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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 : 瓦上霜溶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朱少璋

「閒情」抽象,具體說就是有管閒事的心情。閒事多與自己無關,也不一定與世道人心大有干連。管閒事純為自我滿足,不打擾不影響別人就好。讀書之所以可寄閒情,正因為書中閒事特多,有閒情而又好管閒事者,應多開卷。比如近年忙中讀書,就專愛管作品中與名字有關的閒事。
命名事大,卻不一定要嘔心瀝血選字鍊詞,有時信手拈來,效果一樣不俗。讀魯迅小說每見「六斤」、「七斤」、「九斤」等名字,樸實土氣,卻又十分貼切,算是文學作品中「刻意」的信手拈來。書聖名帖的名稱也算得上信手拈來,《十七帖》是王羲之的草書代表作,是一輯寫給周撫的書信。《十七帖》是匯帖,現在能看到的都是刻本,全批作品其實有廿多封信,只因第一帖起首二字是「十七」而得名;名帖「名不副實」,後人顧名思義一定易鬧類似「八大山人們」的笑話。《十七帖》中的〈郗司馬〉、〈逸民〉、〈龍保〉等廿多帖,都是從原札中擷取三兩個字而定名,命名方法跟《詩經》等古詩一樣,跟我們熟悉的〈背影〉或《家春秋》大不相同。作品題目太具體不免破壞閱讀興味,曖昧則似乎更耐讀,閒時無聊邊想邊讀,別有會心。像〈天鼠膏〉一帖就非常耐人尋味,原札是:「天鼠膏治耳聾有驗不有驗者乃是要藥」十六字,「天鼠」未知是否就是指蝙蝠,王羲之強調「有驗者乃是要藥」也未知是不是自用,從題目以至內文都迷離撲朔,可供作家附會,亦可供讀者託寄閒情。
一位性格率直可愛的作家朋友,在電子社交媒體上公開說從來不讀以英文字母代替人名地名的文學作品。傳統戲曲習慣上丫鬟多喚春香狸奴,家丁每叫張千李萬,都比英文字母好。當年剛出道的薛覺先在「寰球樂」戲班當次要演員,宣傳街招和戲班劇刊上都沒有他的名字,他在《三巧蛾眉》中飾演書僮,雖名喚「甴曱」好歹能帶點惹笑趣味。類似「A在B城遇上了來自C國的D、E和F都沒有想到 A會就此愛上了D」的句子,讀起來確實有點「疏離感」,代數公式似的句子,讀者實在不易投入。散文寫實,當中的人名地名盡可以「如實報道」,小說則人與事都或虛構,部分人名地名也要配合虛構,長篇小說人物眾多,要為角色一一起名,亦頗費心思。雖說名字只是個符號或代碼,但文學畢竟是經國大業不朽盛事,用心為角色起一個恰當的名字,既是作者的責任更是藝術的需要。金庸肯為角色名字花心思,舊版《倚天屠龍記》的「殷利亨」,後來給改訂為「殷梨亭」,肯定是為了配合其餘六位同門的名字。過遠橋而泛蓮舟,攀岱岩而濯松溪,賞翠山歇梨亭而嘯聲谷,既秀氣又具畫意。舊版《天龍八部》的「王玉燕」,後來給改訂為「王語嫣」,難怪段譽連忙誇讚「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
清代魏燮均的〈偶書絕句〉寫得又妙又玄:「前世焉知我是誰。無名無姓渺難追。今生我旣知為我,未必來生我自知。」同樣寫「無名無姓」,明末清初李清的《歷代不知姓名錄》成書角度偏鋒,全書專門記錄歷代的「無名氏」。主流歷史、寫實傳記都記有名有姓的人,李清別走蹊徑,為歷代無名氏記上一筆,確是有心人。歷史,以記有名有姓者為主,這恐怕不直接等如「過去」,因為「過去」的日子中,不知姓名的人肯定佔絕大多數,歷史所記的只是「過去」的一個很小的部分。就因為不知姓名,這大批人就成了歷史焦點以外的「過去」,即使李清細心,發現有好些不知姓名者給寫進了歷史,但這批人都只是某個大時代或大皇朝的特約演員、背景或佈景,像大合照中站兩旁或站後排的人,但這大批人確曾真真實實地存在過,也真真實實地有名有姓――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想起在文錦渡附近的沙嶺公墓,那裡的墓碑都無姓無名,只有字母和編號,葬在公墓內的都是無人認領的屍體,但他們也確曾真真實實地存在過,也真真實實地有名有姓――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
《歷代不知姓名錄》原已收入《四庫全書》,但乾隆抽查時發現李清的《諸史同異錄》「妄誕不經」,於是下令禁毀「四庫」中所有李清的著作。看《清代禁書知見錄》,此書的十卷傳抄本及十四卷舊抄本確在禁書之列,現在能讀到的是北京圖書館庋藏的民間抄本,不無巧合,抄存這份孤本的人同樣不知姓名。我最初接觸此書是為了查考周作人打油詩中的「李和兒」。我讀周作人「燕山柳色太淒迷,話到家園一淚垂。長向行人供炒栗,傷心最是李和兒」,對末句的「李和兒」產生興趣,追溯一下,原來典故出自《老學庵筆記》,但「筆記」也沒有記載李和兒子的名字,但既然是李和的兒子,合該姓「李」。最後在李清的《歷代不知姓名錄》中看到與「筆記」相若的記錄;李和兒既然已列入「不知姓名錄」,好管閒事如我者,大概可以死心了。《歷代不知姓名錄》收錄範圍以廿一史為準,凡例更鄭重說明「小史所載如崑崙奴、古押衙、紅線、車中雙鬟諸女子皆無稽,故不錄,只摘其事關大節者量摘之」。所謂「小史」,指的大概就是稗類小說或戲曲傳奇一類的文藝作品,李清認為無稽而不記錄的,卻正正是我最感興趣的部分。事實上,在文學或藝術的國度裡,不知姓名的角色多的是,他們雖然沒有在歷史中真真實實地存在過,當然也沒有真實的姓名,但卻為故事情節添彩加色或推波助瀾,應該得到重視。《倚天屠龍記》中那位「風姿綽約,容貌極美,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竟無半點血色」的黃衫少女身份神秘武功深不可測,自謂「小女子幽居深山,自來不與外人往還,姓名也沒甚麼用處」,金庸明白讀者都愛管閒事,安排史紅石當眾叫她一聲「楊姐姐」。至於《霍小玉傳》裡頭另一位「衣輕黄紵衫,挾弓彈,豐神雋美,衣服輕華」的黃衫客,挾負心漢李益返勝業坊見苦命人霍小玉,功德無量,可惜蔣防沒有為他起姓安名,殊令後世讀者悵惘。查晚清陳季同以《霍小玉傳》為藍本寫成《黃衫客傳奇》,陳氏筆下的黃衫客是曾為霍家先祖排難解紛的大恩人,同樣不具姓名。此書以法文寫成,1891年在巴黎出版,算是一部關於黃衫客的域外「小史」。2016年古兆申改編的崑劇《紫釵記》杜撰出劉公濟奉皇命喬裝黃衫客偵查盧太尉弄權通敵的新情節,無名俠士至此正式有名有姓,可惜黃衫俠客一旦變成了便衣特務,不無滑稽。1957年由唐滌生改編的粵劇《紫釵記》,則安排霍小玉在崇敬寺佛壇前問「壯士,請留下尊姓大名」,卻又同時安排黃衫客答「所謂人無天性何必有姓,士無美名何以留名。總之世上無名客,才是天下有心人,問俺則甚」,十年後「御香梵山」把首兩句唱詞改為「出門贈百萬,上馬不通名」,觀眾都幾乎忘了這位純屬虛構的唐代黃衫客所說的「出門贈百萬,上馬不通名」,其實是八百年後明末清初陳恭尹〈遊俠詞〉中的句子;時空錯亂,唯俠氣依然。唐劇中的黃衫客真正身份既是唐滌生虛構的「四王爺」,既是李唐時代的王爺,貴冑王親,如此說來,黃衫客合該姓「李」。
所謂閒情,就是在忙於自掃門前雪之時,尚有閒心抬頭望一下鄰街廣廈飛簷上的積雪,關注的雖屬閒事一樁而要管也實在無能為力,只是每當日影移照到簷角上,暖和的陽光溶化了瓦上厚厚的積雪,水滴簌簌而下――看着看着,居然滿心歡喜,大概就是所謂「療癒」的感覺。至於閒來讀書,為作品中某幾個角色追尋名姓肯定事涉無聊,在乎的,每每是連原作者都懶得理會的瓦上霜。




​朱少璋,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 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