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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易齡18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黎翠華

除夕之前,手機忽然上傳很多年輕的臉孔,照片的顏色有些黯淡有些朦朧,估計是從舊照翻拍的。相交多年的老朋友當然認得出,現實中我們有來往,而過去的他們跟過去的我在記憶中也有來往;可是有些人我揣摩半天都不知道是誰,看名字還以為他們用了別人的照片開玩笑。熱鬧了幾天,終於有人解釋:2017年12月31日,最後一批90後度過生日,跟着就是00後粉墨登場,從法律上看他們是成年了。噢!原來如此。原來除夕之後,千禧年出生的人都足十八歲了。時間實在過得太快,不知不覺,19年份出生的人都帶點古早味兒了。
因為這樣,大家紛紛想起自己的十八歲,把過去翻出來共享?的確,人人都有十八歲,一樣的青春無敵,各有各的精彩。這麼高興,也提醒了我,但竟然搜不到甚麼舊照。自從用了數碼照相機,照片都在電腦中,之前的不知擱在何處。回想起來,當時的日子其實相當平淡,無非就是上課、下課,為升學煩惱。煩惱的原因並非成績不好,而是不同意父親要我努力的方向。我已經有自己的想法,對工商管理、會計之類的科目一點興趣也沒有,忍不住與他爭論,因此時常被教訓,多方制裁,課外活動都不准參加,外出旅行更不用提了,圖書館借來的小說都要躲着看。有一件事卻非常深刻,這一年的中秋節,他竟然准許我去同學家,不曉得他終於心軟還是終於放棄我了。可以出去玩,我當然高興,像困在籠子裡的鳥放飛一樣。同學住在港島南面的石澳,夜了,沒有車回家,原來大家根本就不打算回去的。我沒預算這樣,心裡不怎麼踏實,有點憂慮明天不知會出甚麼狀況。
石澳的海灘很美,我們遊玩了整個下午,然後上同學家賞月。那是一幢兩層的石屋,在海灘旁邊,頂層是個無遮無掩的平台,擺了些木桌木椅、晾衣架等雜物,還掛了燈籠。幾個女孩在一起,無心睡眠,在天台吃吃喝喝,聊個通宵。海風鹹鹹的,剛才我們漫步的沙灘在月色下像個銀白的雪野,海上無浪,卻有浪的聲音,綿長地爬上岸邊,又綿長地回落。到東方略現曙色,我有點累了,腦袋開始管不住嘴巴,悶在心底的情緒自行組織句子隨意發揮。站在天台邊緣,看着漸遠的星辰,我忽然說:「做人其實沒甚麼意思……」同學在後面大喝一聲:「喂!你不要跳下去呀!」其他人笑得翻倒,我沒趣地瞪她們一眼,往下望,種在大門邊的植物伸手可及,心想,即使跳下去也不會死。
這樣的十八歲,真沒甚麼好說的,跟巴黎名媛成人禮舞會比較更是蒼白得像一張紙,都不用去翻了。所謂成人禮舞會,本是英國皇室的傳統,打扮高雅的適齡貴族少女被帶到女皇面前,正式進入上流社會的成人世界,藉着盛大的舞會,覓得門當戶對的夫婿。法國大革命時期不少貴族流亡英國,對這種舞會甚為激賞,回到法國之後仿傚,是末代皇親國戚維繫他們圈子的盛會,直至1968年學生運動才停止。1992年,巴黎的克利翁酒店重新承辦,但性質改變了,不再由皇室主持,而是法國各大時尚名牌和克利翁酒店組成委員會,邀請出身名門兼具獨特氣質的少女參加,免費提供華衣美服、珠寶首飾、住宿和各種舞會所需,每年的感恩節之後在金碧輝煌的克利翁酒店舉行。最初大會只甄選歐美的佳麗,後來加入其他國家的,近年中國和香港的美少女亦被邀請。舞會成為全世界的報刊雜誌和電視的頭條新聞,借此為慈善機構籌款,同時推廣令人目眩神迷的法式經典。雖說這是世上唯一不能以財力進場的成人禮舞會,然而細看歷年入選的少女名單,何嘗不是一個權力與金錢的結構。
青春也不需要高貴的禮服、華麗的首飾才能發揮魅力。我記得,阿姨十八歲的時候,我十歲,雖然講不清她眼睛鼻子哪個部分長得好,就是覺得她漂亮。太平盛世出生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沒有經歷過香港淪陷日本人手中的三年零八個月,也沒逃過難,不似姐姐們帶着一股惶惶然的堅毅、準備克苦耐勞面對人生的神情。無人逼她該這樣那樣,毫無壓力的成長,適逢金風玉露,花兒綻開,任何角度看去都賞心悅目,溫如春水,風過處盡是季節的秘密信息。她已經在社會工作了,懂得修飾打扮,即使襯衣長褲亦滿溢生命的愉悅,隨時會來幾步阿哥哥似的。每次她來探望我們,我都跑到店門前去等,我喜歡看見街上的人目不轉睛的注視她,而她,是我的阿姨。有一次,不知她要去甚麼場合,竟然穿着一件黑色的旗袍。我老遠就瞄到她,滿街的紅橙黃綠煞然間退到深處,不同層次的明灰暗都調動起來,乾濕焦淡的聚到她身上成了一點濃墨。有個警察與她擦身而過,忽然站住了,回過頭來,中了魔法一樣,呆在街心只顧着看她。她讓我對十八歲有無限的憧憬,好想快快長大,擁有一種神奇的能力,投入一個多采多姿的世界。她在工展會當攤位小姐時簡直光芒四射,我以為她會被星探發現,跟着去拍電影。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甚麼都沒有發生。二十六歲那年,她嫁給一個普通的男人,不知為何,我很沒勁,彷彿一個故事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婚禮照片中,穿金戴銀的阿姨臉容幸福,我卻站得遠遠的,在一眾親友的後排,只露出一張臉,木口木面,毫無笑容,似乎想偷偷溜走。那年,我十八歲。
十八歲也可以是寂寞的,一個人,守着一家老店。有年我跟攝影團體去元陽拍哈尼梯田,住在大山裡的小鎮。大家半夜起牀拍日出,午後人人都要回旅館補一覺。我睡不着,到街上走走,整個小鎮卻睡着了。日光日白,路上無人無車,有幾家店開着門,賣鞋或雜貨或日用品之類的,店員伏在櫃檯上,有人進來,他或她就懵懵然的抬頭望一眼,在夢與醒之間載浮載沉。我不好意思打擾,見對過有家服裝店,一個彝族打扮的女子在門口踱來踱去哄懷裡的嬰孩,就進去了。她一手抱孩子,一手東翻西掀的介紹,說衣服都是手工做的,可以隨便試。我喜歡手工製品,於是穿試起來,她就坐到一旁奶孩子。我選了一件墨綠滾黑邊的上衣,付錢的時候,近距離看,才發現她非常的年輕,自己像個孩子,怎麼就抱個孩子呢?問她幾歲,十八。看見我驚訝的神色,她有點靦腆的一笑,緊繃的皮膚在陽光裡閃得像頭飾上的白銀。她說丈夫在城裡工作,她跟婆婆一起經營小店,正聊着,在後面睡午覺的婆婆被我們吵醒了,從一堆布中爬出來。她也不老,三四十歲左右,不會說漢語,一直笑着,口中一顆銀牙隨着她的表情亮或暗,見媳婦忙生意趕快抱走她手中的嬰兒。或許,婆婆的十八歲,也是在這店裡過的。午後我隨大隊出去,黃昏回來,起霧了,又濕又冷,滿山雲煙湧動,白茫茫一片甚麼都看不分明,街道樓房全被吞沒了,更覺天大地大、宇宙洪荒。我怎分得清東南西北?朦朧中,只見她一個人蹲在店門口生火盆子,垂着頭,一下一下的撥動着炭火,跟迷霧鬥爭似的。遠看一點猩紅的光在耀動,彷彿天地間一顆鮮活的心。因為這點光,街道尋回它的經緯線,我也找到酒店的位置。
也想起從日照坐火車回去東京。日照風景好,看了幾天的神社和瀑布之後,我意猶未盡,於是不選擇新幹線,改乘本地小火車,以為這樣能觀賞沿途美景。但沒想到小火車這麼慢,吃過午飯上車,細看行程表,要停幾十站,經過很多小城小鎮,還要轉四次車,全程得耗上四、五個小時。看着天色慢慢暗下來,沒甚麼好看了,我有點不耐煩,開始埋怨自己,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途中,有個學生上車,穿着白襯衣、灰長褲,但身量很高了,該有十七、八歲。他剛好坐在我對面,完全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不是我故意觀察他的。他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坐下來之後就開始玩手機。他右手拿手機,左手卻只有一隻大拇指,而且出奇的大,手掌部分窄細的,沒有其他手指,看上去與萎縮的前臂連成一條直線,遠觀雙手一長一短缺了一掌。這應該是先天的,不是甚麼意外造成的。他低着頭,專注地玩手機,沒事人一樣。他怎會不清楚自己與別人的分別,所有需要一雙手進行的活動,譬如拿刀叉、縛鞋帶,大概他都做不來。但日本人很有修養,這麼多乘客上車下車,就是沒有人打量他一眼,或盯住他的左手,真的當他沒事人。我也不好意思看,但坐在他的對面,眼睛不知該朝哪裡望,故意扭着頭,時間長了脖子痛,也不自然,唯有裝睡。睡又睡不着,眼睛閉了一會兒自動睜開,又看到他,和他的手。他淡淡定定,左手唯一的指在手機屏幕上掃來掃去,自得其樂,根本沒理會周遭的人。天已經齊黑了,火車搖呀搖,沒有終站似的。我有甚麼好怨?忽然醒起,我也有手機,雖然沒有網絡沒有遊戲,但可以整理照片,於是把手機拿出來。就這樣,在火車上,我們各自埋頭各自的手機,搖搖晃晃地奔向未來。
1月1號了,千禧年後十八歲的第一天,我收到一位帥哥的照片和他的微信:我是某某,揚州人,八歲的時候離開祖家去了香港,十五歲進了理髮店學剪頭髮,十八歲大紅大紫,跟着有樓有靚車有自己的髮型屋,但一場金融風暴又讓我回去原點。2003年的非典令香港的經濟一潭死水,理髮行業更差,我去了深圳北漂,沒樓沒車從頭來過。後來買了部小麵包車,雖然沒樓但也過得逍遙自在,記住別放棄自己,萬事皆有可能……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 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 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