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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 : 異端之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陳德錦

幾個侗族少女也有點年紀了,拿花傘,穿紅衣,戴銀頭飾,邀請在座的男遊客跳舞。男遊客興致還高,樂於陪跳,腰間纏一條紅彩帶,模仿侗族少女旋身揚手,然後一起走進角落裡的小房子。男遊客恍然大悟,算是「定親」了,忸怩不已,掏出至少一張「布達拉宮」作「聘禮」,才結束遊戲。事後有人取笑道:「你這出賣漢族節氣的!」我不服氣:「是她們才對,出聘禮的是我。」

有些變節不是遊戲,性命攸關,甚至以靈魂作賭注。艾柯(Umberto Eco)的名作《玫瑰的名字》,刻畫中世紀天主教內關於異端的紛爭,連結到符號的意義、理解和運用。曾任宗教裁判官的威廉教士認為異端和科學也可詮釋天主的意念,但他無法挽救教士對知識的禁臠所引發的仇殺。

宗教裁判所將異端送上火刑架之前,總會宣讀一長串罪狀(例如魔鬼作惡),讓素民辨別奸邪(其實是強迫他們接受),也彷彿要讓異端死而瞑目。所謂異端,是與正統有所差異而不為正統所容的思想信仰。孔子所說的「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論語•為政》)至少有兩種解釋:「攻」可解作「攻擊」或「鑽研」,「已」可解作「終止」或「無盡」。攻之可滅盡之,研究則禍患無窮。無論作何理解,儒家文化很早就要建立一套語言系統,一方面是鞏固仁義禮智等正道,一方面辨別怪力亂神等異端邪說。從前在中學唸國文,背誦韓愈《原道》至「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時,總不明白他何以偏激至此,建議朝廷清理佛教徒,這是一個走進寺門吟詠「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山石〉)那樣的人所想望的嗎?也許他跟任何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理智受正統思想所拘束,感情則別有流向。現今大學裡的「文化課程」主張學者應寛容博大,要回到不同的時空情境體會差異性以至使人尷尬的文化現象。不過,在書齋裡宏觀地閱讀各種文化,同現實中切膚地感受——也許是「忍受」——這些文化是兩回事。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燦爛的篇章,一筆一墨是以獵巫和火刑下的鮮血換取的。

語言是能指,所指向的事物和現象也再質詢語言的真偽。在能指和所指之間有無法彌縫的間隙,手握權力的人加以修剪和抹塗,把這些本來應細加審視的所指,變成簡單的概念,並以執持信守這概念而自得。艾柯以故事所作的語言思辯也許重點在此。《玫瑰的名字》裡,擁有中世紀最豐富藏書的修道院最後付諸一炬,整個由異端引發的爭論受此「天譴」,文化倒回到幾百年前,宗教再定於一尊。那不過是爭論僧侶應否過清貧生活或「笑」是否天主所容許的事情,本可由經驗來實證,卻交由擁有絕對解釋權的人一錘定音,原因是擁有權力者害怕權力一點點被削奪。

近讀鄭明仁先生的《淪陷時期香港報業與「漢奸」》,使我心底悸然是這個被政治煎鍋所反覆烹調的概念:「文化漢奸」。香港重光後,曾在淪陷期留港與日本人協作的知識分子,不少被國民政府定性為叛國之士。在這裡且為「文化漢奸」一詞稍作釋義:「漢」乃中華民族之謂,在「五族共和」之前是正統,「奸」為敗類、作惡者、賣國賊。戰敗被俘投靠匈奴的李陵是漢王朝眼中的「漢奸」,相對而言敵國那邊也必有「胡奸」。唐朝國力不遜於漢,但唐人卻總愛自稱漢人,邊界稱為漢界,唐代史籍裡也從未出現「漢奸」、「唐奸」一語。要到清代,因漢人曾與苗人聯合對抗清廷,雍正才創造了「漢奸」一語,也許那時按民族劃分還有滿奸、蒙奸、回奸也說不定。

「文化」也者,辦報、結社、寫文章之類。「漢奸」而冠以「文化」之名,指控者認為彼等「用文字代敵宣傳」、「為虎作倀」,「罪惡並不比政治漢奸和經濟漢奸更小」。被指控的力言當時身不由己,保存性命、在敵據土地上繼續辦報,維持經濟收入,可以救助戰禍中的同胞。要是把李陵之降胡、庾信之事北朝、錢謙益之仕清室移到今日的法院審理,兩造對辯,誰是誰非,也未可論定。何以厚古而薄今?我總感到,當政治平穩、經濟蓬勃時,人人受益,靠邊的知識分子若能沾取一點渥澤,已是萬幸。但當政治逆轉、經濟破敗,社會氛圍變得不再寛容時,賣文餬口的「文化人」也往往首當其衝。有心人尋瑕抵隙,任何舉措都會備受攻訐。一旦漢奸罪名成立,重則丟命,輕則終身失去寫作和出版的自由。回顧這三年零八月(1941年12月至1945年8月)的香港:外面,是餓殍滿街,是敵方官兵嚴密的監視,是隨時遭受盟軍空襲的陰影;內裡,是委身事敵的痛苦,是藝術志向無法伸張,以及民族大義之是非對決。當中有被迫美化「中日和平」的報紙主筆,有受刑而在獄中題壁的詩人,有埋首整理典籍的大學圖書館館長,也有轉而研究和書寫地方誌的作家。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他們的文化工作有誰去計較?或者說,誰不知道這些文化工作是槍口對準腦袋的違己之言?我想,這群在敵後工作的人被指控的罪名如斯嚴重,很大程度上是他們背負了「本國文人」的身份而不是他們對民族的具體損害所致。然而,他們成為政治家心中無可寛容的異端。

想起寫《寛容》的房龍說:「一切不寬容之根源為恐懼。」(Fearisatthebottomofallintolerance.)假如說,「文化漢奸」是複雜的政治標籤下無可寛容的觀念,那麼這觀念的根源也不外是一種恐懼。相對於有真實證據的賣國行為,這種恐懼帶一點非理性。那麼,或者可以說,要清除的不是這些指被控有罪的人,而是非理性的恐懼,它的根源是戰爭――這往往是很多非理性行為的開端和結果。

2017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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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錦,香港浸會大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一枕酣眠》、《身外物》及評論集《中國現代鄉土散文史論》、《宏觀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