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靜 ： 「鐵腿」是如此煉成的

Are U O K？問話的是跑步的中年男人。

我想像中是這樣子的：下了火車進入車站大廳，出了大廳到的士站，排隊，上車，下車。現實卻是：下了火車是田埂般的月台，月台盡頭兩三級台階下就是馬路，馬路兩邊沒有房子，經過的汽車――哦，不，暫時沒見到任何車輛。人倒是有，鐵道員剛鑽進值崗亭。拉着小行李箱，左手是複印的地圖，右手是 Apple iphone ——朋友都用7PLUS了，我的4S顯然力不從心了，打開地圖都要幾十秒。想當然，一切都在宣示：我不OK！

湖區民宿老太太 Francis 一個星期的 Are U O K 訓練派上用場了，說不上遊刃有餘，勉強夠用了：嗯……我想到某某旅館，網速太慢了。這裡打不到的吧？垂死掙扎。男人笑着搖搖頭，鐵道員也從門口、抑或窗口探出頭來。男人重複一遍旅館名字，鐵道員毫不遲疑的指路：往前直走，第一個路口右拐，再直走，左拐，迴旋處有一加油站，附近就是了。地圖也是如此說，手機也有動靜了，我篤定了――話說回來，我從沒成功使用過 Google Map 的導航。第一次使用，是從荃灣的楊屋道街巿到荃灣西鐵路站，結果低頭盯着手機繞街巿外圍走了一圈，回到原點時還是問了人。第二次是在日本，最近的一次則是在倫敦，不出所料，都不成功。如今，我又把它打開來，是壯膽也是自我安慰吧，說不定會有奇蹟出現呢？

我是路癡，認路常靠直覺：正確的方向十有八九跟它相反。現在好了，一條大直路，我道謝後拉起箱子，哼着歌――我五音不全，也不算愛唱歌，一個人旅行時卻常做這樣的事，有時好幾天哼着相同的旋律，有時候索性亂編，自得其樂。不哼歌的時候也忙，內外探索：看到、聽到、聞到甚麼？有甚麼感覺？為甚麼……旅程似乎缺乏變化，實際上，內心戲一場又一場，豐富極了。

許是我的篤定，或無所謂、無所求的態度感動了電話精靈吧，奇蹟真的出現――我看懂 Google Map 了——這麼簡單的啊？怎麼可能看不懂？百思不得其解。我更加快樂了，表面仍不動聲色。牽着行李箱，喀啦喀啦的，走過鐵軌，走過一個又一個巴士站，拍下班次表，接下來一個星期說不定就靠它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假如被綁架了、被撕票了――在湖區沿着湖邊的樹蔭一直走一直走，也閃過類似的念頭，笑自己的胡思亂想，聽着刷刷的腳步聲，又不無忐忑。啊，終於見到人了，一幫放學的中學生，三三兩兩的，低着頭或哪裡也不看，也不交談，越來越近，擦身而過，不看彼此一眼，彷彿只是經過了一棵樹。這也算是城巿的禮儀吧，擁擠的都巿特別需要空間，生理空間有限，就眼睛一垂眼簾一放，自製心理空間。例如日本的火車車廂，沒有人東張西望、對他人的衣着打扮言談舉止表示驚訝或好奇，於是你儘管奇裝異服，儘管素面朝天、邋遢出行，沒有人理你，都巿人就這樣擁有着自己的空間。我們究竟是渴望被看見、還是看不見呢？被看見時希望自己隱形，不被看見時又覺得落寞吧！真矛盾！在倫敦住宿時，有幾十個當地小學生也住同一宿舍，有時在大廳碰見他們出發或回來，有時在路上碰見一大堆小朋友簇擁着前進。每次跟他們迎面時，我都努力盯着小朋友的臉，看他們的表情、神態。有天黃昏，我出門，他們回來，我又一個一個「檢視」他們，好像在尋找甚麼。突然，在那群嘰嘰喳喳的小朋友中，有個六歲左右的小朋友在跟我揮手。是緊張、試探的揮手，夾緊了胳膊，手掌在腰間輕輕來回擺動，圓而大的眼睛怯怯的帶着笑意。我咧嘴而笑，向他點頭示意，他也笑了。寒風細雨中，我常想起這一幕，兩個陌生人無關種族、語言、性別、年齡的揮手跟微笑，這是人與人、心跟心的交流與碰撞。

拖着行李步行半個多小時來投宿的，我大概是絕無僅有的一個吧？旅館是連鎖的，另一家在約克古城（預訂時，那家已爆滿，另一家看上去好像就在古城外幾步路的地方，於是我毫不猶豫的付款了）。算是郊區吧？周圍除了一個加油站、一家中式酒樓及另外兩三家旅館外，甚麼也沒有了。房間特別大，標準的商務酒店格局，該有的都有。這次旅程，我住過三種空間，三種體驗：倫敦宿舍的多人間，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平等互動；湖區維多莉亞風格建築的民宿，有天窗的閣樓充滿田園風味，跟長着鷹鈎鼻子像貴夫人的老太太Francis的客氣寒暄；現在則是公事公辦式的大房間，只有自己。依此可歸納出這次旅程的住宿特點：跟人的互動愈來愈少，個人空間則愈來愈大，跟自己的對話也愈來愈深入。

在倫敦，我沒能免俗的跑了幾個景點：藝術館、博物館、聖保羅教堂、大笨鐘……看了《孤星淚》和《歌聲魅影》，最享受的卻是在街頭、公園晃蕩、呆坐。湖區參加了當地的一日遊，打算看中哪個景點再另尋時間慢慢逛，結果又是在不同的湖邊、小山悠遊漫步。纍積多次外遊經驗後，我找到最享受的旅行模式――自由自在的閒逛，沒有哪個景點等着我去看，也沒有規定好的行程必須完成。我最受逛巿場，看紅的黃的綠的蔬果鮮花雜亂堆放或擺放有序，看當地人或悠閒或匆忙的步伐，然後選一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吃點東西，或曬曬太陽――這樣的方式，我從沒厭倦過。從旅館到約克古城要麼開車，要麼打的，沒其他方法了，旅館的人說。顯然，「走路」不是方法。我偏不信，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幾乎天天走路往返約克古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有時哼哼歌，更多的時候是甚麼也不做，甚麼也不想，只專注於走路，感受走過的每個瞬間。有時是一陣風，一片落葉，一扇突然打開的門，一畦小菜地，一股氣味……之後，當我回想起約克的時候，我似乎又一次感受到它們，並清晰的記得那個瞬間，那種觸感。這就是我的旅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