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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月 :思想起——您的故鄉您的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古月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白露已逝,三候時分更惜秋。

白露之日鴻雁來,我於二候之日仿若疲倦的玄烏回歸,來到您的故鄉您的江。——題記


日以夜繼,在紛繁的時光中,走過喧囂無比的道路。在寂寥的時刻,沉溺在風雪夜歸人濃郁陰濕的氛圍中,在蒼茫渺遠的境界裡,壓抑着模糊的情緒冥想您!是您把我帶進這個世界,卻在我懵懂無知時,撒手去了另個世界,黯然把我遺棄。從此把缺憾深深埋藏在幼小的心靈,像失去方向單薄的帆,獨自在悠悠的大海飄曳。

都說萬物自有靈犀,在流星滑落的夜晚,許多故事醞釀着。秋分時,下了一陣子雨後,清新的空氣中有着桂花甜甜的香氣。這是我喜愛的季節,好像一幅畫中一幢小屋,旁邊立着一棵小樹,孤寂伶仃。藍天白雲下留出一大片空白,留給無限遐想的空間和咀嚼回味的餘地。其實不僅僅是秋天,只是秋天讓心靈感到更空曠,更易陷入愁緒奇想,時常會有一種要傾訴的衝動慾望。以致花凋葉落,都成了感情上的承載,人就變得脆弱多感起來。

天地人世間不外乎冷冷暖暖,分分合合。都道是情意悠長最美,最怕和感情親近的人分離。一年之中可分冷、暖,春分、秋分兩個界線,從少女識得愁滋味開始,一隻筆猶如蜂蝶般翩翩徘徊其間吮其汁蜜敘寫,是心靈寂寞孤單、憂傷缺憾時潤筆最好的題材。而您,來自天涯遠方,我是滄桑歲月裡受創傷的孩子,等待浪潮,等待一輪月於交會時內斂的光芒,糾結在夢中卻無法觸及的恍惚影子,一再重現的貌相,不時穿越而來。在塵埃深重的夢中一次次呼喚着您,一次次地總是在秋華露重、月色淒冷卻溫暖得像花一樣的另個夢中,哭醒。

落葉的季節離別多,我在一個個夢中,循着朦朧的影子把您尋找,渴望一雙溫暖又堅實的臂彎,夢的盡頭,暗月凝視的眸子閃着魅惑的光暈,一個小女孩搖搖晃晃張開雙手,尚未站穩腳步即被刪除了蹤影。

那情境,就像披滿身露珠的曇花,來不及綻放就被風吹彈在草叢上,流淌着滴滴的淚水。

說到淚,總也沒有秋天的雨多,一場秋雨一場寒。那天,佇立在屈原故里秭歸廟前,天,飄着毛毛細雨,面對三峽大壩汩汩江水,得知對岸百里外就是您的出生地,勾起抑積的鬱悒觸及了心跳脈動,盈眶的淚水情難自禁。那是怎樣的情懷?是歲月中不斷自我糾纏,充滿幻想的深淵?此刻,跨過那條江,是否就能得見?然而因時間所限,終未能前往尋源。血濃於水的親情剎時湧上心頭,返台後搜索多日,整出斷續模糊的記憶:

依稀知道那是個兵荒馬亂的時期,您攜着家眷(待產的妻子、稚女)隨軍節節撤退,在風、雨、雪交加的途中吉普車拋錨,您與駕駛兵冒着雨雪修車未果,在借住的民宅和衣烤乾了衣靴,卻染上風寒全身浮腫終而不起。年輕的母親忍着傷痛在戰亂中領着稚齡的我,前往四川重慶(?)投靠軍階比您更高的小叔,雖深受叔父憐憫的母女,經不起叔母的冷言熱嘲,遂在附近租一簡陋屋子,一待生下遺腹的弟弟,未等及滿月,一個未經世事的弱女子,就帶着兩個尚不解人事的孩子,在兵荒馬亂人心倉皇逃難中,千里跋涉,歷經萬苦,終於投奔到您所屬的部隊。年方二十出頭的母親,在舉目無親的環境,為了撫育一雙幼齡兒女,終而與您的同儕結婚,從上海隨着部隊匆促遷撤來台。只是從懵懂曉事時,隱約從大人的談話中得知自己的身世,私下從來不曾過問,不是我不在乎,也不是想忘記,只是出於一種逃避防備又矛盾的心理,在母親面前逞強,人前以歡笑掩飾內心的脆弱,常時在暗夜裡偷偷哭泣。渴望您的愛成為終生走不出的一道陰影。您錯過了我的生長期,沒有您的愛,少女不識愁滋味的爆發,像一朵早熟的花,早已荷負着沉重的愁緒。小小心靈感受母親再婚的苦衷,卻數度以明顯的態變迴避閃躲,直到七年前的秋天,母親與世永別後,始惶然到連您正確的名字都不知,只知您姓孫,是湖北隋縣人,童年時在繼父的相簿中,母親指着一位英姿煥發的軍官照說是您(後來再也沒見到那張照片)。始覺我長年思念的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才真正悔恨自己沒能從母親那知道您詳盡的事蹟。

思念是水 涓涓細流

霧氣中 穿透時空

擁抱一種虛空的幸福

在縹緲無際的深淵

想要跨越而去


因為您 我似一朵早熟的花

寂寞來臨的時候 沉溺

繁華過後感受着清冷

思念無期 串起了遠方的滄桑

青春因等待而荒蕪


前世的情人喲

可曾聽見夢中的飲泣

在幻想的深淵裡

愛若只是今世的一段愁

要怎樣才能把殘月修復

擁進懷裡


縱使母親曾說我是X家三代盼得第一個女娃,備受疼愛。很多時候揣摩着,您是以怎樣的方式撫愛我、擁抱我?一切的天倫之樂,種種情節的描述都是他人的故事。想及《紅樓夢》第一回中的開宗明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我自知沒有曹雪芹的才情,但對於人世間的感情,也一直在尋覓中,有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的感慨。以致少女時開始在紙上抒寫,是您給予我最初寫詩的動機,墨迹雖然斷斷續續,也因此可以活下去。只是每一提筆就有說不出的寂寞,屬於天性孤狂者的寂寞,常隱藏在溫柔的微笑裡。近年更迷上旅行,旅行也是我心中長河淤結最好的出口。雖不能像鴻雁天南地北飛,然而渺對萬里層雲,千山暮雪的蒼茫,會有天地之大孤影為誰去的愁緒。那年走訪葡萄牙以西的洛卡岬,迎着強勁的海風,一望無際煙波浩渺的大西洋,腳下狂浪拍擊着懸崖的礁石,這就是葡萄牙大詩人卡蒙斯「陸止於此,海始於斯」立碑之處。

天涯海角,多麼浪漫詩意。站在石碑前聽風看海,看遍地野花恣放,海鳥縱飛;廣闊無際的大海,觸手可及的天空,似乎聽到澎湃的心跳,那是我離您最近的時刻嗎?可是旅次中,午夜清冷夢迴時,何以有淚與誰共的孤寂!

一位不相識的文友在我一首詩中留言道:錦心繡繁華,素手生淨花,縱算時光碎去,落葉成空,那已去的年華依舊可以風姿萬種。縱算歲月荒蕪,人生蹉跎,依然可以尋覓到曾經被遺落的風景,在紅塵阡陌的靜處,等待着與下一季的美麗重逢。

從宜昌秭歸參加詩會活動回來已近深秋。

月前去了宜昌秭歸有過門不入之苦衷。是更早在檳城華文會議中,遇到從湖北來的小雁小姐,恰好她有位隋州也姓孫的同事,輾轉從殘缺的資料打聽到一些相關的信息,說叔父已過世,家人移民美國。老家已沒親人了嗎?縱使如此,返鄉尋根是必要的。

身為隋州女,卻不知故土事,從許多資料查出隋州原來是炎帝神農氏的故鄉,編鐘就是在市郊的曾侯乙墓出土的,不但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也是座有山有水的美麗城市。據說在山谷中有五百萬棵銀杏樹,正是深秋的季節,滿山滿谷一片璀璨的金黃。多麼靈氣啊!

那正是適合您生長的地方,想着您牽着我的小手,走在杏樹下,金黃的葉子隨風飄落在我們的肩頭,聽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好像您在耳邊輕語……

這又讓我想到《紅樓夢》中青埂峰下那塊女媧補天棄用的石頭,若非動了凡心穿越時空,在世間走了一回,嚐盡了人世的癡情、愛嗔、生離死別,仿若浮生一夢,夢醒了,靈魂才開竅頓悟了,否則仍是蠢物頑石一尊。紅塵阡陌處,一個對您沒有一絲記憶的小女孩,走過錦心繁華路,將臨歲月荒蕪時,在夢中、在詩境呈現的您,僅是個虛幻的影子嗎?

若非過客,花是主人,在我的尋夢園中,您就是那隋州銀杏谷中一塊青石,而我,願是月下開在青苔石邊那朵霑露的小花。




​古月,曾任台灣《葡萄園》詩社編委。現為《創世紀》詩雜誌社顧問。詩作入選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水仙花的心情》和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 《台灣女詩人三十家》。著有詩集《追隨太陽步伐的人》、《月之祭》、《我愛》、《浮生》 (中國文聯出版社。台灣版書名為《探月》、 《巡花築夢》,散文集《誘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