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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 : 好飲不能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潘步釗

我是一個沒趣的人,這大抵可從「飲酒」這回事看到。平生不喜歡沾酒,從來沒有「記不起,從前杯酒」的古人詩意,也未嘗試過醉酒,總覺得那是無聊失禮的事,所以柳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瀟瀟暮雨,也無緣領會。在電視電影中看到失意的人總愛在酒吧獨飲消愁,感到莫名其妙,至於那些腳步踉蹌,常邊吐邊叫着「我沒醉」的男女角色,更加叫我失笑不已。所以我應該是一個沒趣的人,我只知道,生命裡的悲喜苦樂,要放回生命裡應對和渡過﹔至於吃喝了甚麼,更是要對別人和自己負責,醉酒駕駛,於我眼中,完全是傷天害理的自私行為,深惡痛絕,停牌坐牢,也活該至極。

這樣毫不飄逸,理性當頭又諸多牽掛,自然是沒趣的人。沒趣的人,無論生於古今中外,都不容易交朋友。好酒與豪邁,從來愛被緊扣一起,詩人和天才,又好像必須只落在好飲者身上。不說阮籍劉伶的狂放任誕,或者跟歐洲天才藝術家群關係千絲萬縷的苦艾酒,即使是恬淡的陶淵明,也愛飲,筆下《飲酒二十首》人間味道十足﹕「余閒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顧影獨盡,原來還是因為寂寞,詩人不須酒後已吐真言。明代徐渭說自己「小白連浮三十杯」後,才繪寫得出驚世的畫圖,這或許和三百年後的梵高相同,天才畫家背後,一樣敲叩着寂寞的琴鍵音階。

到了近當代,酒,還是一樣的文學藝術下去,洛夫的獨飲、村上春樹的威士忌、邱吉爾的香檳、戴天的花雕……「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上天下地,李白在唐代,本來已把一切飲酒的道理都說盡了,我們沒有轉圜置喙的餘地,只是他忽然又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深中肯綮,不由我不有感有回應:前句同意極了,後句真實性卻無從稽考,只是意義也不大。就像董橋在散文〈一室皆春氣矣〉引格麗達卡寶「I want to be alone」,好是好的,不過我以為蛇足。人生天地,百年過隙,就是「Leave me alone」的過程,飲不飲、醉不醉、留不留名,寂寞還是免不了。

所以無論飲酒飲茶飲可樂,良朋共聚,有客相對,才是最重要。白居易雪夜飲酒,重視的是好朋友劉十九來不來,一杯有無或者並不重要﹔淳于髠在《史記•滑稽列傳》答齊威王問「能飲幾何而醉」,「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對象環境氣氛,也只因為寂不寂寞的分別。朋友問我為甚麼不喜歡喝酒,我的答案與三歲孩童無異:「因為很苦很辣!」只是後面附幾分成年人不經意賣弄的滄桑﹕「生命已經不很甜,何必再攞苦來辛?」沒趣的人,雖然少了幾分豪情飄逸,但我從不為酒所吸引,狂迷與靜照,如想從此處向我問津,兩般着手皆空空是也。

童年只愛喝可樂,長大後常飲普羅大眾的廉價咖啡。中國人說「君子愛茶,才人愛酒」,看來我兩者都不是。現在回想,童年時渴望長大,可能只因為可以自己決定何時踢足球,又經濟獨立得能夠購買罐裝可樂。握住通體鮮紅的鋁罐,一泓泓入口甜涼的黑液,與我青梅竹馬,本來純真樸摯,誰料長大後,人人爭說我這童年好友包藏禍心,是導人癡肥糖尿的元兇,必須遠離才可確保安全健康。到了成年愛上咖啡,這又彷彿變成一段孽戀,不知何時開始,雖然明顯感到危險和不安,偏又捨不得離開放棄,最後總會為自己編一些應該蒙混下去的說法,例如提神振奮、活絡器官。至於當中帶來的麻煩纏擾,甚至傷害,都是問責高官在記者會的鞠躬道歉,錯是錯了,知道也是知道了,就只希望在鼎沸人聲中,你和我都能忘記。

喜歡飲酒的朋友則似乎很不一樣,他們一定要激情,一定非要「朝成青絲暮成雪」不可。童年球伴中曾有因酗酒而最後喪命,留下嫩妻稚女,十分可憐,教我更不喜歡不理性的喝飲。聽到別人說到夜店「劈酒」,覺得這劈字雖是傳神,也實在顯得飲者的孤絕激憤。這種一刀砍下,直瀉無遺的情感宣洩,總之就是一副「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你不要管我」的狼虎眉目,與現代人那種情感畢露,張喉呼痛的時代共性很配合,就像購物本來講究神遊心合,偏要轉譯成生死相搏般的「血拚」。飲酒的人為甚麼要孤憤,我不明白――或者我是明白的,反正就是造像之為物,悲歡哀樂,七情六慾,各有懸晾和捲舒。只是,我始終相信,悠悠生命的遠行,再好的酒,再濃的酒興,不過是一家荒村客店,管怎樣的牀被和月色,借宿一宵就是,何苦真箇勾留!

飲料之中,茶酒咖啡各有品種牌類,而且身份價格均不同,既可收藏,更能炒賣,不一定只有酒才有貴價。名酒如人,各有個性角色,可品可題,又像小孩子喜歡的「寵物精靈」,種類繁多,我雖一個也不感興趣,可是款款造型性格不同,予人想像討論發揮的亦不同。不過飲酒背後馱負文化意蘊,則相當惹人思考聯想,可能比喝酒本身更有趣。交杯對酌,「合巹酒」、「肝膽酒」,共飲也往往成為重要的象徵文化,由先進文明到落後部族,各有所守,相當有趣而滿是學問。中西方人飲酒文化不同,英國人愛威士忌、俄羅斯人喜歡伏特加,德國人擅於釀製啤酒。由黑格爾、尼采一路走來種種情緒與思潮,希臘酒神崇尚狂迷,與中國人常希望借酒消憂,俯仰六合大不相同。

酒之於中國人,色相道理萬千。粵劇《紫釵記》的黃衫客說﹕「藥雖能治病,惟酒可消憂」,又說「只知醉裡乾坤大,豈料人間苦痛恨重重」,文人心事,豈止是戲曲家言。曹孟德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先一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後一句「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就為酒之為物,在中國文化鑄下千古造型。中國人喜樂憂愁,都愛用酒來抒發表達,以酒喻人,更是源遠久長。三國時的徐邈喜歡喝酒,稱清酒為「聖人」,濁酒為「賢人」,所以李白寫給孟浩然的詩就有「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之句。可是無論如何牽附,酒,穿腸過肚,拉合繫縛種種的寂寞和憂愁。古人或許太樂觀,酒入愁腸,如果真可以化作相思淚,相思就不容易令人老了……

我這無趣之人,戀上平民咖啡,健康已經負數值了一部分,如果再加上好酒,就未免揮霍過度,所以一向戒之慎之。東坡晚年寫過淒涼詩句「望道雖未濟,隱約見津涘。從今東坡室,不立杜康祀,說是要唱和淵明「止酒」詩,卻盡見天才詩人日薄西山之嘆。淵明淡泊,東坡豁達,兩人終身飲而不耽,晚來都因身體毛病而戒酒,這對於講究飲食健康又飲食無度的現代人,足以引為鑑誡。說到東坡,他的飲酒哲學別具心靈,叫人折服。東坡一生不擅飲,但自稱「好飲」、「酣適之味乃過於客」,在〈書東皋子傳後〉的一段自白,浩浩落落,真可謂是千古知飲者言: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閒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好飲不能飲,「天下無在予下」亦「天下無在予上」,飲酒的最高境界!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