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黃仲鳴 :茶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黃仲鳴

茶居就是地痞館


寒夜讀書,泡茶一壺,呷之入口,一陣熱氣一陣清香,但仍抵不住冷氣。忽想起童年時隨長輩上茶居的情景,也是寒天,不過是在早上。

所謂「茶居」,《漢語大詞典》查不到這詞,有的是「茶館」、「茶樓」。《大詞典》解釋這兩詞,大致相同,俱指茶館。我清楚記得,當年灣仔莊士頓道有家標明是「茶居」的,已忘其名,只記得設在地舖,沒閣樓,斜對面就是赫赫有名的雙喜茶樓。那家茶居是地痞格局,早上飲茶的幾全是販夫走卒。推門進去,熱氣煙霧如雲,盡在茶客頭上繚繞。茶博士肩搭毛巾,手持熱水壺;點心阿嬸負着托盤,猛叫大包糯米雞蝦餃燒賣。茶客高談闊論,人氣聚集,將外間寒氣全趕走了。

難得長輩帶去茶居,以為會吃個痛快,飽飽。不錯,每次都飽飽,因為叫的多是大包、糯米雞、排骨盅飯,一茶灌下,小肚就脹了,怎會不飽?

不過,那些茶確是既濃且香,於今仍忘不了,相信是壽眉吧。那時就已經愛上茶了。

及長,得上雙喜茶樓,憑窗而坐,看着街上眾生,看着電車叮叮而過,那時的生活雖然貧苦,但感覺靜好。人生得一杯茶,已經很滿足。但茶不能解飢,愈喝愈削胃。趕快拿點心來!

茶館這名詞,在香港很少聽到,有的是茶樓,《大詞典》解釋:「有樓的茶館」。香港以前的茶樓,多有樓層,茶居是沒有的。茶樓的顧客大都闊綽一些。一上茶樓就闊,不再是茶居的地痞客了。 

粵省以外的茶樓就叫茶館,北京是,成都是,昆明是,南京是,八十年代遊台北,在西門町見招牌有「茶樓」二字,便知這是港式茶館了;香港之威名,先是台北,其後才是莽莽神州。泡茶館是全中國人最喜歡的飲食活動。五四以來的文人,誰不愛喝茶?誰不愛泡茶館?

魯迅前往南京求學期間,是茶館的常客。張恨水如此描述夫子廟一家茶館,相信是魯迅最愛流連的地方:


四方一張桌子,漆是剝落了,甚至中間還有一條縫呢。桌上有的是茶碗碟子、瓜子殼、花生皮、煙捲頭、茶葉渣,那沒關係。過來一位茶博士,風捲殘雲,把這些東西搬了走,肩上抽下一條抹布,立刻將桌面掃蕩乾淨。他左手抱了一疊茶碗,還連蓋帶茶托,右手提了一把大錫壺來。碗分散在各人面前,開水沖下碗去,一陣熱氣,送進一陣茶香,立刻將碗蓋上,這是趣味的開始。

桌子周圍有的是長板櫈方几子,隨便拖了來坐,就是很少靠背椅,躺椅是絕對沒有。這是老闆整你,讓你不能太舒服而忘返了。 


這種情景,香港的茶居絕無僅有,除了卡座外,中間還有些圓檯圓櫈,客人也坐得愜意,只嫌地方逼仄,喝的吃的不夠舒服,不似高樓座上客。


飲茶就談國事


無論上地痞茶館抑或茶樓,耳之所聞,目之所見,盡是慷慨憤激之士。這些人,一茶下肚,竟如酒一般燒進五臟六腑去,於是豪氣來了,激昂來了,拿起報紙,議論一番,政見不同,同檯辯者有之,隔檯罵者有之,十分誇張。五十年代,我是山人自粵來港,一副忠貞樣貌,每在茶樓上論戰,他習武,聲若洪鐘,無人敢攖其鋒。

因此,茶博士每勸之「莫談國事」,或貼紙鏡框上,但怎經得住輿論之士?老舍的《茶館》何嘗不是。昆明有所謂《茶館小調》,且看其中一段:


諸位先生!生意承關照,

國事的意見千萬少發表,

談起了國事容易發牢騷呵,

引起了麻煩你我都糟糕,

說不定一個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

我這小小的茶館貼上大封條,

撤了你的差來不要緊呵,

還要請你坐監牢。

最好是今天天氣哈哈哈哈!

喝完了茶來回家去,

睡一個悶頭覺。

國事,談了辯了只為發洩胸中塊壘。嗯,且以茶當酒,酒能醉,茶亦能醉,醉了就歸家去也,莫談國事了。但明天再來茶館,又耍一番唇舌。


泡茶就是泡妞

七、八十年代遊寶島,每見燦爛吸睛的「茶藝館」。茶館之間加個「藝」字是甚麼館?

這個「藝」字可圈可點,比諸日本的「茶道」,更為有道。茶而成藝,即是泡茶乃藝術也,不止是「藝術」,還是「藝伎」呢。那些年每次赴台,朋友都拉我上茶藝館。館中有美女代泡茶。泡茶之姿,纖纖之手,真箇是茶未醉人已醉。館中有點心祭肚,這與茶館何異?只不過,館中佈置,既幽且雅,又有輕音樂入耳。那種環境,又豈茶館之粗獷可比?

其後,朋友再帶去一處,眼界頓開。此種茶藝館,頗合孤意。館中無大廳,只有一間又一間的小房,房內無櫈只榻榻米和矮几。一房可坐三四人,點茶之後,即有嬌嬈來泡茶。泡後美女不走,端坐與君大話西遊;再而提議猜拳,輸者要灌茶一杯。本人酒量可,茶量卻不可,每每輸拳,終捧肚急赴茅廁再三。美人泡茶功夫佳,「行茶令」更佳。此種茶藝館,下次不敢去矣。據聞,不少茶客與女拳師茶罷,雙雙走出小房,走出茶藝館,走向溫馨之所去了。在林語堂時代,女茶藝師流動很大,因為很多都被茶客挾帶而逃了。

林語堂這個人,茶、煙是他的至愛,一日不可無。他手執煙斗、臉露微笑的照片,是他的生招牌。他嗜茶,有三泡說:


嚴格地說起來,茶在第二泡時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個十二、三歲的幼女,第二泡為年齡恰當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則已是少婦了。照理論上說起來,鑑賞家認第三泡的茶為不可複飲,但實際上,則享受這個「少婦」的人仍很多。


以美女喻茶,林語堂崇拜的蘇東坡,早有「從來佳茗似佳人」的吟唱了。據《民國茶範》(註)的考證,第一個把泡茶與泡妞聯繫起來的,是明朝的馮開之,因為事茶,取水、劈薪、烹燒、用茶……每每都親力親為,別人不解他為何如此操勞,他說:泡茶如美人,如古法書畫,豈宜落他人手?這妙論,有許次紓記之:


一壺之茶,只堪再巡。初巡鮮美,再則甘醇,三巡意欲盡矣。余嘗與馮開之戲論茶候,以初巡為婷婷嫋嫋十三餘,再巡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來,綠葉成陰矣。開之大以為然。所以茶注欲小,小則再巡已終,寧使餘芬剩馥,尚留葉中,猶堪飯後供啜漱之用,未遂棄之可也。若巨器屢巡,滿中瀉飲,待停少溫,或求濃苦,何異農匠作勞。但需涓滴,何論品嚐,何知風味乎。


茶媲美佳人,古已有之,林語堂步彼等後塵,非原創。然郁達夫說喝茶喝得有性慾,卻是大膽而直率之論,未知他與王映霞是否喝了茶,才喝出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來?而魯迅和許廣平呢?魯迅真個是「事後茶、茶後煙」?

台北的茶藝館,顧客享受的已不是茶,而是美人的溫柔。至於區區,喝到的卻是周作人的苦茶。 


茶來就張口

喝茶數十載,從來不理甚麼茶,普洱、鐵觀音、壽眉、龍井,總之茶來就張口;也從不講究用甚麼水來泡,一副瀟灑、豪邁之態。上茶藝館,有人代泡,始領略功夫茶之妙。

吾師乃福建人,多番赴廈門,卻從未帶小子往嘆功夫茶。有人總結閩南功夫茶為九道:

1. 白鶴沐浴:用開水洗淨茶具。閩南功夫茶的茶杯特小,與北方喝白酒的小酒盅有幾分相似。

2. 觀音入宮:把茶(常常是「鐵觀音」烏龍茶)放入茶具,放茶量約佔茶具容量的五分,密度可觀。

3. 懸壺高沖:這詞很有力量,把滾開的水提高沖入茶壺或蓋甌,茶葉翻騰轉動,也意在溫茶和揚香。

4. 春風拂面:用壺蓋或甌蓋輕輕刮去漂浮的白泡沫,使茶湯清新潔淨。

5. 關公巡城:把泡好的茶湯依次巡迴注入並列的茶杯裡,旋轉的茶壺成了漫步城頭的「關公」。

6. 韓信點兵:或許因為「關公巡城」時「走馬看花」,茶湯注入各杯不夠均勻,那就得依靠「韓信點兵」來「補台」,一點點把茶湯均勻地滴到各茶杯裡,達到濃淡均勻,香醇一致。

7. 鑑賞湯色:茶藝小姐把熱茶端給您了,可您千萬別急着喝,更不能「一口悶」,要先看茶,好好鑑賞杯中茶湯透亮的顏色。

8. 細聞幽香:聞聞烏龍茶的香氣,最是那上品「鐵觀音」,似天然馥鬱的蘭花香、桂花香,香氣淡淡,卻讓人心曠神怡。

9. 品啜甘霖:這下您可以開喝了,但要不緊不慢,趁熱細啜;邊啜邊嗅,淺酌細飲。一杯入口,齒頻留香,喉底回甘(這是烏龍茶特別是「鐵觀音」的特點),心曠神怡,別有情趣。

如此講究,非吾所欲也。汪曾祺當初也是「茶來張口」一族,對水也不講究,後來去了一趟杭州,飲過一次龍井之後,嘆為好茶。有人對他說,同是那龍井,可是用甚麼水,烹出來的茶湯便大大不同。
陸羽《茶經》有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南宋胡仔說《苕溪漁隱叢話》有云:「茶非活水,則不能發其鮮馥。」

文青時代,曾與七八子郊遊,於灣仔三馬路溯溪而上,在一僻靜處,架石起爐,煮酒烹餚。流水潺潺,清風不冷,豪情頓生。談罷說罷,吃罷飲罷,取壺盛水,此山水也,水滾泡茶,人人灌了,大叫:「比茶樓的更佳!」遂再品嚐,目空一切,月旦天下人和事。我說:「此大塊茶館也,正合我們一班同志。」

可惜,山水雖好,後來讀了曹雪芹,始知此非絕頂好水。《紅樓夢》中的妙玉,在茶會中,用舊年蠲的雨水烹茶來款待大家。獨厚愛寶玉和黛玉,拿出珍藏五年之久的梅花雪煮茶。黛玉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嚐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妙玉精通茶道,認為沏茶較好的水源是舊年雨水,最好的水源卻是五年梅花雪水。

這種雪水,還藏了五年,品茶大家往哪裡尋呢?曹雪芹是通人,他所說的必有其理。罷罷,「大塊茶館」不可尋這種妙水,搞個「雪山茶館」或可即時烹雪,即時泡茶,嚐嚐雪水茶的風味。

今天,我的書房就是茶館,有客來就灑掃,甚麼茶也有,純淨水泡之,上下古今談,樂何如之!


【註】:《民國茶範》,周重林、李明著,台北:聯經出版,2017年12 月。本文若干資料即引自此書,不敢掠美。

黃仲鳴,廣州暨南大學文學博士,資深報人,現為香港樹仁大學新聞與傳 播學系副教授。著有《香港三及第文體流變史》、《一個讀者的審查報告》、《不正則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