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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 : 鳳凰古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胡燕青

我們都這樣相信:一想到湘西、想到鳳凰,就必然想到沈從文,那位書寫七十公里外茶峒邊城故事的偉大小說家。其實,這信念只是一小撮喜歡文學的人自高身價的幻想。大多數香港來的遊客,連沈從文是誰都不知道。我踏足這個地方之際,也擺脫不了這種非主流的心態,一方面對那些號稱受過教育卻連沈先生都聞所未聞的遊人感到憤怒,一方面為自己這既無理、又無力的驕傲感到悲哀。沈從文所關懷的,一定不是我這種複雜而自大的人。此刻的我,卻帶着這種幾乎使人打從心底顫抖的敬慕之情住到鳳凰古鎮附近一家現代化的酒店裡。我也不完全確定自己來尋找的是甚麼,只知道這是我必須來的地方。
上世紀有實力的中國小說家多不勝數,對我來說,魯迅的強而有力、銳利深刻和張愛玲的精敏細膩、穿透人心都使我不得不寫下「佩服」二字。我為他們筆下的中國痛心疾首,為他們書裡的人性咬牙切齒,他們是有智慧的。但我只會把「悲憫」這個境界極高的名詞獻給沈從文。我為他文字世界裡的人物流淚、傷心,想要去擁抱和安慰他們,與他們對着寧靜的江水並肩而坐。沈從文是湘西的標誌,也是中國大地的標誌。魯迅給人的感覺是政治的、時代的、風眼中的,張愛玲則屬於人類無法擺脫的陰暗面,就像她自己創造的屏風鳥那樣,「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她的鑰詞是蒼涼。諾貝爾獎沒有福氣頒獎給沈從文,損失的當然不是沈先生,而是那些只有能力拿獎項為文學家定位的中國老百姓。
因此,來到了鳳凰古鎮和來到了上海不一樣。上海日夜在瘋狂運作,滾出二千萬的大人球,人群中穿插着幾個喜歡張愛玲、同時像她一樣嘴巴筆桿皆不饒人的「有識之士」,也有一些把魯迅先生的頭像放在案頭、用他的鬍子來自勵自勉的「文學愛好者」。但湘西卻動用了一整個鳳凰來雕塑低調的沈從文。當然,到遊人真的來了,鎮政府也會同時使用這個「古」鎮喧囂吵鬧的大小酒吧來讓人忘記他。
夜裡走進鳳凰的市區,就像走進張藝謀設計的那些露天劇場一樣,人影飛揚、天水流光,每一個人都在跳舞。色彩鮮艷的燈飾用光暈勾畫出每一間「古老屋子」的輪廓,那些都是民宿,門前寫着「上有牀位」,晚上喝醉了的人因此必然有家可歸,甚至有美相陪。當年人人都說香港的夜景美不勝收,如今全球的大小城鄉都可以用便宜省電的 LED燈變出更新鮮更奪目的發光彩圖來。也不必張導演或馮小剛來為你打燈,如今的手機美圖和自拍神器一下子就把你變成主角了。那兒每一幢本來樸素的房子,此刻通過金色的光效,就為你成就了最美麗的舞台背景。穿過鳳凰古鎮的沱江,你會看見每個男孩子都有劉海哥的活潑,每個女孩子都有小白狐的風騷,一對一對的,要麼手拉住手走進酒吧重拍子的音樂裡,要麼一同在鏡頭下擺出勝利的手語。沈從文是誰?翠翠是誰?邊城在哪?誰知道、誰要知道!導遊們誦唸了好多次才過得了關的考試資料,換來旅遊車隊上失去了項脊的頭顱和穩定得驚人的鼾聲。他們說,我們好容易才有幾天假期,不過來拍個照,你嘮叨個甚麼呢?
很難想像中國人是個怎樣的民族。他們吸煙,但都為了荷里活的阿凡達來到張家界一帶呼吸新鮮空氣。當莎翁的故居使英國人非常自豪的時候,湘西的美景和鳳凰古鎮也使我們深感驕傲,但沒有人知道自己正為誰驕傲。英國人在斯特拉佛德的莎翁故居一演再演王子復仇的掙扎和將軍墮落的悲哀,世界各地的人都排隊去看,部分人還可以跟着演員把台詞唸出來(就好像我在港大時的老師MrsMary Visick);我們的張家界也演出狐仙的愛情故事,卻是人人都必須掏腰包「被」去看的。雖然也頗為好看,畢竟,把文學搞成賺錢的商業,與利用商業技巧來保育文學,完全是兩回事。當然,我們已經不再活在誠實地面對獎項的時代了。假如博爾赫斯和沈從文都要因為壽數不夠而輸給包布.狄倫,那麼作為一個得獎者及受害者,狄倫的尷尬與煩躁難道真的那麼難以理解嗎?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對大會的遲緩反應和表面無禮,是因為他比那些出盡法寶追求名利的人更有良心。
但話說回來,當沈從文漸漸退出鳳凰古鎮的核心,變成一個藉口,他的好心腸依然繼續發揮着巨大的作用。鳳凰古鎮給活化起來了,老百姓可以在那兒賣薑糖,擺果攤和開畫展。古鎮燒了的部分,像新長好的傷口,看得出來,卻不算惹眼。除了沈從文的故居,那兒還有熊希齡故居、東門城樓、楊家祠堂、虹橋藝術樓、萬壽宮、古城博物館、崇德堂,以及沱江的一小段江面可以參觀。可是,你不能妄想只買進入沈從文故居的門票,門票是要求你一口氣做完這九種活動的。假如你只想逗留在沈從文故居細細地看,其他地方都不進門,你也得買全票。這到底是霸道還是聰明呢?中國是文明古國,這難以否定,但在此,文明不是大多數人想要的,大家要的是安居樂業,而那個「業」,不包括對文明的追求。香港人極力批判貧富懸殊的現象,這是對的,只是大家還沒意識到港人的貧富懸殊不獨出現在財富的距離上,更大的落差出現在文化認知的水平上――最悲慘的是,港人以為自己不吐痰、不插隊就是文明了,卻不知道有一些最不守規矩的中國人都深深認識沈從文。有當地人對我說:你們香港人素質高。我對他們說:某些方面的素質是高的――對法治的執著,開車時的禮貌,看世界看得多……但有一點讓我不寒而慄:我們很膚淺。
摩肩接踵地進入沈從文故居的時候,我身邊的一位香港人很誠懇、很謙卑地問我:「這個沈從文到底是誰?為甚麼這麼多人來看他的故居?」我回答說:他是上世紀最偉大的中國作家,諾貝爾獎因為少了他而給拉低了水平。那位朋友啊的一聲反應:原來是個拿筆的。從那一分鐘起,我的淚水就打從心底湧出來了。我看着從文先生年輕時和他妻子張兆和的照片,那副眼鏡,那種斯文,那種靦腆的氣質,和兩米以外的那張架着蚊帳的牀,無緣無故哭得透不過氣來。人群擁擠着我,我不得不往前走,就連拿出一張紙巾來抹淚的機會都沒有,只好把頭上的毛線帽子往下拉,遮住了眼睛。淚水流在毛線上,藏不住,也吸收不了,濕濕冷冷的黏貼在臉上,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最後我去買他寫服裝史的書,因為他其他書我大致都有了;那地方卻沒有賣這個的。原來這段可悲的歷史,可不是政府願意記住的。一個天才橫溢而且深受愛戴的作家,不得不放棄創作去研究服裝史,非常悲哀地「被」學術了,如今這個小小的故居,卻不斷強調他的文學,利用他的文學成就去為一個商業旅遊點添上幾分「文化」味,能不叫人傷痛?然後,一些媒體會報告一些數字,說從文先生的故居每年有多少萬人來參觀,這多少萬人又暗示着更大量的多少萬讀者……從文先生真的很寂寞啊。不幸中的大幸,是兆和女士的不離不棄,一生相伴,這一杯甜酒使從文先生醉了一生,更使他的清醒得到了某種程度的調節。
沱江和古鎮都很美,但除了從文先生和兆和女士形影相隨的腳蹤,就再沒有值得留在心上的事情了。不過,這只是我的偏愛和偏見罷了。這裡還有無數的同胞,在此尋求每日的飲食,欠人的債和追討人的債,逃避兇惡也利用兇惡,活在自己的國度裡,走不出家門的需要,看不見上帝讓世界有文學家的理由。榮耀從未屬於從文先生,他一生所有,不過一個他心儀女孩子遞過來的那杯甜酒。榮耀也從未屬於老百姓,他們已經得到了自己的賞賜,那就是對生活和生計的注視。但願我和鳳凰古鎮的聯繫當中沒有驕傲,只有愛,像從文先生所描述的純真的老百姓一樣;雖然我們馬上就要天各一方,平行地在異地老去,我卻仍必因着沈從文這動人的名字,一生為這美麗的小鎮祝福。

2017年10月29日於湖南長沙

胡燕青,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助理教授,著有詩集《地車裡》,散文集 《我在乎天長地久》,少年小說 《一米四八》,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組及兒童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