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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源法 : 緬懷老華工呂虎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梁源法

日月交替,光陰似箭。離第一次去看望和採訪呂虎城老先生,轉眼已過去快三十年了。也可能自己年歲大了愛憶往事,當年的情景至今在腦海中顯現仍歷歷在目、十分清晰。

那是上個世紀1988年的一個冬天,我們經朋友的介紹,先後兩次到呂虎城老先生家裡去看望他,並聆聽他講述早年的生活經歷以及他在晚年的心願,聽後感召良多。後來,我們將採訪稿發表在《歐洲時報》上,不少華僑華人讀者才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應招到法國參戰的老華工還有在世的,且一直默默地生活在法蘭西的土地上。

那時的法國,乃至歐洲各國的華僑華人社會遠沒有現在那麼興旺發達,僑團的活動也沒有現在那樣多姿多采,傳遞信息工具也沒有現在那麼便捷。所以,要瞭解華僑華人的現實生活,瞭解華僑華人的歷史軌迹,就要深入到他們中間去,多聽、多看、多問,多交朋友。

一次,我們到法國北部城市里爾去拜訪一位老華僑時,巧遇很早就在那裡生活和經商的顧捷先生。顧先生待人熱誠,對早期華僑華人的情況亦比較瞭解,在交談中,他告訴我們,在法國北部名叫阿拉斯(ARRAS)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華工墓墳場。這消息讓我們感到很是新鮮,我們還是第一次聽到在法國有這樣的華工墓,當即表示想要去看一看。顧捷先生二話沒說,就開車帶我們上路。

這片墓地坐落在四周寂靜的田野之中,面積較大,當年種下的樹木已參天聳立。墓地被分成兩部分,一邊埋着華工,另一邊埋着的是印度人。可能都是當年一戰時為法國殉軀的死難者。

華工墓整齊劃一,大小一致。我們懷着崇敬的心情在華工墓瞻仰了一圈。每個墓碑上都用漢字刻着死難者的名字、出生年月和籍貫。雖歷經歲月滄桑、風吹雨打,有些字已顯得有些模糊,但靠近仔細看,還是能夠辨認得出來的。他們多數都是出生在北方的幾個省份,如河北、天津、直隸等等……,這些華工在犧牲時,也只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時光流逝,他們長眠在這裡已經幾十年了。冬去春來,花開花落,至今又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些來自萬里之遙的中華男兒們,曾經在法蘭西的土地上灑過熱血和汗水?

在顧捷先生送我們去回巴黎的火車站時,他還告訴我們,據他知道,當年一戰後留在法國生活的一部分華工,現在還有一些活着的,不過年歲都很大了。我們一聽,馬上問道:「你能告訴我們他們具體住在甚麼地方?有聯繫方式嗎?我們很想去拜訪拜訪他們。」顧捷先生說:「我有一個朋友認識一個叫呂虎城的老華工,他就住在巴黎近郊,他們之間還有些往來。我可以與他聯繫一下,向他要來呂虎城的聯繫電話,一有消息馬上告訴你們。」

顧捷先生挺守信用,說到做到。沒過幾天,他就打來電話,將呂虎城老先生的聯繫電話和地址都告訴了我們。

一個冬日的午後,我們按照與呂虎城先生約好的時間,找到了呂老先生的家。這是一座六層高的公寓樓,外牆顯得有點灰暗。呂老先生就住在大樓進門口一個樓梯旁邊的地面房間。我們按門鈴後,過了一會兒,呂老先生臉上掛着笑容,開門迎我們進去。呂老先生看上去已經八十多歲了,步履蹣跚,但是很熱情地引我們進到客廳,讓我們坐在一張沙發上。呂老穿着還是像中國北方老者的打扮,一口濃重的天津口音,中氣十足。我們甫一坐下,他就將早已準備好的茶水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並一再請我們「喝茶、喝茶」。

此時,楊社長遞給他一盒從巴黎華人糕餅店買來的蛋糕送給他,說是報社送給他的小禮品。他顯得十分喜悅和興奮,立即到廚房拿來碟子和刀叉,要大家一起吃。楊社長對他說,我們剛吃過飯,甜品也吃過了。叫他自己先嚐嚐,吃不完留到明天再吃吧。他嚐了幾口,連聲說:「好吃,好吃。」當知道這個蛋糕是從華人糕餅店買的,他還笑着稱讚:「怪不得很有中國味道!」

乘呂老先生品嚐蛋糕的時間,我環視了一下他的居所。這是兩居室,一個小客廳兼飯廳,另外裡邊有一臥室。房子不大,靠牆堆放着不少雜物,家具簡單,也顯得有點陳舊。奇怪的是,在客廳靠窗的地方擺放着一架頗大的縫紉機,不像一般家庭用的,好像是工業用的縫紉機。我好奇地走過去瞧了瞧,問呂老先生:「這個縫紉機是誰的,為何放在你這裡啊?」他笑了,回答說:「這是我自己的呀,它跟了我很多年。」

於是,呂老先生走到縫紉機旁,用手輕撫着縫紉機發亮的平板,向我們解釋說,這部縫紉機是他後半生賴以生活的主要謀生工具。平時接一些縫製汽車座墊的活,縫製好後再交回汽車廠,賺取微薄的手工費。這活他一直幹到八十多歲,眼睛花了,手腳沒勁了,才停了下來。而這部縫紉機卻仍然擺在室內與他朝夕相伴。

接着,他應我們的要求,簡要地介紹了他幾十年在法國的生活狀況:當年家窮,生活無計。剛好一戰爆發時期,北洋軍閥政府應當時法國政府的請求,要招收一些華工赴法參戰,他就去報了名,拿到了幾塊銀洋,就隨大批華工來到了法國。到了法國,在戰地上,主要是在戰地醫院從事粗重的後勤和戰需品的搬運工作。戰爭中,部分華工犧牲了,從此長眠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戰後,大部分華工返回祖國,也有一部分留在了法國謀生,呂虎城就是選擇留在法國生活的華工中的一分子。因為當時不懂法語,又沒有專門技術,所以只能幹一些粗重活;後來與一名法國姑娘結了婚,並有了子女;孩子們成家立業後早已搬出去自己住了;再後來妻子去世了,晚年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單身隻影地過日子。

呂老先生說,在法國幾十年,來往的朋友也不多。今天你們來看我,心裡很高興。

過了一個月,我們又去看望呂老先生,同樣帶了一些食品送給他。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他顯得更是親熱,見面時握住我們的手緊緊不放。坐下後,他又給我們談了許多過去的往事。我問他:「在天津老家還有甚麼家人嗎?有聯繫嗎?」他說:「老家那邊家裡人可能早就沒有了,後來一直也沒有甚麼聯繫。」說起這些,他的話語低沉,面部表情有點黯然。

談話時,我隨意問他:「您這麼大年紀了,還有甚麼最想要做的事情?」他想了想,用一口濃重的天津話口音回答說:「我是很想回天津去看看。」說到這裡,看得出來,他的眼眶裡閃爍着瑩瑩的淚光。沉默了一會,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年紀大了,可能性不大了!」

告別呂老先生,在返回的路上,回味呂老先生所表達的那點心願,心中多少有些酸楚。我們都覺得這位老人的願望其實並不難解決,包括機票、國內住宿,也花不了多少錢,但一路上可得有人陪同他。不妨想想辦法,怎樣來滿足呂老先生這個簡單的心願。回來後我們商量了一下,覺得這事應該向中國駐法國使館領事部反映一下,因為他們是具體主管海外華僑事務的,看看他們有沒有辦法成全呂老先生的心願。

在某一場合,見到了中國使館領事部的一位官員,我們將呂老先生的這件事與他說了。他聽後說:「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可向有關方面反映這件事。」但是,較長一段時間沒有下文,我們也不好催問此事,這事就拖了下來。再後來,在一個場合又見到了這位外交官,談話中又問起這件事。這位官員回答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性質是各國列強之間的爭鬥,無正義與非正義之分。另外,呂老先生他的願望完全可以理解,但我們沒有處理這類問題的先例,目前不太好辦。」這樣,我們也不好再說甚麼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有關部門沒有這方面的政策,誰也決定不了這件事,奈何?所以,呂虎城老先生直到他去世前,也沒能實現希望再去看看他出生地天津的心願,實在是一個大遺憾。

到了二十一世紀初年,在法國僑界不少有識之士和華僑華人社團的一再呼籲與要求下,其中,法國華裔融入促進會在這方面作出過富有成效的努力,法國政府有關部門才開始重視一戰時期十四萬華工對法國所作出的偉大貢獻,並給包括呂虎城在內的三位當時還健在的老華工授予了國家榮譽騎士勳章,充分肯定了當年他們為法國所作出的功績。再後來,有關當局還在巴黎十三區華人聚居的一個花園內,豎立了作為永久讓人們憑弔的一座華工紀念碑。以上兩個消息中國各類新聞媒體都曾作了及時的報道,也算是對一戰時期來法國參戰的華工們最大的肯定。我們相信,這些老華工在天之靈也一定會得到極大的安慰。

呂老先生生前沒有能實現回老家天津看一看的願望,但願新時代的今天,他在天堂裡可以暢快地夢遊他的出生地——天津。


梁源法,浙江台州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旅居法國 近四十年,長期從事新聞媒體工作。曾用筆名蕭良、良影。出 版詩集有:《塞納河畔的心曲》、《巴黎的玫瑰》(與雁翼、 桔子合集)、《巴黎的鄉愁》,長篇小說《巴黎三姐妹》以及 《法國華僑華人社會發展簡史》(與葉星球合著)等。鑒於長 期以來為法中兩國友好與文化交流作出的努力,2013年7月, 法國總統特授予「法國國家榮譽軍團騎士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