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惠英 ： 俗世與靜

今早阿叔就在街頭向我細說請人之難，我看着他老了許多的容貌，疑惑這老是如何降臨的。上幾次見他，不也是這樣站着交談嗎？只是偶然一聲招呼，多問一句，便引來無限的過去回帶。我細看這老的感覺的具體呈現，是臉容明顯瘦了一圈，面積縮小了，皺紋無處掛搭，便堆放一處。我想起不同人的過去與未來，像有人說的，老是每一天地老去，而不是一下子老下來。我聽阿叔說她的惡形惡相：係，我係工人。我不搬重物。我要吃辣。我不喝奶茶咖啡要喝鮮奶。阿叔當然講到他同阿嬸如何善待那個她。而我，想的是老的形式與內容的問題。阿叔說得倦了，擺擺手：請便，不礙你時間。

可以預知，那長長的下午，有一個老人，靜靜坐着看報，直至日暮時分。

大概每個人的生命形式都是獨一無二的，我看到阿叔隨旅遊大巴上太魯閣，他的存在影響着車廂內每一個人。下車後，我認出那氣味，然後看到阿叔的背影，那混搭穿着，顯然是隨便有甚麼穿甚麼。他可能隔許久才洗一次澡，也可能不大換衣服，然而，他喜歡上山看風景。山上十分冷，攝氏七、八度的光景，他衣衫單薄，卻要上山看風景。風景，可滋養人的內心。有人要求在路面施工不得不停車的片刻下車走走：因為……帶點猶疑，來不及說完整句話，司機馬上把前後車門全打開了。那飄揚車廂的氣味隨之消散了一些。

阿叔靜靜的遠離人群，向山中小食攤的另一方走去。那邊廂，梅園的花靜靜綻放。

阿叔自問對家庭愛到加零一，女兒結婚了，他說住的地方不必急着找，來住好了，老婆小有不適，便管接送，左右攙扶，小孫女，阿叔說，更是奪走他剩餘所有的愛。阿叔不以為他還可以做得更多更好。他出入看到盡是讚賞目光，沒有說出口的美言，他知道，以他這一代來說，他是屬於另類愛家的男人。他看到別的男人過不一樣的感情生活，家只是必然的襯托，他不知從幾時開始便決定要過得不一樣。他下廚，他管大小內外事務，他從不大聲責訓，他以自己設定的最高形式作指引，沒有一刻失職。阿叔令人尊敬，卻從不會用簡明直述句，我聽完他說的一段話，往往不懂回應，是笑話嗎？是暗諷嗎？是申訴嗎？無所適從下，多報以不置可否的微笑，這些時候，阿叔往往滿意地揮手走開去。

我看着他那謹慎安靜的腳步，害怕踩傷一隻蟻似的。

林語堂故居的客餐廳有這樣的描寫：在親人聚會中，先生話不多，最常使用閩南語。他總是口含煙斗，微笑看着大家，夫人則熱情地招待問候。廳中有對聯如是：

文如秌水波濤靜

品似春山蘊藉深

先生於靜中發明中文上下形檢字法，明快打字機、自來牙刷同自動門鎖。且附手稿。靜，可以觀，可以怨，可以自得，可以發明，可以綻放不同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