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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懸冰 : 愛如水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葉懸冰

廈門也是有冬天的。最冷的日子裡,在街巷的拐角處,賣水仙的小販隨處可見。大而扁的竹筐裡,整整齊齊疊放着一茬茬水仙。三塊錢買一把,就像買一把小蔥。清水養在玻璃杯裡,不出半日,就開出一束粉綠深白了。 

在我小時候,過年時,奶奶會提前養好一盆水仙。雕刻過的水仙,安住在綠色的淺碟裡,蓋着一層棉花的薄被,邊上睡着幾顆小石子。奶奶每天給它曬日光浴,往碟子裡注溫水,目的只有一個:希望能在除夕,不早一天也不晚一天,開出花來。守歲的夜晚,奶奶把水仙供在案桌上,一炷香和着一縷花魂,敬獻給年、給祖先,倒也是應景得很。 

奶奶是一個愛花愛美的人,她喜歡的花,我也一直喜歡着。每一年冬天,我都會養一盆水仙。我從不雕刻花球,喜歡養大蒜一般養着水仙,我喜歡它們開出花時那種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模樣。

昨夜,我在氤氳着水仙香氛的空氣裡沉沉睡去。睡夢中居然遇見了你——依稀幾十年前的模樣,溫婉親切,微笑着,遠遠看着我。早已是生死兩茫茫,但依然不思量、自難忘――親愛的陳節老師,我說過的,總有一天,我們師生會有一場紙筆上的重逢,我會在塵世,追憶、緬懷曾經的過往。 

該從哪裡開始呢? 

從1990年吧,我十八歲那年,遭遇的那場飛來橫禍。那年暑假,和中學的兩位好友結伴到山中遊玩,回家的路上被歹徒挾持。我們拚死反抗,最後只有一個人活了下來。那個九死一生活下來的人,就是我。 

經歷了兩次大的手術,三個多月以後,我回到了學校。除了一張完整的臉,到處傷痕纍纍。不知有沒有人感覺詫異,就是我依然總是笑着,頑強地奔跑在操場上。難道應該日日以淚洗面麼?當然不,不是說「那些殺不死我們的,終將讓我們更強大」?沒有誰生而有力,十八歲的我一點一點地明白:所有艱難的路,你可能注定要一個人走。一個人的脆弱和堅強可能都超乎想像。 

古典文學已經上到了唐宋。講台上來了一位女老師,長着一張白裡透紅的圓臉,一頭短髮,笑意盈盈。你用溫柔婉轉的聲調,吟誦:「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一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我被深深吸引並沉醉。你讀着: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我在感念落花猶似墜樓人,甚麼事怎樣的情要如此驚心動魄呢? 講唐傳奇《霍小玉傳》的時候,課後我找了書來看,讀到故事的結局小玉對李益說的話:「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我的眼裡閃着淚光。

必須承認,年少時,我一直是非常癡愚的女孩,直到真正認識文字。文字令我陷於深情的迷幻。算是一種愛的啟蒙,在那些美麗的詞句裡。一點點破碎着、一點點完美着;一點點放逐着,一點點療癒着――一場自我追逐的遊戲。心裡的花開了、謝了;謝了、又開了,無人知曉。無人知曉也好,最寂寞的芬芳,最銷魂蝕骨。

我躲在文字裡療傷。

    有一天下課前,你突然問:「誰是懸冰?懸冰同學請留下來一下,我想認識你。」

我站在教室外面靜靜地等你,你握住我的手,細細打量着我:「你就是那個傳說中勇敢的女孩?真是個好姑娘!」

從那以後,我常常跟着你回家。享受和你的寶貝兒子毛頭一樣的待遇,香濃的排骨湯泡線麵,香噴噴的,我和毛頭一人一碗。

然後,我可以隨意翻看書架上的書,喜歡的還可以借走。記得一個冬天的下午,陽光也如今日這般溫淡,我坐在陽台上,看你刻水仙花。陽光裡的你散發着淡淡的輝光。你說刻過的花有刻過的樣子,也是美的。我學着,也刻了一個。你讓我帶回宿舍去養,那一個冬天,宿舍裡瀰漫了水仙淡淡的香氣。

不知不覺,到了畢業。畢業前夕,我去與你道別。你送了我一本《唐詩鑒賞辭典》,一本《宋詞鑒賞辭典》,還有一本《稼軒集》,囑咐我多多珍重。我們就此別過。

1999年,我重新回到福建師大讀研究生,有一天和同學們相約文科樓大榕樹下。他們調侃着我,我卻把玩笑當了真,在榕樹下哭了起來。小夥伴們不知所措,你恰好從文科樓出來,我撲進你懷裡,熱淚長流。你默默撫摸着我,輕輕拍打我的背,讓我慢慢靜下來。你帶着我慢慢走着,路過那條住着很多盲人的小巷。盲人探路的竹竿敲打在路面上,發出「篤篤」的響聲。我沉默着,與你相顧一笑,我懂得你想告訴我甚麼。人的一生裡,大約只有難得的極少的幾個人吧,你願意在他們面前袒露傷口。誰不都一樣,在生命裡修行,把百煉鋼化作繞指柔。

你來給我們上古典文學選讀,那樣巧,你又做了我的碩士論文導師。有一天我去你們家,毛頭正在苦思冥想,寫他的研究性學習的作業:「姐姐,為甚麼語文這麼不好玩呀?」我大笑,對呀,語文如何變得好玩呢?於是我決定了論文的題目——《讓語文課堂充滿美感和生機――論語文教學的審美轉變》,你說很好。

那年春節,你給我寫了一封信: 


懸冰:你說你得了三十歲恐懼症,其實大可不必。不要浪費你的才華,只管往前走。你是一個美麗、善良、勇敢的好姑娘,你的生命裡注定會有很多珍愛你的人。一定會的,你要相信。

又過了很多年,我的生命裡迎來了小子由。我給你寫了一封信細細傾訴一路的艱辛。你馬上給我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孩子:讀你的信,我只想流淚,你真是一個多災多難的人。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子由(這可是蘇家老二啊)的到來,足以彌補你過去為他而受的種種痛苦。上天終於沒有辜負你,送給你這一個可愛的寧馨兒。我也要舉手額慶,感謝蒼天了。孩子長大後,一定會記得你為他所做的一切。那麼今日的痛苦,又算得了甚麼呢?……你身體一向虛弱,要注意休息。來日方長,不要着急,為了孩子,也應該好好愛惜自己……如到福州,把寶寶帶來。

 

生活一地雞毛,忙碌而瑣碎。我竟沒有帶寶寶去福州看過你。2012年,輾轉幾人之手,我收到你的一封信。你告訴我身體有些小疾,還有就是希望我能幫助一個長期在鄉村中學教書的學生發一篇文章。你總是如此,不會錦上添花,惟願雪中送炭。我趕緊回了你一封信。


懸冰:讀到你的信,真的很高興。我知道你一定會給我回信的,但我也對這個地址有些 疑慮,因為這幾年各種學校不斷地整合、升 級、拆遷以及改名等等,原來的校名、校址都 對不上號了。

好在你人緣好,也好在我們有緣分,總算 讓你收到信了。

我先看了你寫的那些文字,筆下的子由果 然聰穎可愛,寫魚那篇,真把這個小精靈的聲 口、神情寫得如在紙上。看他的相片,應該就 是你文中所形容的「溫柔甜蜜」。子由很像 你,面目清秀,身材也瘦小,我倒希望他將來 壯碩一些。辛棄疾身體壯碩,目光如虎,照樣 可以寫出「色貌如花」的詞來,子由也可以是 個身材魁梧的才子啊! 

你的文字依然很美,有岩韻(還記得我們 曾經說過用這個作名字很好,你說已經有個親 戚用了嗎)茶香,最重要的是你還保有這樣的 心情,真好!

我先替我的學生謝謝你。

還記得你的模樣,總是笑着。但願你笑口 常開。孩子的事情也要他爸爸幫忙,不然你太 累了。

我還好,年紀大了,有些小毛病,也是正 常的,請放心。還沒當婆婆呢,何來奶奶?毛 頭今年廈大碩士畢業,立業以後再說吧,這事 由得我們嗎?


是的,你我之間,有難得的緣分。 

最後一次去探望病中的你,離別之際,你執意送我到樓下。沒有說話,兩個人眼中都飽含熱淚。 你緊緊握我的手,我明白這一握裡的千言萬語。唯有緊握了,我們響應着這一握裡傳遞的不捨、溫暖和力量。 

2016年的初夏,你離開的時候,我想,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像媽媽一樣愛我的人了。但是,我會牽掛和記憶着,你在我的牽掛和記憶裡, 不曾遠離。 

去福州開會,老同學相約小聚。傍晚時分,來到母校。他們在電話裡讓我走到老生物系的門口去和他們碰頭。暮色裡,我站在學生街盡頭的天橋上,我突然想不起他們說的老生物系在哪裡了。我的青春在和我對視,在閃閃爍爍的霓虹和熙熙攘攘的人潮裡,它一臉不屑地看着我,不肯與我相認。 我深深呼吸,流下了淚水,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在陌生的天橋上哭泣。 

人的一生中,很多的經歷都是如此。狂奔在往前活的路上,回首鏡花水月,有時常常懷疑有些場景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時間的河裡,許多東西被忘記,但也有許多被記取。

幸好還有這一場場溫柔的花事,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為生活提供一些確鑿有形的東西,用來喚醒、相遇、回憶、期許。 

此刻,多想來一杯名為水仙的茶,在一簇簇金盞銀盤的水仙花的香氛裡。百年老樅的風骨,正可撫慰數十年的歲月滄桑。這琥珀色的茶湯,讓人見山見水見人生見自己,柔軟的心可以和一切講和。 如此,一切風霜雪雨,都不過是一場雲淡風輕了。

還記得嗎,有一次,你說起孔子和學生討論理想的事。孔子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等人的志向。曾皙一邊聽着同窗慷慨激昂的陳辭,一邊悠閒地鼓瑟。孔子問他:「你的理想是甚麼呢?」曾皙從容不迫地回答道:「我希望在暮春季節,穿着寬鬆輕柔的春裝,和朋友們一起,在沂水中沐浴, 在祭壇乘涼,然後唱着歌,悠悠然走回家去。」 孔子聽了,感嘆道:「好啊,我也贊成這樣的理想!」―― 你也一定贊成這樣的理想吧。願你能在風和日麗之中、平原曠野之上,依然被學生們環繞着,師生之間,弦歌不絕,琴瑟相和――

在另一度時空、另一個詩的國度






葉懸冰,1971年出生於福建武夷山。畢業於福建師大中文系,教育碩士。現為廈門市教育科學研究院教研員,《廈門教育》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