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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 然 : 溫泉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適然

1

浴池邊上的石牆,懸掛一方白底黑字:慢。空間充滿水的聲音,游動的和靜止的。泡池裡好一段時間的年輕女子,一隻手掌撐着邊沿輕輕站起來,跨過石圍欄涉入另一圈池水,挪移間沒掀起多少水花,然後靠石牆站穩,按動牆上紅色鈕掣,一股密集水柱從頭頂嘩啦啦傾注而下,女子就微低着頭,迎受瀑布式水力按摩。

浴場裡盯着別人看是屬不禮貌,可她活動範圍就在自己眼前,若焦點放空,不把看見的記在心上,應該不算是不敬吧?

時為午後,溫水泡久了思維散渙,眼目觸及的無非就是不動的牆、游游漾漾的水光、湯友露出水面局部的肢體,只要不看牆上的鐘,時間受熱氳膨脹,散成許多碎片,沒有固定形狀。泡湯,關鍵詞就是泡。各適其適佔個舒坦位置放鬆四肢、閉目低頭、沉吟發獃。漸漸懂得呼吸的方法,緩緩吸,慢慢呼,用的是不同器官――鼻子吸進暖空氣,沿氣管滑入咽喉,經歷蜿蜒曲折微細管道抵達心和肺,輸送迂迴,消耗,製造,又蜿蜒曲折地回到氣管咽喉等候釋放,於是嘴唇圈成O型,輕輕吐出。發出聲音也無妨,周圍各種水響和時日的光,會把呼吸聲吃掉。

呼吸吞吐間,便看見,另一邊牆上的白底黑字:靜。

當然可以說話,自己調節音量,戒喧嘩和任何騷擾別人的行為便是。

這裡是烏來老街經營好幾十年的老店,從街上步入前堂,見其光影顏色,彷彿時日停在某處轉角,沒打算繼續向前。舊不等如破敗,浴場的設置沒有停在老舊模式而且修護甚佳,也迎合客人喜好,分公眾男湯女湯、獨立雙人間和家庭室。公眾池沿日式,一律裸湯,除身體以外,任何衣物包括小毛巾都不得帶進池裡。浸浴不同游泳,租用雙人或家庭室者,擁有更私人的空間,應該不會穿着衣物洗浴吧。

所謂溫泉浴,就是含礦物質的地熱水浸浴,而不同熱地區產生的不同礦物質,據說對人體有不同治療功能。

兩個面積頗大的相連浴池,水溫有差異,上方懸掛的溫度計顯示,其一42度而另一高至45。高及胸腹之間的石壁,內圍有出水口源源輸出沖擊腰瘠的暗流。在池裡泡久了,宜乎坐出水面,讓上升的體溫和受水壓的心臟稍稍紓緩。

烏來老街屬旅遊景區,眼前湯友更似熟門熟路的常客,進出坐立怡然,坦露的身體磊落大方。身體就是身體,借用八卦週刊喜歡說三道四的所謂露幾多點,來湯屋就是全開放。別人如何看我我不知,自己看同性裸體不帶獵奇心態。審美之心難避免,有時生出的還有歲月感傷――幾分鐘前走過的柔滑堅實大腿和小腹,青春真好;隨後入眼卻是時日的疤痕,歲月皺褶,不想直視痿垂的乳,牽動纍墜記憶的衰老皮囊。試圖用電影角度解讀,時日之溶入、淡出,同一個浴池承載的,是她也是你和我的昨日今日明日?

浴池另一邊擺設一排椅子,有位中年女士穿了件浴袍,坐一角低頭看書。尤夠貼心的是,邊上有個出入口,原來另闢一個休憇室,幾張躺椅,有人在玻璃天窗下呼呼入睡。

不管日子是怎麼走過的,在這裡,時間的腳步很輕。


2

那是個陰冷濕凍的十二月,來到北投,住進一條安靜巷子。高四層的尋常民宅,地下一層翻修建成三間獨立單元,泛稱民宿,室內麻雀小卻五臟全,家具新置,整體清潔度極佳。

民宿主人不住同一處,應該就在附近,年紀四十出頭,說自小在這一區長大,曾放洋英國唸工程,沒有細說經營民宿是副業還是主要營生;在此處住了十天,雙方溝通靠電郵和短訊。主人給的推介清單包含鄰近景點和食肆,除此還有一家青磺溫泉浴室。北投當然多的是溫泉賓館,不住宿純泡湯的也有不少,而他的意思是,這家在地,庶民。

這之前有過的溫泉經驗,都在日本。台灣曾經日治,昔日的殖民歷史在台北市內已經逐層逐層抹去。每日徜徉的北投街巷,倒是常常遇見不少隱約餘留的日和風。某日傍晚,走了一天的路,疲累至極,沒甚麼比深深泡進一池溫泉熱水更解倦忘憂了吧?於是往谷歌地圖輸入房東推介的浴室名字,捧着手機,按圖上標示沿街左轉前行右拐再前行一路來到它的門前――果然是家老店,一副電影中舊式澡堂樣子,朝向大街的開敞門廳,接待處一名中年婦人負責接待登記。趨前,與她說:一人。她把輪候本子推過來,我在登記欄上寫下自己的姓。她低頭瞄一眼,有來過嗎?回說,沒有。她往牆上收費欄目指了指,嘴上說:九十元,不限時。不提供洗浴用品。那麼浴巾可以買嗎?每條九十。

有入場人流管理,她着我等。那大概要等多久?答曰,不太久吧,二十分鐘。

澡堂門前行人路邊排放兩張長木櫈,坐了幾位泡浴完畢的伯伯嬸嬸,氣氛閒適熟絡。這日天氣寒冷,陣陣風吹過,體膚發紅的伯伯都只穿件單薄汗衫,在等體溫回降。

是家街坊浴場,分男女湯池,入口就在接待處旁邊,男女一牆分隔,各掛一幅布簾。坐在路邊等候入浴,等待的心情摻雜幾分新鮮、一點點好奇,男方女方兩幅布簾開開掀掀,進出男女的年齡層倒是頗多元,憑目測,最年輕者二十來歲,老者有七十以上,好似都是常客,有人持的應該是月票。

然後女子朝我招招手,走過去,付費,兼買一條面積不大的浴巾。她給我入場票,指向入口門邊的小箱子,接過門票,走過去,掀起門簾之前把票投入箱內,禮成。

一簾之隔,走進去,黃色燈光比外面稍暗,一種浮漾溫暖氣息的黃,短短走道前面傳來水聲和細碎人聲,水泥地浮着水光,走道靠牆一列木層架供客人放置衣物,一個年輕的背影光着腳彎身穿上內褲。我把背包放進空置的一格,脫去外套,渾身燙紅的嬸嬸從轉角走出來,朝我說:你還沒脫衣服,去跟他們說,水太燙。

哦,得令。我走到入口處掀起一角布簾往外面喊:水太熱啊。接待女子朝這邊點點頭,完成任務就回到通道一角,繼續脫去身上衣物。

第一次公眾裸浴,在大坂。與S同遊,我們有無數次合住一間酒店房間經歷,對雙方穿睡衣的樣子都很熟悉。某個氣溫近零度的下午,來到號稱全球最大的室內溫泉浴場,在大堂躲避寒風,被它闡述的種種設施吸引。彼此看着對方,要嘗試嗎?我是無所謂的,沒必要的赤身露體當然不合宜,人皆生而有的器官其實無須太多禁忌。如此,我和S進入了佔地過萬呎的室內溫泉大觀園,開了眼界。不止於實地嘗試全場五個不同水質各具治療功能大浴池的眼界,也體會了如何看待自己的以及他人身體的眼界。而這樣的經歷,不是關在小小的一人或兩人共浴的洗澡間可以體會的。

脫光衣服,光着腳向內走,澡堂不大,約三百呎空間,一個浴池和一排五個清潔身體用的水龍頭連花灑,如此,同一時段應該只宜供十來人使用,人影幢幢,圍着浴池坐滿人,氣氛卻是親和的,感覺並不太擠迫,其間人進人出,可以感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和空間調度,有一種不着痕迹卻分明存在的容讓。

一牆之隔,另一邊就是男湯了。男人們對話、談笑的聲浪有一搭沒一搭地傳過來,內容其實是聽不清楚的,可隔牆一方忽然爆笑,這邊女子組也給惹得失笑,有人忍不住笑着說:他們樂啊。

這是少有的一次,起伏夾雜的人聲,空間有限,身處赤身露體陌生人當中,沒有半點煩躁不自在,或要想趕快離開的念頭。

也許因為外面刮臉的寒風,這裡的水溫柔而燙熱,就多泡一會吧。


​適然,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