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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西 : 文體練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西西

《文體練習》(台譯《風格練習》)Exercices de style是法國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 1903∼1976)寫的小說。從作品的名字看,可以知道,這個小說主要不是寫甚麼故事,雖然,情節仍是有的,人物也有,時間、地點都齊全,但那些都不重要。作者的目的是想展示「怎麼寫」,而不是「寫甚麼」。

格諾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是1959年發表的小說《莎西在地下鐵》Zazie dans le métro,因為新浪潮的名導路易‧馬盧拍成電影。《文體練習》的內容很簡單,幾行就可以寫完。就說敘事者(「我」)乘搭公車,在車上見到一個男子和身旁的乘客爭吵,又火速搶佔座位。稍後,敘事者在另一車站又見到這男子,他的同伴建議他在風衣上多加一顆鈕扣。脾氣暴躁的人、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爭執、鈕扣,都是芝麻小事,總共兩小段、八行字,其實算不得情節,很難寫成小說。那麼,如何衍生、變化成二百多頁的一本書呢?那是作者從起首的八行文字發展的結果,作者用不同的方式,延伸出九十九則文字,彷彿寫作的練習,不同文體的練習。這八行字,是限制,也是挑戰。這令人想起羅布格利葉新小說的做法,每次重複又寫多一些。不過同中有異,格諾是同樣的材料,卻嘗試不同的烹調。

我覺得全書非常有趣,讀了也練習寫一篇,向這位前輩致敬。他寫了九十九則,我呢,會寫九則。九則,大概也夠了。這裡,先發表其中的五則,另外幾則,因字體變化太多,排版不方便,且留待出書時再補上。事實上,不同的人對同樣的物事,即使芝麻小事,也會有不同的看法。這是個歧異、分裂的社會。不過,「怎麼寫」與「寫甚麼」,畢竟是一個大銀的兩面,只是遊戲的時候,有人選公仔,有人選字。


從前

這條街的樓房,樓下都是商舖,樓上全是住宅。住在這裡的居民都感到滿意,因為樓下有兩間茶樓、兩家銀行、一間郵局、兩間超市。還有一間診所、一些其他的小店、辦館。街頭有一間涼茶舖,養了一頭波斯貓,純白色,喜歡坐在櫈子上,性情待考,年齡也不詳;街尾有一間洗衣店,也養了一隻唐貓,啡黃色,喜歡坐在門口,很乖。街道相當寧靜,很清潔,行人道上隔十來步就有一棵樹。


當下

這條街的樓房,樓下都是商舖,樓上全是住宅。住在這裡的居民都不滿意,因為兩家銀行都不見了,一里外才有兩個自動櫃員機。兩家茶樓,不再接待街坊,只服務一團一團的內地訪客。診所關了門。街前街尾的小店變成五間巧克力店、三間藥妝店,專賣政府註冊免稅正藥云云。街道非常骯髒、滿地紙屑和煙蒂。遊客簇擁,來了又去,遮蔽了街道,行人都只好走到馬路上去。空氣污濁,喧聲四起。樓下的管理都貼上溫馨提示:請勿坐在門口,給我們一條生路,讓我們通過。洗衣店的玻璃窗櫥上貼一告示:內貓甚惡,伸手弄牠,後果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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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

這條街的街頭有一間涼茶舖,養了一隻乳白色的波斯貓,扁鼻扁臉,兩道淚痕,其貌不揚,近白者癡,一副九品芝麻官模樣,常和茶客平起平坐,朦然對望。
街尾的洗衣店,養了一隻短毛啡黃色唐貓女,生得眉清目秀,個性溫馴,名叫芝芝。路過時與牠對望,芝芝,牠會文靜地眨眼,非常友善。惡貓云云,全因新聞報道,某店有遊客母子入內,不知何故,小孩被貓咬了一口,婦人向店主索償數十萬。意識流涼茶舖的白貓,性別不詳,一味癡肥,終日睡在一張櫈上,一動不動,也不作聲。茶客偶然逗牠,牠也不理睬。牠可會內心獨白?我不喜歡涼茶的氣味,我又沒有感冒;不過也慣了,還有甚麼驚喜。當牠抖着小腿做夢,誰知道牠會夢見甚麼。
洗衣店的芝芝最拿手表演意識流,雖然牠既不知道何謂內心獨白、何謂意識流。牠會從地上跳上桌子上,呆了一陣,不記得想做甚麼,忽然又跑到門口,門外除了一棵枝葉稀疏的樹,其實久已沒有來訪的麻雀。

晚期風格
洗衣店店主手持掃帚,在店門外打掃,都是遊客留下來的垃圾,這是他每天打烊前的循例工作。芝芝也循例,每天清早在店門口排開三至五隻蟑螂獻給主人。主人撫撫牠的頭,牠站得挺直,捲起尾巴,瞇起眼睛。
兩名婦人坐在涼茶舖的角落吃龜岺膏,一名長者站在行人道上喝廿四味。波斯貓躺臥在櫃檯上。一隻蟑螂在檯上悄悄爬過,忽然像發現甚麼,停下來,跟那雙半開半閉的大眼睛對望,好一會再急急竄過。誰知道?不是死定了的麼。白貓縮起四肢,開始閉目養神。


西西,著有詩集《石磬》和小說《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母魚》、《美麗大廈》、《飛氈》,小品散文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花木欄》、《耳目書》,以及《西西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