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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 文 : 兩個瞬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茹文

(作者按:本文為香港十束:第一束)

 

沒想到,這麼快就以文字的方式重返已是去年的香港。本來是打算過十年再撿起來,看殘留多少記憶。那麼,獻給香港的第一束光影,寫一寫斜陽下難忘的兩個瞬間。

 

朋友過台灣來看我,拉上我去會她的一個朋友,會面地點定在佐敦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傍晚時分,下班的人潮湧動,隨着人流從佐敦地鐵站出來,進入街巷,被攢動穿梭卻靜默無聲的人流帶着走。香港,就是這樣,熱鬧的地方你沒法走快,手腳幅度略大一點就會碰到旁邊的人。人和人,走得這麼近。可是,卻又感覺那麼遠。依稀一陣口琴聲從很遠就飄過來,人流太密,一開始沒注意琴聲是從哪兒來的。大約有三五分鐘,這三五分鐘裡,簡簡單單的兩三句,反覆地來回,反覆地來回,上去又下來,下來又上去。跟着口琴聲,突然就到達吹琴人的身邊,彷彿是擴音器裡的一個幕後人驟然出現在街邊似的嚇了一跳。怎麼就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人?彷彿被人流甩出去的一般。停下來,在他前面的罐子裡放下數個硬幣,不好意思刻意停留,挪到旁邊街角,靠着金屬欄杆,朋友拿出手機,翻出吹琴人那反覆的幾句,給我看,原來是這幾句:怪不得那麼耳熟,原來我很早以前聽過。

 

命裡有時終須有。

命裡無時莫強求。

 

就簡單的這幾句,在這一位吹琴人吹來,分外動人,又分外神傷。他衣着整潔,看得出過去清朗面容,還依稀看得出過去考究生活的遺痕,然而已經老了,腰彎了,神情木然,在香港初春已經熱起來的空氣裡傳遞着落魄暮年的嗖嗖冷感。他看起來應該七十上下,但是生活中經歷了故事的人,年齡是不大好估計的。唯有簡陋的一支口琴,簡單的幾個音階,向路過的人群隱約訴說我們所不知道的他的人生故事。這樂聲換來的或許是他收工後可糊過今日晚餐的一點點微薄收入。我站在那裡,後來走遠,直到現在,那街邊的老年吹琴人,一份淡然夾一點妥協,街邊的聽琴人,一份感傷夾一點警示。驚鴻一瞥,卻驚濤駭浪,在陌生人已經收尾的人生裡想像我們正在展開的時間,對照着看啊,這說不清楚難以預料的人生。他反覆吹的只有一個字:命;只有一句話:有時終須有,無時莫強求。哎呀,命運難料,料得到的本想要的那不是命,是運;料不到的不想要的,那才說是命。

 

又有一天下午,我從九龍坐上輪渡穿過維多利亞港到了香港島,尋訪張愛玲1952年到港時住過的北角繼園街一號。沿着陡峭的山道拾級上去,來來回回走了三遍,在半山腰一個開汽車修理店的中年胖大叔並不友好的指示下,終於確認我要尋找的繼園街一號已經拆除替換成拔地而起的三座高層新住宅。住宅樓下好脾氣的管樓大叔反覆向我解釋這三棟樓蓋起的時間和現今的門牌號。他問我來這裡尋找的原因,我想了想,放棄了向他提起當年這裡曾住過一位作家。宋家當年住過的大戶平層豪宅今日已變成了一家照料老年人的託管護理中心,院子裡繁茂的大樹和闊氣的舊門廳訴說着這裡的年輪和當年的榮耀。昔日繁華街道,在半個世紀後,已經徹底露出了它衰敗醜陋的模樣,一個印度裔模樣的保潔女工坐在一間逼仄的臨街小屋裡,我在這條街上遊蕩三個來回的一個小時時間裡一直用我聽不懂的英語向電話那頭的人高聲訴說着甚麼,顯得心情很不好,她好奇地打量我數眼,一定也覺得這個來回走了三遍的人腦子可能有點問題,因為除了偶爾路遇出來遛狗的人,街上人實在太稀少了,我太顯眼。我來回地走,其實是愚蠢地想以一種腳步丈量的方式向自己確認和解釋,1950年代來自上海的大批富商權貴們在移民潮中蜂擁至此所上演的一代繁華已經煙消雲散。衰敗得如此徹底,消失得這麼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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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我逛到第三遍的時候,注意到一家木作店殘留着黑壓壓低矮小門面中的獨特氣派,名字也大氣,門楣上寫着「香港百業門木器廠」,但店門已經被外面用以加固的竹竿遮着,怪不得走了三遍才發現它。店面不小,橫更三間,裡面東西滿滿當當,還有一些未完工的門窗,上面雕着未完工的花,工作檯上有好幾架手工的機器,應該是切割刨雕各種用途的,但都已蒙了厚厚的陳灰。待要湊近仔細去看未完工的木門上的雕花,發現三張桌子後面坐着一位老人,八十上下,應該是屋主人,老人的臉上有凌然一驚的愕然,我感覺滿屋子的寧靜、塵封的灰塵和坐在時光隧道裡的老人都被我的好奇驚擾。我本能地後退幾步,沒有和老人交談的勇氣,點頭表示了打擾的歉意,我急速離開了這條尋訪的落寞街道,也離開了對於五十年前繁華北角富貴雲集的遙遠想像。似這般姹紫嫣紅開遍,都這般付予斷井殘垣。金屋變敗瓦,倏忽一瞬間。從陡峭的山路再次下山,這一次我清楚地注意到路邊又一批老屋已經完全被拆除,印着「新世界房產公司」的塑膠網罩罩着還沒有出爐的待售新建築。

 

又看了張愛玲的《重返邊城》,裡面寫她於1961年重返1942年離開的戰火港大。時隔二十年,看到校園後山上拔高了一點點的小杉樹,張愛玲寫了一句話:時間的重量壓得我抬不起頭來。時間如水,那是抽刀斷水水自流,我們誰又能敵得過它。時間的重壓之下,我們靠抓得住的東西抵消時間消耗,然而實際留下來的卻是那些永遠也抓不住的東西,這些東西抽象卻又永恆,虛無卻又強大,比如佐敦地鐵口琴聲裡的所謂命運,還有北角終將被拆除的老街店面裡寫着的那些歷史。耳邊好似響起《浪子心聲》裡的末兩句詞「君可見漫天落霞,名利息間似霧化」,多少富貴英雄的跌宕人生,化作一聲嘆息與灑脫一笑。


​茹文,江蘇蘇州人,文學博士,現供職於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 從事現當代文學與世界華文文學研 究,暇餘寫學術隨筆與文化評論等碎語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