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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 : 留皮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王良和

1

巨大的岩石上,傾斜的筲箕張着口,一根枯樹的枝椏抵着筲箕頂,枝柄抵着石隙。枝椏繫着的灰黑的長繩,蛇一樣游到不遠處的另一塊岩石下。

水聲在岩石間升起,溪水並不潔淨,黑亮的水撞向突出的岩石改道,激起小小的漩渦,聲音變成嘩啦嘩啦,好像甚麼人用這麼污濁的溪水嗽口,然後狂吐。我的腳幾乎伸進水裡的漩渦。

我就埋伏在另一塊傾斜的岩石下,稍微聳起身子,視線越過岩石,盯着張開口的筲箕。

我皺了皺眉。一隻麻雀斜斜飛到不遠處的岩石上,一跳一跳的接近,左右看看。另一隻麻雀又飛來,斜斜降落,先到的麻雀跳過去啄牠,把牠趕走,又一跳一跳的跳向筲箕。我又皺了皺眉。

太陽爬過了東山,陽光照進筲箕,照亮了一堆金子,在我的眼中閃光。陽光忽然被飄過的雲遮住了,閃閃發亮的金子暗淡下來,變成一堆斂着光的褐黃雀粟。我忽然覺得肚子有點餓。幾天前,我就是帶着這種微微飢餓的感覺去街市,我想到要買一包雀粟。我在雜貨店外的路邊停了下來,蹲在一個長方形、灰黑如網的金屬籠子前,望着一大群擠在一起的灰黑的鳥,那些鳥真胖。籠子鈎着一個污舊的小牌子:「鵪春」。一隻乾皺的手抓起了一隻鳥,繩子套進鳥頭,一拉,掛在籠子外。又一隻鳥給抓出來,繩子套進鳥頭,一拉,掛在籠子外。籠子外掛着五六隻鳥,有的脖子稍微拉長了,動也不動,剛掛上去的在蹬着爪。然後,乾皺的手解下一隻鳥,熟練地拔毛,手腕貼着鳥身左右搖着搖着,鳥漸漸變成光光的粉紅色,血迹斑斑。鳥在血中睡着了。

我買了雀粟,帶着筲箕、繩子來到這條小溪。我在這裡等了三天了,每天早上在岩石後埋伏,總是徒勞。又一隻麻雀飛來,走開!走開!我幾乎帶着咒罵的語氣,心裡罵着,直到看見一隻鳥,張着紅色的翅膀,靈巧地,瀟灑地,斜斜降落小溪對岸的岩石上。牠斂了翅膀,站在岩石有點鋒利的瘠骨上,黃喙,黑首,眼睛圍了一圈灰線,肩背、翅膀的顏色紅如火燄,直燒到扇子般展開的尾巴,尾巴中央還拖着盈尺長的火紅羽針。這美麗的火鳥,隔着污濁的溪水,晃着腦袋看看越來越少樹木的林子,偶然低頭,翹起幾乎熊熊燃燒起來的尾羽,彷彿要飛走的樣子。不!不!我在岩石後,緊張得呼吸急促,空氣好像卡在管道中,腦袋轟轟響。來啊!來啊!――我看見自己來到茶几前,坐在紅色的塑膠小板櫈上,對着銀亮的橢圓形鏡子。我舉起雙手,叉着自己的脖子,用力掐。空氣好像卡在管道中,我望着自己的眼睛越瞪越大,整張臉越來越紅。空氣卡在管道中,我平靜得胸口幾乎不動,臉紅得像血,額角的筋繃起來,突突顫動。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我放了手。空氣越過管道,我聽到空氣從鼻孔呼出的重濁的聲音。原來是這種感覺。呼吸平順了一會,我並攏四隻手指,張大口,伸進口中,插進咽喉裡,一點一點深入。有點癢,口水源源不絕滲出,把所有手指都弄濕了。然後我聽到喉嚨喔喔的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胃壁翻騰,胃向上縮,好像要把裡面的東西吐出來。我把手指往後退,反胃、嘔吐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我連忙把四指往喉嚨深處摳,頓時生出一點快感。我又聽到喔喔的、甚麼東西卡住進不去出不來的聲音,我的喉嚨劇烈抽搐了幾下,我感到自己像一隻小狗喔喔的發不出悲涼的聲音,身子前傾,鏡子裡的人,瞪大了充滿血絲的眼睛,淚水漫到眼眶外。原來是這樣的感覺――火鳥終於起飛了,拖着長長的尾巴越飛越高。我不管那幾隻跳進筲箕的陰影中大快朵頤的麻雀,忘了手中的繩子,從大岩石後現身,站起來,抬高頭,失望、惋惜的目光追着那鳥影,直到雙眼幾乎被天空中一輪火燄強光刺盲。


2

這個多星期,喉嚨有點癢,總像有一泡水,吞掉不久又有。痰已經吐淨了,咳嗽也緩下來,肺也舒服多了,就是喉嚨總像有一泡水,昨天刷牙後竟然嘔吐,邊嘔邊咳,咳得肺都要裂開似的,一行酸液還從鼻孔中流出來。這回感冒,竟然要吃十天藥。新聞報道,十九歲少女疑染流感家中猝死,還報道某某學校多少學童染流感。醫院擠滿病人,醫生、護士叫苦連天,全城籠罩在流感病毒的陰霾中。我就住在這個城市,精神總是極度緊張。前些時工作太忙,壓力太大,頭痛心口痛。我推掉了外面一些不想做、力不勝任的工作,在家中多穿了衣服,靜靜地養病。

我緩和精神緊張的方法,是看玉和看畫。很久沒欣賞自己的藏品了,我把盛古玉的黑色玻璃盒拿出來,打開,抓起了留皮鳥,放在書桌上。這是許多年前結的緣了――一鳥去,一鳥來。

又是星期三,林先生揹着一袋玉回來。我們坐在玻璃櫃前,放下這一件,抓起那一件,移到眼前、鼻子前,有的聞,有的拿着放大鏡仔細看。有一塊長方形青玉珮,我看了一眼,見有一條明顯的裂痕,就放下了。林先生拿起來,盛讚這玉珮雕工好得不得了,線條細密纖幼,一定是高手為之。於是我接過手,只見玉珮前後,雕了同一隻鳥,似乎是鳳凰。雕工的確精巧罕見,於是我決定付款。

回家整晚坐在書桌前研究這塊玉珮。前後都是同一隻站立、張開翅膀的鳥。鳥頭有點像貓頭,聳起雙耳,圓眼,尖喙,頭上有散開的花冠,左右彎彎吊着六枚辣椒形花蕾。展開的雙翅上端,左右長出兩個向內迴捲的鳥頭,鳥喙彎長如蟲,而膽形的鳥身、翅上,刻了許多孔雀翎眼似的圖案。這鳥真的雕得很美,可惜背面的那隻鳥,受沁重些,一條斜下的裂痕,傷了三分一塊玉珮,幸好沒傷到那鳥。林太太總是說:「十玉九裂。」意思是玩古玉,不能追求完美,有裂紋正常不過。凌晨兩點,我還拿着放大鏡,在奶白光管下細看鳳鳥的刻紋,越看越覺得線條太過完美,琢工之好,好到無瑕。我再前後對照兩隻鳥的刻紋,眉頭皺起來,怎麼兩隻鳥的細部,可以完全相同?玉匠操鉈具碾琢這一邊,難道可以絲毫不差記得另一邊轉彎的角度、線條的深淺?沒可能!腦袋轟的一聲:「中招!電腦曬版!」

第二天下午,我又坐在林先生的古玉店裡,上手幾塊,都不中意。溜眼一看,玻璃櫃的右邊,有一隻形體頗大的圓雕玉鳥,竟有整面的玉皮,可惜另一面露出白玉的地方,鳥翅的位置有一條頗長的裂痕,墓中的黑色物從裂痕沁入,形成一條黑色的裂沁。看樣子,這是真品,是真品就不管其他了。玉鳥已經穿了繩子,會不會有人訂下?問價,林先生竟然回答:「八千。」我連忙把雕工好得不得了的鳳鳥珮拿出來,說玉珮太大,戴在頸上太重,不舒服,想補錢換帶皮玉鳥。林先生接過鳥珮,看看上面的裂痕。

「裂痕昨天買的時候就有了。」我說。他轉到玉珮的背面。「和昨天買的時候一模一樣。」我說。「我在一本書上見過這個圖案,好像是土家族甚麼的……雕工實在……」我不為所動。「扣五百。」我點點頭,馬上補回差價,出了店子,不禁鬆了一口氣。仍然是鳥,假鳥去,真鳥來,我和鳥倒有點緣份。幾年後,我到荊州博物館看古玉,買了一本書:《荊州博物館館藏精品》,翻到83頁,赫然看見玉珮上電腦曬版的鳳紋原形――荊州馬山1號墓出土的「鳳鳥花卉紋繡淺黃絹面綿袍」上的鳳鳥,那是二千四百年前戰國綿袍上的超時空幻影。


3

玉友聚會,欣賞彼此藏玉,艾文一見我的留皮鳥,就說他見過,曾考慮買,最終沒有選上。阿簡看見我提着繩子,留皮鳥穩穩當當的停在半空,就睜着發光的眼睛說:「我也有一隻鳥,一提起繩子,鳥頭就向下耷,連平衡身子都做不到!」後來他帶給我看,青玉鳥,很瘦,營養不良似的,身上有染色皮,肯定不是真品;但我不能說,多口會沒了朋友。

留皮鳥我一買回家就反覆觀察。那是一隻斂翅回首、靜臥憩息的鳥,平躺桌上,向觀者的一邊,保留了和田玉整幅紅皮子,鳥形飽滿,翅膀刻紋簡單;轉過另一面,是向內斜傾的鳥,樣子看不清楚,可是提起繩子,舉到面前,一隻瀟灑靈動的白玉鳥就正對着我,還看到斜向上、削平的白玉鳥腹。穿孔在回過頭來的鳥喙下部與肩的相連處,就是這個點,穿了繩子吊起來,全鳥可以優美的停在半空,真不知古人是怎樣計算各部分的比重、平衡點。大概因墓棺塌陷,這玉鳥被木板或他物擊中,白玉的一面,震出裂紋,不少地方還有黑沁,看起來像塗了化開的墨。這是美中不足之處了。用拇指輕撫鳥尾,竟有一片帶點蠟感的紅膜移了位,才知道林先生又做了手腳,在鳥尾受沁較多的皮子上塗了點紅蠟,讓鳥尾看起來漂亮些。我後來對他說,鳥尾塗了紅蠟,他否認。

林先生從大陸入貨回來,會檢視真真假假的古玉,灰頭土臉的,就用漂白水洗,這是我一個人在店裡時,他漏了口風說的,還說這樣做不會傷到古玉。於是我學他,用棉花棒蘸了稀釋的漂白水,輕輕點一下留皮鳥裂紋的黑沁,黑沁馬上變白,我即時停了手。用漂白水洗一洗,沁黑的白玉鳥,會變回亮白嗎?但這是文物啊,還是少動為妙。腦子也曾閃過歹念:電視上的玉商說,一級白的和田玉帶皮子料,價格漲瘋了,拇指大的,也要二十萬人民幣。和田玉最矜貴的,就是那一塊皮子,能證明那是河產而不是山產的玉,河產的玉長期被河水沖刷,玉質細滑,特別漂亮。而皮子,正是水中礦物質,尤其是鐵質沉積而成。2004年,幾千台挖泥機、十萬採玉大軍在玉龍喀什河河牀上挖石採玉,就是為了得到籽料玉石――玉龍河傷痕纍纍,慘不忍睹。

我的留皮鳥,玉皮厚,那是多少萬年水中礦物質的沉積呢?不是這麼厚的玉皮,怎能刻上線條仍沒露出白玉地?險絕之處是近穿孔位的肩頸,玉工磨皮賦形,幾到白玉地,卻仍顯紅褐,否則一角變白,就破壞了以整面皮子作鳥形的巧妙構思。這玉鳥盈掌一握,起碼有四隻拇指大,剛買回來時,沒有沁黑的白玉部分非常白,看來裂紋的黑沁並未深入玉心,只要磨去黑沁,以新工另賦新形,保留皮子,不難成為價值二三十萬的和田籽料玉雕。但這是文物啊,不能亂動,電動工具一切入玉鳥,就返魂無術。

我後來連盤玩都不敢了――盤玩白玉鳥,黑沁微微化開,非常白的玉變成帶點灰。


4

林先生說,這是宋代的玉鳥。許多年後,看文物多了,我確定這是「宋工制玉」,而且藝術成就非凡,令我對宋代玉器刮目相看。

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燕閒清賞箋•論古玉器》中,稱讚宋代玉器「碾法如刻,細入絲髮,無隙敗矩,工致極矣,盡矣。宋工制玉,發古之巧,形後之拙,無奈宋人焉。不特製巧,其取用材料亦多心思不及」,認為明玉不能與宋玉相比:「種種巧用,余見大小數百件皆然,近世工匠,何能比方?」不過宋玉還是不及漢玉:「若宋人則刻意模擬,求物象形,徒勝漢人之簡,不工漢人之難。」高濂的專家之言,讓我們看到明代玩玉的文人,如何觀照明代、宋代和漢代玉器。他的話,經常為今天研究古玉的學者引用。高濂強調宋人治玉善用材料、巧用,而且「刻意模擬,求物象形」,這都在留皮鳥身上看出來了。
宋人主張「格物」,司馬光、程頤、程顥、朱熹、陸九淵、黎立武,都提出過格物的觀點。程顥說:「格,至也。窮理而至於物,則物理盡。」這就強調了要對事物直接接觸,仔細觀察,窮究其中之理。在格物思想的影響下,宋代玉匠相玉仔細,聯類多通,而平日對物的觀察體驗,積纍深厚,胸中有物,其中有真,意在筆先,窺意象而運斤,是以玉琢多形神畢肖。望着留皮鳥,我彷彿看到宋代某位玉匠,細察這塊紅皮的和田玉籽料,見其形略帶三角而弧圓,左上方有自然的凹位,眼中逐漸浮現出靜臥之鳥的形象,凹位只要稍磨,不露白玉呈色,可為鳥之頸肩邊線,而此面不需多作刻琢,稍加點染,即能成帶皮之豐潤鳥形;而另一面,原玉或已露出若干白玉地,也就琢磨成另一清瘦瀟灑的白玉鳥,使此玉珮一陰一陽,紅白二鳥合一,也就是所謂「金銀潤」。這種皮色與呈色「巧用」的宋玉,玩玉的人偶有所得,具研究精神的玩家知是宋工自覺的藝術追求;但科學發掘的宋代玉器本就不多,幾無「金銀潤」發現,因而在出土玉器的圖錄上罕見一例。這玉鳥新琢時,一定非常美麗,物主繫在腰間,必定常常忍不住俯視,走路時,玉鳥在腰間晃動、轉動,時紅時白,吸物主之睛也吸旁人之睛。
但留皮鳥的神韻,卻來自宋畫。宋徽宗設宣和畫院,推動繪畫,對畫家的藝術提高起到鼓勵和促進作用。宋代文人多有很高的書畫藝術修養。宋代山水畫、花鳥畫,不少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馬遠的《踏歌圖》、文與可的《墨竹圖》、楊無咎的《四梅圖卷》,我心煩氣躁時觀看,精神、情緒會慢慢變得平和安恬。宋代很多白玉花鳥,但坊間所見,具韻味的不多;和田玉硬度達6.5,碾琢不易,哪像用毛筆在紙上繪畫花鳥般圓轉自如,得心應手?因而這類題材的玉器,形態多少予人生硬之感。國家博物館藏的宋代「魚蓮巾環」,琢工精湛,反方向迴旋的魚和蓮花,形態優美而富動感、韻味,治玉巧手之外,非具畫家眼光不為功。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宋代「青玉鏤空松下仙女圖」,看圖錄我已眼睛發亮,驚為天人,琢玉如繪畫,仙女的容貌、動態、衣袍、飄帶,背景的松姿,無不氣韻生動,楊伯達先生譽為「玉圖之巔峰」(《古玉史論•隋唐――明代玉器敘略》)。可惜多次去北京故宮博物院,總看不到此玉展出。
留皮鳥形神兼備的姿態,建築於堅硬的和田玉籽料之上,可知難度極高。玉工不願犧牲珍貴的玉石材料,隨意切割,屈折物形以就己意;而是隨物婉轉,順乎自然,以宋畫韻味求物象形,舉重若輕,兩隻小鳥竟如在玉中自然生出,靜臥於野地沙渚,悠然自得。幾年前,和妻子到台北故宮博物院,隔玻璃欣賞鎮館之寶北宋汝窯「天青無紋水仙盆」,耳邊即時響起馮至的詩句:「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囂/到你身邊,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靜默。」宋代藝術極簡之美,爐火純青,登峰造極;大音稀聲,大巧不工,那是可以治病的美。
若非近幾年經常流連於中外博物館,看古玉之外,連帶看青銅、陶瓷、書畫、雕刻、家具,見到太多「好嘢」;也就不知個人的收藏中,「留皮鳥」具有非同尋常的藝術魅力、文化內涵。或許我會老盯着牠翅膀上的傷痕,嫌牠已經破相,不夠完美,心中耿耿於懷,不斷假如……假如……


5

夜裡,在書房看玉、看畫。留皮鳥是甚麼鳥呢?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卷》畫了十隻小鳥,還有龜、蟬、蜜蜂、蟋蟀、草蜢等昆蟲。一隻小麻雀半張着翅膀,仰着頭似向面前的麻雀鳴叫索食,面前的麻雀合口不語,眼睛不像望着牠,倒像望着我。崔白的《寒雀圖卷》,畫了九隻麻雀,八隻在枯枝上,或閉目淺睡,或仰望或俯視友伴,或倒抓着枯枝嬉戲,右面一隻麻雀在空中展翅,斜飛而下,好像說:「有得玩,怎能漏了我?」畫上有乾隆御題:「意關飛動」。天寒樹枯,大自然卻非死寂;一群麻雀,適情適性,在寒冬中展現活潑生意。看着這畫,我忽然對平日不屑一顧的麻雀,悠然生愛惜之情。過去對花鳥蟲魚畫心存偏見,總覺小情小趣,對世道人心無甚裨益。那些文人,不食人間煙火,無視生命苦難,自我陶醉。但生活和藝術不是多種多樣的麼?現代必須抗衡古典?是否幾十年來,我們都困於「從生活出發」的口號中?平凡的、沒有斑斕彩羽、花冠長尾的麻雀,在宋人的畫中,竟成了主角,充滿生趣。留皮鳥,褐紅的皮色、形態,應該也是平凡的麻雀了。

啁啾。好像是鳥的叫聲。凌晨一點半,會有甚麼鳥叫?啁啾、啁啾。我眨了眨眼睛,搖了搖頭,醒了醒腦,溜眼看看書桌上的《寒雀圖卷》,所有麻雀都安安靜靜――不過是圖畫罷了。啁啾、啁啾、啁啾。我的目光終於落在《寒雀圖卷》上靜臥的留皮鳥,看玉對畫後原來我一直把牠留在書頁上,忘了放回玻璃盒中。

是你在叫?留皮鳥琢工簡美的翅膀、有點吐灰的頭,微微泛着溫潤的亮光,越來越明亮。甚麼?你要回去?我望了望《寒雀圖卷》,留皮鳥剛好貼着一根樹枝。牠擱在繩子上的喙好像動了動。回不去了,國畫中的世界。城復于隍……你說你不知道為甚麼流落這裡?暮春三月,草長鶯飛……懷念是徒然的,活在當下,這裡……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屬於你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誰識你?回去做甚麼?

為往聖繼絕學……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你一定要回去看看?太危險了。履虎尾,不咥人,哼。好吧,祝你好運。還是乘船安全些。我把留皮鳥扣在自己的皮帶上,一邊行,一邊感到有物輕碰右邊的腰腿,低頭一看,只見留皮鳥或晃動或轉動,時紅時白,非常美麗。真不知命運為甚麼要我帶着一隻留皮鳥去尋牠的出生地。

來到水邊,要船就有船――早有一條小船等候。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又見此考題!和牠上了船,逆水而行,水流湍急,漩渦處處,險象環生,隨時翻船溺水。我感到昏暈欲吐,呼吸急促,張大口,喔喔的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胃壁翻騰,胃向上縮,好像要把裡面的東西吐出來。牠卻滿懷歸鄉的情緒,青春作伴,唱起老掉牙的歌:黃鳥于飛……即從巴峽……便下襄陽……

險灘已過,水流變得平緩;我繃緊的精神放鬆了,兩岸的風景漸有畫意,我站在船頭,也有了看樹賞畫的意緒。你的故鄉一定很美了,鶯飛草長。你知道嗎?我最近學古琴,會彈《黃鶯吟》:黃鶯,黃鶯,金衣簇,雙雙語,桃杏花深處。又隨煙外遊蜂去,恣狂歌舞。

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高山……我只是隨便玩玩,學習學習,研究研究,我們這個時代。……甚麼?我是個天真的完美主義者,過於謙退?大智若愚,大遁不遁……鳳鳴岐山,河出圖,洛出書……真的有點神經病!我不做鳳凰,我是平凡的麻雀!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捲而懷之……邦有道,危言危行,天下有道則現。

我們那裡倒是有一條鳳德邨,可惜……船一靠岸,就聽到啁啾啁啾的叫聲,此起彼落,熱鬧至極。好了,找到了,終於回來了!我簡直興奮得張開了翅膀,朝啁啾的聲音飛去(鳥戲樹之東,鳥戲樹之西,鳥戲樹之南,鳥戲樹之北),雙腳卻停在一輛貨車前。啁啾的歌聲更熱烈了――一個中年男人站在貨車後,車上放滿金屬籠子,籠裡擠滿灰灰褐褐的小鳥,每一隻都養得胖嘟嘟。是鵪鶉!原來是牠們集體啁啾啁啾鳴叫。一個籠子的門打開了,男人抓出了一隻鵪鶉,切切兩聲,鵪鶉的雙腳不見了,切的一聲,鵪鶉的頭不見了。男人手一撕,無頭鵪鶉全身的皮剝掉了,光脫脫給掉到地上的銻盆裡。他又把放在籠子前的鉸剪拿起來,前排幾隻鵪鶉望着這把沾血的鋒利的銀鉸剪。手影升起。排第一的鵪鶉。切切,切……「墮」的一聲輕響,又一活生生的生命給扔到盆子裡。我繞到另一邊,低頭一看,盆子裡滿是粉紅色的鮮血淋淋的無皮鳥,無頭的脖子顫抖着,只餘上腿的血足在空氣中蹬着。切切,切……比斧頭伐木的聲音更加銳利(伐木丁丁,鳥鳴嚶嚶)。這時,男人別過臉來,口裡銜着香煙,斜眼望着我腰間色若鵪鶉的鳥。切切,切……我聽到留皮鳥觸電似的發出同聲同氣、極度恐懼的聲音:

「我不認識他!我們是鴛鴦!我們是鴛鴦!」(黃鳥于飛,白鳥于離)

牠的後腦倏地豎起了一叢羽冠,不知牠一直刻意隱藏,還是我走漏眼。原來留皮鳥不是麻雀。

世界忽然充滿色彩,鴛鴦的花冠彩羽,開放大地的清晨,滿天彩雲,隨風舒捲。晨光為人世間描繪着如詩如畫、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天氣有點暖,留皮鳥預告:寒冬將盡,春天不遠。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