便好,有時舊詞妙解,反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過,如通篇都用成語堆砌,當然不能接受,那與缺乏想像力無關,是懶動腦筋的惰性問題。

成語聊聊四字,諺語也不過十來廿個字,即可呈現複雜的事態或處境,表達一己的看法和感受,是前人智慧的纍積,是組成中國文學的一個基礎環節。激發學生創意有許多途徑,長期漠視成語的傳習,文化脈絡就會慢慢斷掉失落,可以不鼓勵學生多用,但不能無知,更要明白透徹。近年傳媒或商戶時興開成語和中文字的玩笑,嘻哈過後要懂得正字本義,否則容易被輕率的「文字玩笑」誤導,認驢為馬,似是而非地混淆下去。

現代教學理念一味強調啟發,矮化背誦,其實理科的物理數化,也有背熟公式與方程式的傳統,學科無分文理,啟發與背誦應該並行不悖,比重可以調整,但不可偏廢。背誦朗讀不是洪水猛獸,是學習態度,是理解中文的王道手段,沒有想像力和創造力的學生尤其需要,像牙牙學語的嬰孩,先模仿,後學懂自由運用。連基本中文也駕馭不來,就算得大啟發,亦詞不達意,無法好好表達個人的心得與構想。套句電腦術語,先輸入文字篇章,庫存資料銀行,深藏記憶系統後,腦袋在適當時候自會存取,開始啟動創作機制。

2016年7月出版的阮兆輝自傳《弟子不為為子弟》,其中一節〈父親的讀書方式〉也提及背書問題。他父親是小學老師,跟兒子談到從前私墊教「四書」,先要小孩子背熟文章,老師然後講解,孩子熟書,自然慢慢明白含義,這就是先輸入文字資料而後自動存取的意思。阮兆輝初時覺得死背書不科學,後來知道長居外國的朋友,讀書一樣也有先背後解,既然古今中外都採用,總該有點好處。四十歲後才明白,孩子特好記性,不趁小時強記課文入腦,有個底本,卻顧着先聽講解,結果容易記住個別金句,他舉例《賣柑者言》,只牢記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其餘文句印象不深,像沒學過一樣。又如學戲,最重要練基本功,「練好底功,打好基礎,任何表演程式都能得心應手」;若忽略基本功,就算懂得在某場戲用某種身段,也「可能只懂皮毛,不能深入」。讀古文詩詞,如不熟書,亦無法通篇瞭解,更不要說深入鑽研,道理是一樣的。

有研究論文指出,不單幼童和少年人腦袋,持續產生新細胞與神經元,成人大腦亦同樣每天製造幾千萬個新細胞,尤其專職學習和記憶的海馬體。海馬細胞誕生的頭兩個星期,頻密的學習和記憶活動可以幫助新細胞活躍成熟,但若成長期缺乏刺激,沒有挑戰,新生細胞很快會凋亡。發育中的幼童和少年,正是操練海馬細胞的黃金時機,經常背誦可以激活海馬迴神經細胞,把短期記憶轉化為長期記憶。詩文一旦記住了,不容易忘記,日後「腹有詩書氣自華」,或可在浮華俗世中涵養精神。所以,在需要全力優化長期記憶系統的發育期,不好好鍛煉,是天大的浪費。雖然老來也會遺忘曾經熟讀的詩文,那是運作多年的記憶庫已擠放得滿滿,資料提取時反應遲緩,說不定靈光一閃,忽然就記起來了,只有短期記憶系統疲勞或者患了退智症,腦袋才慢慢空白一片。

感激求學期中文老師的熱心傳授,使我在朗讀背誦的過程中,學會欣賞中國詩文的音節、修辭、人情和意境之美。


11 懶音語法

香港愈來愈多年青人講不好廣東話,令人費解,到底跟也是一口懶音的父母師長學來,還是從朋輩和影視節目學來,不得而知。他們普遍說話唇齒乏力,口顎不開,舌頭不動,分不清舌尖舌根音,粵音「強彊轍」的字如「良」、「香」、「養」、 「獎」、「想」、「牆」、「唱」等,不懂上顎收音。也不辨「康莊轍」和「寒安轍」的發音,如「康莊轍」的「江」、「講」、「升降」唸成「寒安轍」的「乾」、「趕」、「升幹」;而「寒安轍」 的「韓」、「汗」、「岸」則讀成「康莊轍」的 「杭」、「巷」、「戇」;「能登轍」的「朋友」唸成「民親轍」的「貧友」,既怠於背誦,又懶於正音。粵劇新秀演城破被俘的將軍,配合催急的鑼鼓, 正氣澟然手拍熊腰,以高八度聲線講英雄白「俺某某,人寒志不寒」,觀眾情緒本來緊張投入,一聽如此重要場面,演員竟口出懶音,馬上像洩氣皮球,幾乎想飛身台上拱手招呼:「將軍,且呀住,是人降志不降」。

新聞影視界個別記者、藝人和節目主持人也有懶音毛病,近來看香港電台文化清談節目,題旨有趣,資料豐富,可惜有兩三位學界講師、博士生,看來三、四十歲上下年紀,懶音不讓年青人專擅,教化之地亦逐步受感染。幸而濁海有清泉,南亞裔電視記者利君雅、藝人喬寶寶;電影演員外省人劉嘉玲、湯唯,廣東話卻非常道地。利、喬一樣土生土長,並無懶音,本地華裔青年應感羞愧;而劉、湯二人開展事業,融入香港生活,下苦功語音訓練,廣東話修成正果。從前電台播音要求員工絕對字正腔圓,但近年不同口音的外來人漸多,大勢所趨,電台似乎聽之任之,不再嚴厲把關。2009年病逝的資深播音員鍾偉明,出了名執著廣東話正音,假若廣播電波可直通泉下,傳來聒耳懶音,不知有何感想。

現今世道,電子兒童與青少年沉迷打機,獨鍾圖像,動漫成了新圖騰,手腦並用的機械反應快速提升,欣賞文字的能力和趣味卻相應弱化。朋友間用「即時訊息」溝通,寫的是英文字母與數目符號拼湊而成的「火星文」,名為「潮文」;淺白的日常書面語反被認作「古文」,視為「老土」,與「潮人」脫節。香港人口組成以廣東族群為主,日常溝通用廣東話,手機短訊也有不寫書面語而廣東話化,因為親切不隔礙,而且好歹也算書寫中文。但年輕人網絡溝通時興「火星文」,這「潮文」風愈颳愈烈,讀來似密碼,非我族類猜不透看不明。

加上科技大潮浩浩蕩蕩,電腦君臨天下,無須理會筆順先後,不用學習字型字義,自有不同類別的中文或語音輸入法任君選用。見識過香港學童寫字如畫符,筆劃的橫豎撇捺,隨意上下顛倒,左右開弓,再過兩三個世代,如繁體字仍未消亡,懂寫中文繁體或會成為少數人的奇技。

近代中文教學有所謂語法理論,「語法分析」或「語法通論」之類科目早納入專上學院的中文課程,類近用西語文法作句子分解,是二十世紀初中國「新文學運動」期間,作家學者推行「語文改革」衍生出來的新生事物。語言學家熱情投入,出版大量著作,如劉復的《中國文法通論》、金兆梓的《國文法之研究》、王力《中國語法理論》、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等等,而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基本上仿照英語語法,當時較具影響力。

一場翻天覆地的語文革變,廢棄千年古文,需要全新理論支持推展現代白話,讓民眾學習跟從,本應有之義;但經百年演化,與現代生活脫節的文言文,維生指數已近乎零,一息僅存東山難起,白話文則普遍通行大獲全勝,披着西洋外衣的「中文語法分析」至此應完成歷史任務,或是時候需重新檢討。天道循環物極必反,現代中文語意翻譯味濃,文句西化,短話長說,二十個字講完的句子,可以拖沓達四十個字以上,鐘擺一樣,語文教育似乎又擺盪到另一個關口。

「新文學運動」反封建專制,破僵化思維,認為拖着民族發展後腿的傳統舊學,必須摒棄,倡議說話與文字合一,不寫八股文言,駢四儷六,要掌握現代生活語言去思考、書寫與學習。冀望國人認識民主與科學,跟上國際步伐,讓長期閉關的井中蛙,見識外國多元的進步思潮。當年的時代呼聲,為了振興國族,教育子民,吸收新知,大有鼓吹的理由,棄舊從新之必要,但代之而起的新文化新思潮發展到今天,科技實業一日千里,生活質素逐步提升,但人文精神亦漸百孔千瘡,仁孝信義消歇,禮義廉恥衰微,帶出一時一地新的問題。

傳統舊文學和儒釋道義理在歷史長河中,因應不斷更替的時代需要互動生滅,層次高低輒有興廢,就看怎樣運用詮釋。跟風走向的風信雞與純粹求知的問道者取態大不相同,前者斷章取義移花接木,後者回歸初心探求本義。精華與糟粕應多角度去研究區分,一刀切割斷它來自曠古的源頭,輕率地傷毀中國文化的根,厚積的潤土流失乾癟以後,無根的民族淺薄虛浮,無知的百姓缺乏辨真能力,文學創作與學術思潮不容易生發繁花盛草,也一併失去制約人心的道德力量。

中國語文有自己一套成文法,用西語文法分解是「語文改革」的權宜之計,慶幸我的學習年代,學校不曾強推,因而少受折騰。以中文為母語的炎黃學子,自有對方塊文字的胎生直覺,一板一眼緊跟西語文法基準範式,只會僵化中文字詞的靈活組合,囿限學生的妙想奇思。西語文法分析中文結構只合西方傳統與民情,用他們那套文法理念搞出來的現代中文文法,較適宜用來教外國人學中文,老外沒有中文遺傳密碼,弄一套「文法規條」,讓他們較易掌握畢竟是好事。

歷來有不少外國傳教士、外交官、學者、商賈、藝人,身處的年代未必有「文法規條」,仍然學得道地中文。唐朝盛世,就有來自中亞、大食(阿拉伯帝國)、新羅(韓國)和日本等異族人,居留長安,逐漸漢化。自唐迄清,歸化中土者有高官名將,有胡僧舞姬,有文士詩人。晚清重臣李鴻章(1823~1901)曾說:「亙市二十年來,彼酋之習我語言者不少。其尤者能讀我經史,於翰章、憲典、吏治、民情言之歷歷。……」近代較知名的當數荷蘭人高羅佩(Robert Hansvan Gulik,1910~1967),字笑忘,號芝臺,書齋名中和琴室,後改吟月庵,職兼外交官、漢學家、東方學家、語言學家多重身份,1943至1945年外派重慶任荷蘭大使館一等秘書。自小隨父母僑居印尼,在當地學會華語、爪哇語和馬來文,後來在荷蘭兩所大學兼修中文。

抗戰時期高羅佩已與中國文士畫家唱酬來往,文言與白話皆能,還會作近體律詩絕句,擅寫行草,醉心古琴,深研中國古代典籍,仿宋元話本體裁寫出《大唐狄公案》,全書十五個中篇和八個短篇,涉及唐代司法行政制度、社會民生風俗、宗教文化教育。又沉迷琴棋書畫,編成《中國繪畫鑒賞》、米芾《硯史》、英文專著《琴道》,翻譯《嵇康及其琴賦》等等。域外人高羅佩的中國情懷與漢學成就,對照今人曾誤棄舊學,自承漢族子孫或應汗顏無地。

中國文字本質結構,雙聲疊韻,詞組靈活,文法自足,背誦即通,講解即明,多看書、朗讀、寫作,筆底文思自然流瀉,俗語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引進西語文法教習中文之前,中國人難道不會運用母語?前人就是用今日教育專家看不起的笨法子,搖頭晃腦讀文章,寫出好詩妙文。把中文逐字逐詞逐句機械分解,歸納出十種八種中文句型,講功能語法,甚麼文法主語、邏輯謂語;搬來子句、片語、賓語、介詞、繫詞、形容詞、及物或不及物動詞之類名目,學習枯燥,以詞害意。在「文法規條」掣肘下,雖也有學生可以掙破樊籠,文章寫得流暢,但普遍來說,中文寫作水平不及從前。

今日的中文書寫,又不時出現翻譯句法,疊牀架屋忸怩作態,不似中文,從小愛圖漫少讀書固然有影響,而用西語文法理念分析中文亦難辭其咎。電台播音員說「強風訊號現正生效當中」、「樂隊進行操練」、「藝人進行表演」;中文無須另表「時態」,「當中」和「進行」是冗詞,是英語文法「現在進行式」的中文體現。息演藝人不幸病逝,娛樂記者報道「很不幸發生她離開的事」,讀來彆扭,驟眼以為藝人離開某地,而不知已離人世。有機構或政府部門發言人和被訪者,愛把「可以有改善(或進步)空間」、「持開放態度」這類從英文翻過來的字詞掛在口邊,這與文體實驗或時代流行的所謂新語境新造字無關,是近今中文陸續受到內在與外來的干擾,漸生異變。

「五四」以來,有不少投身白話文實驗的文化人,以至當代的學者和作家,亦受過傳統舊學熏陶,他們寫純粹的白話文當然沒難度,但部分散文、新詩又可以帶着舊文學的底色,出入古今,新舊共溶,適當運用古文的簡約語法和現代白話,傳情達意,自有風格神采。今人清湯流水式書寫,不講修辭,是為「清水」體,無疑淺明實用,但在涵養文藝創作的美學思維上,有時未免粗疏。

日本和韓國奉行多元宗教信仰,禮拜神道薩滿天主基督,同時敬佛尊儒。兩國收藏大量中國古學經書藥典文獻,學習詩詞書畫,承傳發揚來自中土的民間節慶。他國學習和善用中土經學精華,結合本身民族文化,舊學新知兼容並蓄,從不以傳統古典為發展包袱,想到近代中土舊學命蹇時歪,最難消受幾番風雨,璞玉蒙塵,不無傷感。


12 桃李春風

「美哉我校,巍然港東。崇尚品格,立教所宗。孝敬謹信,校訓式從,發奮所為天下雄。沛多術以宏教,植初基於養蒙。菁莪化雨,桃李春風,鵬程萬里氣如虹。」

翻看2011年11月「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的文集《我們來自東院道官小》(下稱《文集》),由「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老師陳本漢、何萬森、何玉琴當顧問;馬桂綿與陳慧兒校友任主副編,委員有校友馬沙賓、梁承達、馬玉華、潘慧嫻、吳家彥、鄭藹儀。《文集》厚達四百頁,中英文章兼備,收三位校長序文、出版緣起、校徽校歌、校史簡述。另收師長鴻文十二篇,追記當年欣慰與壓力並存的教書生涯,懷念同事間的勵勉與學生的質樸;校友文章五十四篇,緬懷各自的學習生活,感戴師長的盡心栽培,憶記書友的同遊趣事,反映當年社會家庭的生活艱困,體現知識如何改變命運,報告離校後個人的得失與遭逢。

從輯錄的校友文章中知道,校歌由創校校長容宜燕(?~1991)撰詞。小學生對「沛多術以宏教,植初基於養蒙」不甚了了,只記得與全體同學在禮堂或操場上不知唱過多少遍,1963年離校升中,竟把校歌遺忘在目迷五色的繁塵之外。母校五十週年紀念正式日子應為2008年3月17日,為方便籌劃,提早2007年12月1日辦金禧晚宴。我在四十四年後的誌慶席上再睹歌詞,重邁嗓音,幾百校友齊聲高歌,由從前的清脆童音變了沉雄中音,數十年歲月悠悠飄過,銅鑼灣「東湖」樓頭,終於抓住歌詞的微言大義。

曾明霞老師的文章提及容校長是盧湘父學生,陳本漢老師則稱容校長為老師宿儒,有極高國學修養。據維基網頁資料,盧湘父(1868~1970)原籍廣東新會,是近代嶺南教育家,曾為滿清舉人,從學康有為,戊戌(1898)政變失敗後避走日本,翌年應梁啟超邀請,任教日本橫濱大同學校。1900年回國,在澳港辦學,致力平民與婦孺教育。1905年澳門創辦湘父學塾,自編蒙本教材。後遷校香港,1934年改名湘父中學,日佔時期停辦。容校長秉承乃師興學之志,從事教育,在有理想有才幹的老師輔助下,啟發童蒙,「德智群體美」五育平衡發展,紥穩學業根基,期望學生他日或成棟樑之材,或遂青雲之志,投身社會,修持家室。

東院道官立學校1958年3月創校,1977年9月停辦。當年有建築商陳德泰捐贈三十萬元補助,校舍外貌恢宏,設施齊備,除標準教室、禮堂、操場,還有家政、木工、音樂室,停辦以後,成了何東中學(分校)校舍。創校初期,上下午分別開二十四班,招收附近適齡兒童入讀,學費五元。容校長主政四年,1962年調往北角官立小學下午校,後一年我參加中學入學試,考試證上校長簽名已改江大賜校長了。

印象中容校長和藹可親,胖胖的像個聖誕老人,有時在校門口遇上,他總微笑點頭,或在過道上囑咐同學別追逐奔跑;亦愛在學生列隊進入課室前,操場上簡短訓話。他是「中英學會」中文戲劇組主任,又曾當上多屆「校際朗誦比賽」評判,在常規學習以外,安排學生參與校外話劇、朗誦和節奏樂比賽,得過幾次大獎。我沒份參演話劇,只朦朧記得課外活動有戲劇組、園藝組、音樂組等等,我選擇園藝組,放學後上天台的小花園為盆栽灑水。從曾老師文章知道小花園名「其科園」,誌記「家長教師聯誼會」主席吳其科出錢出力,在學校天台一角,裝設籬笆,添置花卉,讓小學生課餘有一個學習園藝的小天地。

我喜歡學校的音樂室和家政室,除了去不同的地方上課感到新奇,還因為音樂和家政課業輕鬆,不似其他術科令人提心吊膽。在溫柔的音樂老師教導下,學習敲擊節奏樂,曾試過三角鐵、手搖鼓和小銅鐘,盯着指揮,在適當時候敲搖幾下,十分自在有趣。又在家政課學習不同的縫紉針步,甚麼平針、走針、挑針、鎖鏈針;學會做圓檯、亂褶、工字褶、A字褶半腰裙;還學編織毛冷頸巾,又用灰色毛線編織一隻小象,象頭兩邊縫上耳朵,塞滿棉花後,縫好小象的肚皮,胖胖的站得穩穩。

我曾在學校禮堂參加講故事比賽得獎,獎品有顏色筆、圖畫書和一個別致的地球儀鉛筆刨;操場上參加過五十公尺競跑、跳跳袋和匙羹賽。小息時又在天台與同學玩跳高或者跳橡筋繩,先分兩組,由兩位同學分頭拉緊橡筋繩,組員由膝蓋的高度起跳,跳不過就由殿後的組長救場,組長有機會跳兩次甚至多次,看自己組員的表現而定。每過一關,調整橡筋繩高度,層層上升至腰、肩膊、耳朵、頭頂,愈高愈難。一次升至頭頂,我助跑幾步飛身上去,下地時與一個剛在旁邊疾跑的男同學撞個正着,衝力太猛雙雙倒地,左腰側擦破皮,血紅一片,洗澡時撕揭紗布、穿裙着褲都痛得要命,好幾個星期才脫痂漸癒。有一年老師派我當「風紀」員,小息時纏上臂章,在教員休息室門口神氣站崗,曾明霞老師下課回來,見我鈴聲才剛敲過即來當值,微笑嘉許我守時盡責,當時我表情木訥,心裡可真歡喜。曾老師也是「中英劇團」成員,不記得在畢業前還是之後,我跟同學去皇仁書院禮堂,欣賞過曾老師演出話劇《朱門怨》。

回憶中的小學生活苦樂參半,樂的時候居多,因為不想記取的事情多會潛意識被自動篩走。能夠在這樣一所極有規模的學校唸書成長,遇到嚴師,認識書友,真要多謝父母。小時候怕我在家淘氣,讓體弱的母親勞心,家裡很早送我上幼稚園。學校在堅拿道西近軒尼詩道口,鵝頸橋街市一棟四層高樓房內,名喚如英學校,離登龍街的家非常近。古時有「孟母三遷」,孟家曾住墳地和市集附近,因為兒子模仿別人哭喪和做買賣,孟母不惜三次搬家,最後搬到學宮旁邊,兒子仿傚文士讀書和官員揖讓的禮儀,才安頓下來。如英學校卻在孟母要避居的街市開辦,騎樓下望,攤販熱鬧地幹着各種營生,辦學者大抵想磨練小兒心志,環境雜亂亦無礙靜心學習。學校還安排小睡時間,喝完牛奶吃罷餅乾,全班幼兒生在隱約的叫賣聲中伏案午睡。就這樣,我完成學前教育,然後去了駱克道道光學校正式唸小學。

父親在鄉下讀過幾個月私塾,唸《三字經》《千字文》,就憑短短百來天「卜卜齋」教學,他後來可以看報,讀《三國演義》,對着一雙小兒女唸諸葛亮〈前出師表〉。父親在元配病逝後續弦,娶了我母親,後來有了小十哥和我,為了養家,為了提攜兩個嗷嗷待哺的小不點,早出晚歸,母親又不識字,兒女的學業問題,多半聽比我們年長十多歲同父異母的兄姐主意,連申領出世紙,也是姐姐提醒。我讀道光學校二年級時,某天不記得是誰帶我去東院道官立學校筆試,過程簡單,小房間內考生只有兩個,要考寫中文生字,分別寫出「島」和「鳥」、「國」與「園」、「學」與「舉」之類,另做句子和幾條加減數,沒考英文,當時小學三年級才學外文。

開辦新校需要招考新生,我適逢其會,降班重讀小一,做了東院道官小下學期插班生,入學不久即逢大考,由1H班,用天干地支標示即為「一辛」班,與後來的筆名竟有一字巧合,再升上二乙,三丙,四乙,五乙,六丙,一直就在乙與丙之間徘徊,從來不是甲班材料。

年紀小讀書懵懂,成績時好時壞,小十哥長我兩歲,唸新會商會小學,功課自顧不暇,兄姐又另有居所,母親只慣常問溫書了沒有,家裡從沒人認真管我功課,亦少有談及升中試要如何如何。可能聽慣校長老師的耳提面命,三令五申,我彷彿知道上學就要讀書,至少懂得捧着書本,在家中來來回回邊走邊背中文成語、拼英文生字、背九因歌訣。也記得在無數個靜謐的冬夜,父母哥哥擠在全家唯一的板牀早早睡下,我在父親山搖地動的鼾聲中獨坐小板櫈上,就着六十瓦特的暗黃燈光,在牀口做功課。我資質平庸,唯有將勤補拙,時常溫習得氣急敗壞,英文似明不明,算術似通非通,就只有中文科較有把握,默書作文寫週記,以至上「國音」(國語)課,還算可以應付,我跟在領悟力強天資聰穎的同學後頭,追趕得上氣不接下氣。

2007年中,熱心校友通過各種渠道,互通母校五十週年紀念晚宴的消息,一個海外「小」書友,電郵中跟我這個失散多年的同學打招呼,她印象中的我,是個有着長長睫毛,眼神像做夢一樣的女孩。我從未想過自己小時形象,多虧同學這一提起,原來我的懵懂早在兒時失神的雙眼中坦然流露。

那時候每天例行上學放學,隨眾測驗補課,假期就是假期,只惦記遊玩嬉戲,對圍繞學校和書友身邊的事情無知無覺。今天讀《文集》才曉得,原來當年只有六年級甲乙班和部分丙班同學被保送考升中試,徼天之幸,我這個丙班生竟糊里糊塗攀着車把邊跑進了考場!另外,我羨慕一位漂亮女同學除了課餘學琴,家中還請了英文補習老師,卻不知道原來為了應付升中,有同學在家裡安排下,每週兩晚去英專夜校上課,同學們時刻備戰,家長們目標清晰,真是全力栽培,不容有失。

小學會考中英數三科,安排一天考完,那天是怎麼過的,我全想不起來,大抵當作平常考試,沒意識面對的是一場重要戰役。現在知道班中成績前列的同學,曾經在會考當天早上,驚怕得雙腿發抖,幸得老師好言安慰。當年緊張的學習和考試氣氛,我竟沒有深刻感受,看似大無畏,其實混沌得可以。回報從來是給予自覺自強,做好準備的人,精英同學們中英數成績全一級,更有六名同學得政府五年全額獎學金,派去心儀中學,繼而跨進大學門檻,回饋社會,建構美好的人生。

我中文科一級,其餘兩科成績普通,去了教會英文中學,學習環境由中文改為全英語授課,體育課也不例外,球例聽不明白,屢屢犯規,把個金髮碧眼老師氣得七竅出煙。聽書時只有中文課最實在穩妥,其他課堂「夢眼」比前更加茫然,適應不來,起步脫腳,無法升班,辜負英文老師兩年來密集灌輸的一片苦心。家裡沒人去學校瞭解,也沒給我壓力,只輕描淡寫地講,不讀書就去做工。我獨自跑去港島區中學叩門,轉去一所基督教中學(英文部)攻讀,完成五年學業。奇妙的是,1969年我在工作的地方認識一位文藝青年,竟是我的中學校友,她唸中文部,在校時沒機會相識。她就是當時已發表「五四運動五十週年紀念」詩作〈我的燦爛在1919〉的鍾玲玲,因為她的啟發與鼓勵,我逐步走上文學創作的路。人生旅途有無數交叉點,機遇不遲不早,總會在你措手不及時迎面踫上,不着痕迹地改變你前行的方向。

童年的學習時光,身歷其境時不上心,離校後要集中精力與現實周旋,亦少回顧,老師的名字竟全沒了蹤影,多年後在金禧宴席和《文集》中再認尊名,百感交集,如夢初醒。從小二到小六,年代久遠,許多事已印象模糊,但師長的授業與德行的教導,卻隱隱然知道感激。有時看書報,寫文章,處理辦公室文書工作,瀏覽網上外文資訊,心有所得或有所憾時,忽然就想,我怎麼竟會識字和懂得基本英文呢。追本溯源,自然得歸功初小老師的耐心啟蒙,一筆一劃,打好基礎,日後通過文字讀書明理,認識世界,修煉自己。

五六年級時的測驗補課,細節已忘,幸好有同學文章輔佐,當年學習內容和上課情景慢慢在腦海浮遊。可惜記不清曾教我中文的幾位老師大名,其中一位在教育署指定課程範圍外,經常利用期考後改卷計分、不用教書的自由活動課,在黑板抄寫唐詩宋詞,教唸白居易〈琵琶行〉、〈長恨歌〉。從校友的追述中尋找蛛絲馬迹,想應是陳佩瓊老師,今天我仍愛讀散曲詩詞,順理成章歸因蒙童期的良師導引。英文老師陳本漢在《文集》中提到,學生結業時,英文科積存的補充練習、測驗筆記沒有一呎,也有八吋高。當年升中試是個大關口,學生一戰攻克就可循升學階梯層層遞進,從學府走向社會,提升知識地位,逐步解困脫貧。但大部分清貧學生請不起私人補習,沒有裝備自己的額外能力,陳老師無私付出,升中試前約莫九個月時間,放學後密鑼緊鼓英文補課,間中星期日亦照補如儀。陳老師的教育熱忱,校友滿懷感激,把老師精心編寫的英文文法筆記視為秘笈,珍而重之。但我抓破頭皮記不起那疊文法筆記放在哪兒,如果不是常發白日夢,就一定得過且過,用筆記精粹應付完考試測驗,隨手亂放,自動遺忘,思前想後,委實愧對吾師。

數學老師伍兆銘非常嚴厲,愛之深責之切,對頑皮不專心的學生手下絕不留情,投擲的粉筆與粉刷力度和命中率奇高,測驗不合格,打手板更不在話下。當時學生捱板子只「雪雪」呼痛,絕不流淚,完全明白甚麼叫自作自受,坦然面對沒盡全力讀書的後果。家長知道了,也不會向教育署投訴學校「體罰」,反為兒女不聽管教而抱歉,請老師出手狠狠多打幾下。

我對算術邏輯沒有天分,甚麼最大公約數、最小公倍數,甚麼流水時速、體積容量,還有四則混合題計算等等,搞得頭昏腦脹。伍老師愛在正式講書前,來個快速測驗,十五分鐘運算百題,訓練速度和準確度。我每次無法終卷,發還的卷子上總有觸目的紅叉,改錯重做成了學習數學的主旋律。

一直以為喜歡中國詩詞文學,是受小學中文老師啟發,但讀到校友文章提及伍老師每隔一天,用自稱「蝌蚪文」的美麗粉筆字,在黑板上抄寫中國詩詞散文,有劉禹錫〈陋室銘〉、白居易〈燕詩〉、胡適〈差不多先生〉等,還勸喻學生要多看文學書籍。忽地恍然大悟,原來不時腦海中出現「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等詩文,是來自數學老師伍兆銘的潛移默化。

《文集》中喜見有伍Sir題詩:「建校如今五十年,庠門姊弟各爭先。春風化雨栽桃李,戒尺警頑出孝賢。寰宇新知好作伴,同窗舊雨自矜憐,香城卜吉會師友,闊論高談笑拍肩。」我頭腦不靈光,理解滯後,數學上沒得到老師真傳,中三還因會考分科,如釋重負地選擇文科。不過,對古典詩詞和文學作品的興趣和關注,大半生依然堅持,算是在個人文化修為上,勉強向陳、伍兩位蒙師交待。

《文集》行文樸素,感情真摯,往昔的童稚時光,曾經像拼圖板塊逐件脫落在記憶的汪洋,不完整的片段如今終於得到追認、重拾、拼湊。我確曾在那所屹立在斜坡頂端的巍巍校舍內學習、運動、唱遊,並不識世途險阻,夢遊一樣從寬敞的校門出發,毫無準備地踏上人生征途,雖未至於焦頭爛額,也夠忐忑迂迴。跌跌撞撞走到2007年,竟在大學校園辦公大樓前的梯級上,遇見小學書友,今日臨牀心理學家麥瑞雯,是她告訴我母校五十週年紀念活動的消息。

金禧日那天,何東中學星期六下午沒課,校方玉成好事,讓一班東院道官小的花髮同學,重返睽違半個世紀的校園。「老」同學有連同家人來,有獨個兒來,集體訪禮堂、上天台、踏操場;也有校友穿堂入室,為孫兒女講述天寶遺事,人人笑容滿面,神態天真。高潮是同學們坐在課室的座位上,角色扮演舉手答問的童生,緬懷昔日,溫故知今。探訪母校的日間活動,就在操場上拍下經典的團體照後告一段落。當夜金禧晚宴席設百德新街的海鮮酒家,出席人數連家屬達三四百人,場面哄動。校友久別重逢,或含蓄相視,或搭肩相擁,言笑晏晏,興奮莫名。散居五湖四海的童年書友,不論韜光養晦還是日理萬機,弄孫為樂抑或人在江湖,五十年後濟濟一堂,實在難得。散席回家,耳畔仍有樓頭喧鬧的笑語,有手托老花鏡視唱校歌的動人場景,為了安頓起伏的心情,戲作打油組詩十四首誌念。


母校五十週年(2008)金禧紀念組詩

(2007年12月15日初稿,2017年10月16日五次稿)

(一)書友聚散似煙雲,驀地相逢信有因。

 抬頭乍見娉婷影,巧遇金禧報訊人。

(二)童年共讀了無痕,師友尊名幻似真。

 互聯網絡傳消息,歸期定卜待起行。

(三)巍巍我校傲灣東(1),孝敬謹信好門風。

 貧富賢愚無軒輊,不問出身教化同。

【註】(1):小學母校在銅鑼灣東院道五號。

(四)小一插班啟愚蒙,混化無知缺天聰。

 拔尖無份唯補底,一生果證是平庸。

(五)天寒放學撥慢鐘,棉花路上鬼影幢。

 雙膝打顫牙關緊,暖家香飯想登龍。

【註】(1):棉花路在學校斜對面,暗夜中樹影搖搖。

(2):小時家住銅鑼灣登龍街。

(六)一別官小五十年,流金歲月舞風前。

 為尋往迹臨「東院」,憶記春風雨露霑。

(七)花甲回校證當初,重踏禮堂笑呵呵。

 考測補課排班坐,師恩不忘唱校歌。

(八)天台戲跳橡筋繩,競跑操場奪魁英。

 超齡學子分明記,喧聲尤勝讀書聲。

(九)「東湖」設宴歡聲動,師長含笑坐如鐘。

 醫教法商崢嶸客,一律恭謹執禮隆。

(十)皓首蒙師尊上座,後立童生霜鬢多。

 鎂燈閃爍留嘉影,華年逝水背漸駝。

(十一)金禧樂叙鬧紛紛,細辨容顏說到今。

 浮名富貴何足論,最難星鬢話前塵。

(十二)五湖四海聚樓頭,攬頸波牛喋不休。

 笑語走堂頑劣事,約期組隊再盤球。

(十三)今日相逢鬢已蒼,互道珍重願平安。

 海外再聞金樽約,買棹歸舟又啟航。

(十四)老去天涯惜依依,半生緣聚未遲遲。

 引吭高歌情歷歷,戲打油詩樂孜孜。


13 前人步迹

近十年陸續從互聯網的「香港文化資料庫」、「書之驛站」和其他網上貼文與書媒,看到吳灞陵(1904~1976)的生平、事功和報業上的貢獻。有資料談及《驀然回首話香江》一書,作者姚漢樑,筆名江山故人,內收文章〈吳灞陵敬業樂業〉,講吳氏為人淡泊自甘,不求聞達,旅行探索每有新發現,公諸同好,絕不藏私。

吳灞陵大約1936年左右任職《華僑日報》,四十年至死方休,曾主編早期副刊「香海濤聲」,病逝前職位是港聞版主任,並自1950年起兼任《香港年鑑》主編,歷二十六載。餘閒熱愛行山,不單開闢版面報道行山消息和花絮,出版《今日大嶼山》、《今日南丫》等旅行小冊;更以筆名鰲洋客和馬迴分別撰寫「香港掌故」和「新界講話」專欄。除本業外,熱心蒐集報業史料,矢志編寫香港報業史,曾在文商學院「新聞系」主講相關課題。又為香港大學校外課程部開辦的「新聞學文憑班」寫報業史教學講義,可惜來不及傳授即撒手,與他的香港報業史料未能付梓,同為憾事。

前香港大學孔安道紀念圖書館館長楊國雄的《香港戰前報業》一書內,談到吳灞陵自十九歲入報界後,歷任《香江晚報》、《大光報》、《中華民報》編輯,《循環日報》(戰後版)總編輯,最後在「華僑日報社」服務。又着意收集報業原始資料,超過五十年。他有搜報癖,網羅報紙、期刊、特刊、專書、單行本,以至筆記手稿、信札日記、照片簡章等等,品類多樣,「……其他藏家無出其右,所以他的筆名亦有萬報樓主人之稱」。

孔安道紀念圖書館在楊國雄主政下,一直致力收納香港舊報書刊,並得「孔安道基金」特別撥款助購吳灞陵藏書。藏品收集的香港報業史料詳實豐富,尤其戰前報業狀況,有大量報紙創刊號和特刊。這批珍貴史料對撰寫個別報紙歷史有大幫助,通過整合個別報史,可以「更準確認識整個香港報業的發展」。楊國雄負起吳灞陵未竟之願,堅定決心撰寫《香港戰前報業》,希望有興趣的讀者或研究者能夠善用吳灞陵所藏,寫出紥實的專題或論文,從中得到裨益與樂趣。

翻檢資料時,牽藤扯瓜,竟又發現2016年「商務印」出版《新界風土名勝大觀》一書。該書作者黃佩佳,廣東順德人,1906年生,皇仁書院畢業,任職政府庫務署。1931年間黃氏已用筆名江山故人(比姚漢樑早),以「本地風光」為標題,講新界歷史文物和風俗習慣,在《華僑日報》副刊連載。作者於1935年曾應《華僑日報》編輯邀約,停筆一段時間後再寫專欄,自言借此良機,整理增刪舊稿,「……條分縷析,並集年來旅行新界之聞見,参以新界書籍,著為較有系統之書,顏之曰《新界風土名勝大觀》。……」

沈思在〈編校者序〉中講,黃佩佳在日本侵華時期,以至1941年12月香港淪陷後,仍持續向香港報章雜誌供稿,但憂思難掩,漫興「滄桑故國,歷落情懷」之嘆,常寫詩自況,有「……滿眼亂離終亂世,萬家憂樂總憂時。……澹月疎星天竟暮,茫茫家國我歸遲。」之句,可見黃佩佳向有歸國之想。其後他贈詩與好友吳灞陵話別,返穗後沓無音訊。

2017年「商務印」出版黃佩佳另一文集《香港本地風光》,黃佩佳外孫葉世康、孫女黃春華提供更多資料和珍貴照片。〈校序〉中亦談到黃佩佳確實的回國日期,1943年6月12日曾以七律贈堂弟存念:「飛絮天涯見弟兄,江城盃酒故人情。此生有恨都成夢,孤劍無儔始作聲。別後湖山容我醉,異時身世看誰輕。中原滿眼烽煙裡,豈獨神州掉臂行。」題署「歲在癸未之夏,狂醉天南之九龍半島。」醉後疏狂,遺下妻小,翌日離港北上。

男兒有沖天志,自願投身報國,一表民族大義,本為美事,然而拋妻棄子,對家庭兒女終有虧欠。但面對日本侵略,戰火連天的大時代,先國後家,情義難全,教人惻然。

黃佩佳婚前曾出家,是年二十二歲,家族後人傳聞,或為女友拒母逼婚,1928年白雲山剃度,未幾還俗。留下雙手合什,盤坐佛前的照片,自題五言詩:「心隨流水遠,恨向佛前銷,去住原無着,一生付寂寥」,署名新愁舊恨生。假若黃佩佳出走,不純為河山板蕩,亦因舊愛難忘,則無疑也是感情悲劇,當事人都一般可憐。黃妻陳氏經此變故,帶着六名子女,亂世求生,撫孤送女,開展人生另一頁堅苦自強的篇章,幾十年來不准家人提及夫名,傷痛可想而知。

黃佩佳離港後未卜生死,聲沉影寂,吳灞陵恐黃氏已逝,1948年曾把《新界風土名勝大觀》書稿結集並附照一幀,以誌景仰,但不知何故未見刊行。我想當然地認為,可能好友死訊未確,吳灞陵或想再等消息,又或知道其妻苦況,為顧慮陳氏感受,不想謬然高調出版,亦未可料。

書稿後隨吳灞陵藏書歸孔安道紀念圖書館,編校者沈思得蕭國健送贈圖書館的影印本複本,可能墨色隨時日模糊,影印效果不佳;其後另有朋友購得舊報書刊,竟淘寶一樣找到《新界風土名勝大觀》內的三百多篇剪報,複印相贈,出版成書。全書共分三章,近二十四萬字,是香港早年發展的地方誌,涵蓋疆域、山峽、河流、泉瀑、海灣、村落、名勝、古蹟、生活、交通與建設;論及居民來源與落籍、新界氏族世系及溯源。第三章「南部寫真」,縷述三零年代新界南部分區面貌,包括九龍城、九龍塘、深水埗、荔枝角、荃灣、沙田、牛頭角、茶果嶺、鯉魚門、井欄樹、將軍澳、佛堂門、長洲、石鼓洲、大嶼山等三十多個地區。

這蕞爾小島開埠百多年來,一面保留源自珠江三角洲一帶廣東族群的生活、習俗與人情,一面包容新舊思潮,薈萃中西文化,奠下成為國際自由城市的基石。作者遊蹤遍歷港九新界,筆下見聞豐富,記叙時代世態,興發思古之幽情,恍見踏着前人苦心經營的足印,一步步走到今天。

吳灞陵1976年逝世後,楊國雄故友李君毅聯絡他,同去檢看洽購吳灞陵藏書,得吳太(吳氏後娶的妻子)慷慨相讓,藏書遺稿轉交香港大學孔安道紀念圖書館,部分專書期刊經編目後上架,供人參閱,手稿日記剪報則複印存放。看到「吳太」二字,禁不住胡思亂想,想到灞陵細柳合龕的碑石後面,其實潛藏另一身影。吳灞陵婚姻狀況是他的私隱,我無意打聽,只一廂情願地認為,合龕的浪漫舉措,應該還隱含一段來自吳氏後妻的美麗情懷,她的豁達,不論主動還是被動,成全他人,也成全自己。

中國老式婚姻,男子的元配正室早逝,多續娶繼室主持中饋,但繼室在宗法地位上仍不等同元配。假若合龕是丈夫遺願或出自嫡室子姪的主意,繼室少有異議。對傳統舊式婦女來說,只覺理當如此,不全然感到委屈,她們處世自具情理,臨事大方,縱有不盡如意處,想到多年共同生活的伴侶,總有恩情在,不致於亂呷亡靈的乾醋。吳氏的後妻,處理丈夫遺稿遺物時,或許也顧念他身後寂寞,有細柳女士在另一時空相伴,倒可減少牽掛,稍慰生者之痛。這位在坊間文字記述中只冠夫姓,不留閨名的吳太太,據說已在加國辭世。

吳灞陵精於書法,但並不炫耀,江山故人(姚漢樑)在文中談到「……他的一手北魏,相當到家。《華僑日報》好些版頭與標題出自他的手筆……。」姚漢樑又從戰前《南強日報》副刊編輯黃嗇名的懷舊文章中,知道吳灞陵幾十年前曾有鬻字的潤格,但已很久不以賣字幫補生活,只1973年12月中曾在紅寶石酒樓辦過書法展。吳灞陵不常談論書道,有知情熟人朋友求字,亦從未收潤筆。後來我在互聯網的一個拍賣站,看到他的墨寶,是一幅掛軸,錄梁任公達變嘉言:「患難困窮是磨練人格之最高學府,此學校非盡人能入,可遇而不可求。幸遇之者,天之厚我甚矣,不於此間求得一切實受用處,真辜負天恩也。」題款「錫豪宗長方家法正」,下署「南海吳灞陵」。

我的青少年時代,正是吳灞陵主理《華僑日報》港聞版時期,我常讀它的副刊和娛樂版,那時候課餘愛泡電影院,不會放過報紙每年一度的「粵語片十大最受歡迎明星」選舉,《華僑晚報》更細分為十大國粵語影劇明星和電視明星選舉,我記得有幾位喜歡的演員連續幾年入圍當選,包括任劍輝、白雪仙、梁醒波與凌波。《華僑日報》還有一件大功德,由1957年起至1995年報紙停刊止,每年舉辦「救童助學運動」,統籌善心讀者、社會人士和資助機構的捐款,幫助清貧學生,後來更加入「香港賽馬會助學金」,受惠者無數,從中小學至大學生都有,我也曾去上環荷李活道報社遞交申請。至今偶然在個別場合或時人訪談中,聽到他們對當年報人的善行和定期贊助者的感恩語。


14 長天彩霞

大約2009年聖誕前後,因為翌年一月計劃與朋友去華東旅行,希望行前看完一套兩本的大書《長天落彩霞——任劍輝的劇藝世界》(下稱《長天落彩霞》),趕緊用了大半個月時間從頭讀一遍,又看了隨書附送的兩隻光碟。套書由「三聯書店」出版,黃兆漢主編,紀念當年粵劇老倌任劍輝(1913~1989)逝世二十週年。印象中當時專講任劍輝的書不多,2004年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邁克主編的《任劍輝讀本》開始前奏,四年後《長天落彩霞》面世,是另一部全面探討任劍輝演藝及影響的專書。

主編黃兆漢自香港大學退休後,與太太曾影靖隱居澳洲塔省荷伯特城,閒時教授書畫及推廣中國文化藝術活動。曾影靖從小是任劍輝超級戲迷,在專書〈後記〉,記述1989年11月30日,陪同自巴黎「索邦高等研究院」講學後回港的丈夫,航機上看到報紙大字標題寫着「戲迷情人任劍輝與世長辭」,感到「傷心失落悵惘」。2004年白雪仙發起「重按霓裳歌遍切」匯演,再有《任劍輝讀本》出現,激發曾影靖把數十年來「夢魂繚繞」地想為任姐做一點事的決心堅定下來。

由曾影靖催生的「任劍輝專集出版計劃」,在2007年下半年全面展開。黃兆漢秉着成人之美的良好願望,設立編輯組與顧問團,召集有才幹的同事與學生,有名望的學者和教授,打盡人情牌,全力支持妻子,而曾影靖則負責成立工作小組,並承擔「計劃統籌」一職。為配合出版計劃又組織一連串活動,由2007年9月傳媒茶會介紹出版計劃起,同年十月聚餐座談「有關任劍輝研究的若干問題」,再到2008年6月,在「中央圖書館」與「香港教育學院中文學系」合辦的「粵劇與中國語文研討會」為止,期間曾籌辦以「中學生眼中的任劍輝」為題的寫作比賽,並安排戲迷聚會利便收集民間資料。

編書過程千頭萬緒,開編務會議、設定方針、邀稿寫信、訪問錄影、資料核實、校對修訂、媒體宣傳及新書發佈。工序龐雜,人事紛煩,動用的人力物力財力心力,統籌曾影靖形容「苦樂參半,悲喜交集」,並另有一番辛酸語:「……其間所遇到的挫折、冷待、失望、徬徨、焦慮,使我曾經撫心自問,是否自找煩惱?但五十年來一夢,還有這許多人的支持鼓舞,使我深感吾道不孤,冷淡反成激勵。也學會忍耐、冷靜、堅持,凡事不輕言放棄,兩三個人的冷待又何足道哉!」我不清楚曾影靖經受的冷待來自何方,但人心難測,有無私奉獻樂觀其成,有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世情如此,宜淡然置之。

《長天落彩霞》終在2009年11月24日舉行新書發佈會,套書分上下兩冊,共九百五十六頁,分兩個層次探討任劍輝的演藝生涯,一為專業研究討論,一為同行戲迷看法。上冊嚴肅理性,主要是學者、研究者和戲曲專家的分析文章;下冊輕鬆熱情,有詩詞讚詠、梨園子弟的追念訪談、資深戲迷的撰文分享和精心整理的四個「附錄」。《長天落彩霞》縱論任劍輝各個演藝階段,包括電影生涯、粵劇演出、唱做特色、藝術成長過程等;亦涉獵與她合作的花旦群像、粵劇同行和戲迷口述的交往逸事。任劍輝為舞台事業長年奮鬥,戲迷朋友追隨左右,編委會溫情地劃出篇幅,讓支持者傾情一吐,抒發對偶像的癡心話,率真的讚美縱使講完又講,非戲迷或感冗贅天真,在她們自己卻是點滴心頭,見證幾十年對任劍輝的不離不棄。

專書學術味濃,品相樸素,字多圖少,隨書附送的兩隻光碟,作了視像補充。光碟有十七位粵劇演員的訪談錄影和錄音片段、二百三十張任劍輝照片、四十部由她主演的電影片段,還有與梁醒波合唱的古腔〈高平關取級〉全曲錄音。〈高平關取級〉絕對是任劍輝小武本色的重要曲目,她去趙匡胤,梁醒波去高行周,兩人行腔高亢,答問緊扣,功力相當。

「唱腔藝術」一章有論文談〈任劍輝的反線中板唱法研究〉及〈來時興奮斷腸回:談《樓台會》一曲梁山伯的情緒變化〉。任劍輝擅唱不同調式的「中板」,如「士工」、「反線」、「乙反」,文章從樂理着手,深入探討她那質樸情真不重花巧的行腔特色,對粵曲有興趣的唱家和讀者,可從中得到更多啟發。專書下冊另有李寶瑩的訪談,提到與任劍輝第一次合作灌錄〈樓台會〉唱片的感受,以及她對前輩唱功和處理曲情的看法。

〈樓台會〉撰曲潘一帆、吳一嘯,是民間曲藝社百唱不厭的名篇,全曲張弛有度,一氣呵成。從梁山伯起首輕快的【長句二流】:「映紅霞,寒寺遠,柳翠山青景怡然……」,到樓台上見婢女人心送來紅綾喜餅,知道新郎不是自己,大受刺激,由喜轉悲,情急唱出全曲高潮的【連環扣】:「……我實難下嚥心悲酸,紅綾奪我姻緣,將佢碎開邊」。隨後【反線二黃】:「步重台,魂欲斷,怕見簷前雙飛燕,枉我似粉蝶繞裙邊……」,接【禿頭反線中板】:「斷腸人對斷腸人,流淚眼看流淚眼,只贏得恨史永留存,你負愛孝於親,情侶兩斷腸,妹你一入豪門,我慘比風箏斷線……」,再接廣東譜子【餓馬搖鈴】:「……我奉還蝴蝶珮,信物無心帶恨存……。應歸去矣,再莫留連……。」悲感節節延伸,歸向情緒低潮。從來時興奮、激動、絕望、奉還信物、步下樓台,失意消沉時聲線低迴哽咽,情感迂迴婉轉,任劍輝把複雜的心理轉折演繹得極有層次。

專書最後四個「附錄」,〈任劍輝演藝生涯大事年表〉(下稱〈大事年表〉)、〈任劍輝舞台演出劇目初探(1935~1969)〉(下稱〈初探〉)、〈任劍輝所灌錄唱片、現場錄音及電影原聲帶目錄〉和〈任劍輝演出電影角色分類表〉,資料詳盡,下的是鐵杵磨針的功夫。〈大事年表〉與〈初探〉尤為難得,爬梳者付出的心血時間無可計量,在故紙堆與微縮片中尋覓求證,態度嚴謹,並不以研究對象僅是一位伶人而有所輕忽。

〈初探〉記錄任劍輝自1935年12月在利舞台與「南國全女班」演《沉醉廣寒宮》起,至1961年9月在同一舞台與「仙鳳鳴」演《白蛇新傳》為止的組班細節,資料來自「香港中央圖書館」和「香港大學圖書館」所藏舊報刊廣告。順着年份日期,把〈大事年表〉和〈初探〉參差對讀,互相補充,可以呈現一幅較清晰的圖像,為任劍輝的演藝行蹤,多添趣味與實據。

通過表列文字,讀者知道在日本侵華戰爭時期,香港淪陷,任劍輝隨其他戲人轉移澳門,1942至1945年間,在「清平」和「平安」兩所戲院繼續演戲。1942年10月參演「平安劇團」的《孔雀開屏》,演員陣容是白玉堂、何芙蓮、李醒凡、鄧碧雲、朱少秋、張舞柳、半日安與胡鐵錚;同時瞭解那是任劍輝自1933年香港總督貝璐取消男女合班禁令後,第一次正式男女同台演出,表現媲美男角,日漸鞏固女文武生的領軍地位。「附註」項下的片言隻語,提示簡單,卻豐富戲迷想像,增加追尋興致,細心鈎沉,自會看出隱藏文字背後的人情世事。


15 舞柳飛花

閱覽《長天落彩霞》的〈任劍輝舞台演出劇目初探(1935~1969)〉,翻至序號231,1940年1月項下,「鏡花艷影」在北河大戲院上演《虎將拜英雌》,合演名單中有喚張舞柳的,名字跳入眼簾,馬上聯想起「歌連臣角」灰龕牆上,先父多年的鄰居吳灞陵與張細柳。張舞柳與張細柳,姓名僅一字之差,都姓張,這兩人有血緣關係嗎?張舞柳是藝名還是真名?若為真名,二人是姐妹嗎?若是藝名,倒難得巧合,不選「陳李黃何」,偏姓「張」。「舞柳」二字對舞台表演者來說,是個好名字,關目靈動,台步妙曼,大有舞柳飛花的飄逸風姿。

1940年1月張舞柳參演「鏡花艷影」之後,持續與任劍輝同台,演出多屆「平安劇團」,在〈初探〉的最後合作記錄是1943年8月的「鳴聲劇團」,演出歐陽儉編劇的《晨妻暮嫂》。從演出者排名依「當時廣告順序排列」看來,張舞柳大致總在二三幫花旦位置,這有限的資料實在不能滿足我對細柳與舞柳二人的好奇心。雖然年深月久,人事湮沒,探尋下去無疑大海撈針,相信最終亦無法說明甚麼,只不過世上曾有這麼一個閒人,莫名其妙地對「雙柳」熱情關注。

1939年8月張細柳逝世,年僅三十歲,除了知道她是香港報人吳灞陵妻室,其他一無所知,中國舊式人家,不會公開談論妻子,有關她的消息,戛然而止。1940年1月,演員張舞柳應當盛年,正在深水埗「北河大戲院」演戲,我見過互聯網上一幀她早年的模糊照片,對照張細柳灰龕上的倩影,二人年紀相近,可能先入為主,念力作祟,髮型神態也真有幾分相似。

張舞柳一直以幫花身份,居於二線,留下的錄音不多,香港電台偶然播放她與白玉堂灌唱的〈銀河會祿兒〉,講的是楊貴妃與安祿山的故事;還有一首與歐陽儉合唱的諧趣粵曲〈爛賭二趕注〉。幾十年前的錄音質素雖不穩定,她的聲腔依然高亮,吐字清脆,正宗子喉唱法,類近李雪芳、譚蘭卿、上海妹、鄧碧雲和唱家張瓊仙等人的路子。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粵曲風格,有自己的本色韻味,但聲腔已隨潮流慢慢轉變,今人聽來已不太習慣。

張舞柳有「小曲王」美名,1948年曾在梧州一戲院登台,適值粵劇界提倡改革,她與劇團文武生歐少基編撰一齣新派古裝戲,全唱小曲,並無梆黃,嘗試大膽,毀譽不一。革去鑼鼓梆黃,尤如丟掉靈魂骨幹,只可算作粵調歌劇,不能僭稱粵劇。其後雖亦有人仿傚,但新鮮感一過,仍要回歸本源,證明此路不通。無論如何,張舞柳曾是其中一位改革粵劇的先行者。

有關張舞柳其人,知道的實在不多。去年9月4日,香港電台「戲曲天地」的歐翊豪,在「戲曲人生」環節訪問譚倩紅,她提到年輕時跟少新權去廣州參演「錦添花劇團」,夜場正本戲一完,二步針演員續演「天光戲」,當時她是三四幫花旦,「天光戲」是很好的磨練。演完天光戲,不知睏倦,還自覺幸運,因班中前輩花旦柳姐(張舞柳)很有愛心,清早帶她們幾個花旦仔吊嗓練功。四五十年代,「錦添花」去越南西貢的三多戲院演出,張舞柳亦曾以艷旦之名登台。阮兆輝在《弟子不為為子弟》中,談到童星時期,他拍電影認識大碧姐(鄧碧雲),在她面前表演〈楊宗保巡營〉之「走四門」,大碧姐認為孺子做手台步有板有眼,即訂他在「碧雲天劇團」演《梁天來》一劇,飾凌貴興的兒子,鄧碧雲反串梁天來,合演者有陳燕棠、伊秋水、梁玉崑、張醒非和張舞柳。

最近網上梭巡,再檢得兩條資訊,一為香港電影資料館「口述歷史計劃」錄影訪談百多位伶影雙棲藝人,因大部分藝人已移居海外,主要散居美國東西岸,計劃執行者阮紫瑩1998年10月中遠赴重洋,在美西三藩市訪問羅劍郎、陳艷儂、靚少芳、秦小梨、張舞柳和唱家梁瑛。曾提及儂姐、梨姐及柳姐等人閒時去八和會館聚舊,或參與籌款活動。二為2005年10月12日有「生妲己」之稱的名伶秦小梨,八十高齡在美國三藩市灣區逝世。秦小梨1961年與母親定居美國,歸信基督,曾撰寫福音粵曲〈耶穌頌〉,調寄小曲〈戲水鴛鴦〉:「耶穌愛,常永在,捨身拯救罪人,偉大哉。人要相信,必得救,有永生,得到福和愛。莫負主恩之期待,歌聲讚美,真心敬拜,主慈愛!」10月23日公祭儀式,粵劇界人士、戲迷、教友和親朋到場告別,其中也有張舞柳。(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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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氏,原籍廣東順德,香港出生,文學團體「素葉」成員。著有散文集《每逢佳節》,短篇小說集《青色的月牙》,長篇小說《紅格子酒舖》得第三屆(1995)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優異獎,散文劇談《閒筆戲寫》得第五屆(1999)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