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羅貴祥 : 夢幻便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羅貴祥

不知為何,Dream Team 譯作「夢幻之隊」。也許,比「夢寐以求之隊」、「夢想(成真)之隊」流暢易讀?總覺得,「夢幻之隊」意義迷離。不一定是最好的球隊吧。是整天在做夢的隊伍嗎?
翻譯非我所長,但人生難以避開翻譯。譬如夢,本身就是一種翻譯。更正確是「誤譯」。是弗洛伊德說的,夢不是創造。人人皆會做夢,否則所有人都是作家、藝術家了。沒有比做夢更不由自主的了。夢,只是將慾望、想法等物料轉移、改動,猶如扭曲了的翻譯。
在《夢的解釋》一書裡,有一組名為「法國女看護之夢」的連環畫,描繪女看護帶着要她照顧的幼兒,突然要在街上尿尿。幼兒的小便長又長的,川流不息,一直流入海港之中,與駛過船隻翻起的湧流快速融為一體。法國女看護隨即醒來,聽見幼兒在牀上大哭,似乎是尿牀了。
夢的一個作用,據說是要延長睡眠。幼兒可能已哭鬧了好一會,但女看護的夢,卻不讓她立刻醒過來照料孩子。更多人可能也曾有這樣的夢魘:睡中尿急,四處去尋找便所,不是找不着,就是尋着了,也因為種種神秘的原因,無法暢快地小便,直至身體再憋不住了,而被迫醒來――如果沒有不幸地弄髒牀褥被鋪的話。那是名符其實的「夢幻便所」(to)dream(about)toilet。
夢裡只縈繞着便便,算不算「正念」呢?一行禪師在講解《金剛經》時,提到他在鄉郊大自然中漫步,本能需要時本來可以在露天之下撒一泡尿。大自然空氣清新,比任何一個城裡的廁所都怡人,但他就是覺得不自在。因為《金剛經》講「滅渡眾生」,又說無眾生相,不應分有情眾生與無生命之別。對一行禪師來說,要在樹木面前小便,似乎太不禮貌,太過不敬了。以此邏輯,一行禪師覺得,即使回到室內的廁所,對着裡面的木頭、磁磚、水泥等看似沒生命的東西,想及牠們也可能是不可思議的物種,他連在自己私人廁所裡便便,也感到不安了。然而,更深入的理解《金剛經》,他領悟到小便何嘗不是宇宙的一部分。只要正念分明地便便,無論在任何環境,都可以是深深的尊重。

hk_c_image.png
現代的廁所把渠管收藏得隱密,坐廁馬桶的設計也不容易看見排洩物。高端商場或酒店的便所更有定時的香味噴霧,務求要盡量讓便便消失無蹤。日式馬桶的自動噴水沖屁股系統,更完全讓我們與自己的便便隔絕,碰也不得碰。這樣,又算不算尊重呢?不讓「他者」被看見,又不讓「他」發聲(應該是發出氣味、發臭),怎樣也不能算是尊重吧?在現代的衛生觀念下,為甚麼我們與自己的便便變得那樣仇深似海,誓不兩立,置之死滅而後快?
看不見,聞不着,不等於就不存在。精神分析最常講的一個鐵律:愈壓抑的東西,愈會反彈回來。不是,我不是指「爆屎渠」。而是帶點浪漫理想的生態思維:我們把穢物棄置到大地上或大海裡,但我們的主要食糧卻也來自地上或水中。緊密的食物鏈、互為因果的生態關係,不可能真正把那些「廢物」隔離、毀滅。相反,這種抱擁自然的世界觀,認為土地既是我們的根源與歸宿,就更不可把不能融入自然的垃圾傾倒在大地上。浪漫,因為相信我們與廢物其實是個統一的整體。我們要學懂
循環再用,不要把身外物當做廢品。看似無用該棄的,未許不能再生、再發展牠的潛力。
這種生活的一個極致,可能就是喝自己的小便了。醒來即品嚐一口尿,聽着也有點噁心,但未許不可以健體養生。以前認識一位同事,他天天早上喝自己的第一泡尿,還在媒體上四處宣揚這種自然保健法。我問過他,味道怎麽樣?他只說,顏色有點像西洋菜水,沒甚麽味道,略為偏鹹。他是素食者,吃得清淡,所以排出來的尿就不毒,適宜飲用了?多年前曾經在一個飯局裡,聽到一個初相識的朋友,很認真地談日本人吃糞的次文化。他說得像親歷其境:在東京只招待會員的高級餐廳,有美少女侍應在天橋上踱步,任由顧客挑選,但這不是色情交易。顧客選中誰,只是要她的糞便混和下菜送酒!我們聽着,大呼變態。一大段時間以後,我才知悉,這個吃糞故事,實質是對日本文化的惡意中傷,全是癡人說夢,本無其事。我還天真得就此問過我的日本朋友,讓他聽得一頭霧水,瞠目不知所對。
胡說了一堆,也許我想說的是,我們總不能把不乾淨的只往他人那方推。何況我們自己也不乾不淨。是哲學的睿智罷,以人是被拋擲在某時某地的存在。哇哇墜地,不知是誰不想要我們了,便跌落在這裡。為了不糟蹋自己,就只好努力建造,以有限的勞力,以卑微的智慧,以共創共渡,以剝削壓榨,有了點虛浮成績的同時,也成了地球的皮膚病。不用微生物學的知識,我們都明白身體內臟本滿佈了細菌。例如沒有了腸道細菌,我們根本難以消化食物。沒有了這些身體各處的、非我族類的微生物,人就別指望可以活下去。抖不掉的,也揮之不去,我們本身就是這些「廢料」的一部分。便所是分隔不開的,況且我們又錯把大地,當作棄置穢物的便所。
唯有夢吧!唯有夢,把看似連不起的,再聯繫起來。像網絡伸延,像汪洋激浪,像各方相互拉扯,像彼此在吵鬧又應和。時間急迫,人也躁了,尋不休,還是繼續找着找着,穿過象徵的廢墟與符號的叢林,含混的語音迴響,坦露在眾物的目光下,似看見卻看不見,淆雜了光影色聲與氣味,最終可激活得了欲醒未醒的靈魂?


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 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 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 《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