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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 : 一葉渡海:懷念陳炳良老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3月號總第399期

子欄目:文學活動點擊

作者名:陳國球


2017年梢,朔風中,蕭蕭落葉。有一片落葉沿着涓涓細流,經過坳堂,轉進河川,渡江、入海。這一葉,或許已幻成舟楫;流水不復回,慈航遠去的炳良師,我們的師父。這一年,或許是人文力量已見消歇的時刻。消息傳來,12月6日陳炳良老師往生;師父的離去,該是為文學招魂之兆。
四十年前,一群引頸翹望的大學生,在香港大學的課堂,苦候文學。在學院高牆內,他們曾被告知香港沒有文學、現代文學不足道。當時還是一個火紅的年代,殖民地教育有一段奇幻之旅。才華無限的知識分子,虛靜孔竅,抖擻精神,大力鞭撻小資產階級徐志摩、梁實秋,歌頌何其芳在夢醒之後走上延安路;於是面前只有金光大道,煥然奪目的是艷陽天。現代文學課堂,講的是政治的覺悟,想像中的文學渺然不知所終。然而這些大學生還是有所期盼。據說,有一位港大舊生快要回母校任教。這位舊學長、新老師,會不會帶來一些鮮活的氣息?
踏進課室的陳老師左手裹着掛頸繃帶,右手時而翻頁,時而板書。一堂課,上窮碧落,下溯黃泉;我知道這是一節文學課。這學期老師為我們講了半個學期香港大學的另一位舊生張愛玲,細意剖析她的短篇小說;〈封鎖〉的電車、〈傾城之戀〉的淺水灣,與我們同在。當然,也有茅盾、也有魯迅。但這是文學呀! 
原來陳老師返回香港任教之前,在美國發生了車禍,左手骨折。或許這又預示了他迎向的文學路並非坦途。他的課,在中文系整個語境脈絡中,總有格格不入的感覺。當時的中文系也是思潮混雜的營地,新學是政治指揮文學,「儒法鬥爭」也可以是指導思想;舊學則有訓詁考證等硬知識,也有數千年傳統的詞章之學。最正統的治學方法是先講作者生平、師友交遊,以及時代背景,最好有作品繫年,以知人論世;至於文藝論,其具體是平仄對仗、疊字頂真,抽象是文章氣脈、神韻餘味;以下就是作品傳承、作家影響、文學史地位。大學堂內的課業授受不外如是:壇上誦讀講義,堂下奮筆疾錄。於是史學就是文學、技巧就是文心、意想就是文理、上課就是考試。陳老師卻摒棄陳熟,強調文本細讀,反覆推敲;這大概是老師從耶魯校園修煉所得。老師重視比較,講學多舉西賢。除了現代文學以外,老師還開設古典小說課,從洪水神話開始窮源溯流,更是《西遊》心理、《紅樓》神話。老師的課堂,多的是「水仙子情意結」、「增殖母題」、「啟悟」、「重像」、「原型」、「悲劇英雄」、「歷劫回歸」……;諸如此類,總是天雨寶花,繽紛而下,讓學生們目不暇給。投緣的固津津樂道,驚惶者奔走相告,以為傳統崩壞。 
然而老師的信念歷久彌堅,而且結合同道,整合香港大專教育的文學研究力量。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香港的文學研究風氣可謂一大轉變。這期間有大批從外地進修以至任教多年的學人,陸續來到香港僅有的兩所公立大學主持講席。當中如周英雄、袁鶴翔、王建元、陸潤棠、鄭樹森、黃維樑、黃德偉、鍾玲、梁秉鈞(也斯)等等,與陳老師合組文學研究團體,在學院內鼓吹文學理論,加上當時已在大學內任教的黃兆傑、Antony Tatlow、 Ackbar Abbas等,舉辦不少非常有啟發性的學術會議,我們學生輩就可以當場聽到 Fredric Jameson、Elinor Shaffer、Claudio Guillén、Stephen Bann、JohnEllis 等不同派別學者的報告,更吸引的是在會議上火花四濺的爭辯與批駁。一時間學院牆內吹起「反傳統」的旋風。陳老師更一力開拓現代文學和香港文學的研究空間;他借助在香港大學的亞洲研究中心的項目支援,舉辦了先後兩屆「現當代文學研討會」,其中參加者包括自文革後初次離開國門、由弟子許子東陪同到香港的錢谷融,也是第一次來訪香港、日後批評視野內有更多香港景象的王德威。會議規模不算大,卻是極富前瞻性的文學旅程。我們還要知道,老師辦這些會議要頂着莫大的建制壓力。讓我更為敬佩的是,老師並不自限於學院籬垣;他與學界朋友和協營謀,到公眾空間如香港演藝術中心等場所推廣文學閱讀與鑒賞,又參與其時澳門東亞大學為不少港澳年輕人舉辦的課程講授,傳播他的文學信念。
老師這份堅持,到他移席到嶺南學院(後來的嶺南大學)以後,並無稍減;「現當代文學研討會」繼續辦,香港文學的關注愈見清晰;在嶺南中文系這個新立的空間,他更有機會重頭規劃課程,陸續引進人材。先是請來享譽國際的馬幼垣;馬教授於《水滸傳》版本學,當世罕有其匹,而中國海軍史研究,也是一代典範;他在嶺南的「香港史」課程,更開風氣之先。再者,兼具作家和學者身份的梁秉鈞(也斯)其時在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苦無發展空間,老師勸他移席嶺南,幫忙在中文系確立「香港文學」和「中文創作」的課程。老師又開設並自己講授「神話與文學」、「比較小說」等科目。經老師的籌策經營,眾人的協力推動,香港添了一個充滿生命力的中文系;嶺南學院過渡到嶺南大學,這些變革當然是其中的重要因素。
老師傳道授業、為文學研究疏濬通航,源自對文學的一顆虔敬之心。老師年少時棄理(科)習文(科),師從關存英、梁寒操、羅慷烈、鄭水心等先生學習古文詩詞,與盧逸巖、黃兆顯、黃兆漢等組織「青社」,高中畢業先後就讀台灣大學及香港大學中文系,本科畢業後追隨饒宗頤先生,以論文《唐代別集目錄》取得碩士學位,在皇仁書院任教國文多年,再轉赴美國耶魯大學進修,後隨李田意先生到俄亥俄州立大學完成博士課程,畢業論文為《楚辭與中國古代薩滿教》(Ch'u Tz'uand Shamanism in Ancient  China)。其後任教於俄亥俄州立大學及加州洛杉磯大學,再回到香港大學主持講席。
從此我遇上師父,從大學三年級到碩士、博士課程,侍坐多年。同道都知道我實在「不肖」;師父所精所專,沒學上半分。師父治學勇猛奮進,其中與蘇雪林辯論《楚辭•國殤》、與丸山昇爭論魯迅思想、對香港文學教育痛下鍼砭,都是顯例。我卻瞻前顧後,趑趄囁嚅;更四野遊蕩,學無定向。難得師父有這麼廣濶的胸懷可以容納我的愚頑,在關鍵時刻迎頭棒喝。記得當年我有個機會把若干相關文稿送交台灣東大圖書出版社,僥倖被接納;想來人生有第一本著作面世,內心雀躍熱烈。師父暑期將盡從美國回來,我駕着自己輛破車到啟德機場迎接,在路上滿懷興奮向師父報告,預想或許可贏得幾句稱賞鼓勵。豈料師父只三言兩語,直如寒冰灌頂;汽車在半山盤曲小徑,幾乎掉進深坑。當時我百思不解;事隔多年,我才明白師父的深意。學問,是一生的志業;慎思明辨,厚積薄發,方是正道。到今天,我又忝為人師,卻不肖依舊。師父秉持文學信念,不顧流俗,抗顏高議;既是盜火啟蒙的英雄,又是持燈照遠的使者。我無力傳燈,愧對師門;唯有深自反省,以芥草為舟,在面前可見的空間努力;在教學崗位上多與年輕朋友交流對話,召喚文化記憶;並致力結集同群,追蹤文學軌迹,期盼人文風景在此地不致廢墜。
師父2001年自嶺南大學退休,不久回美國定居,同門再難能親炙。後來師父身體轉弱,即使隔空傳話也漸生困阻;四年多前我專程到洛杉磯探望師父,意想親向師父坦言我受業半生的覺悟。師父雖行動不便,剛又跌倒受傷,卻堅持和我到外面進餐。雖然師父不一定聽到我的心聲,言語也不順暢,仍不吝給我訓勉鼓勵。師父神爽已勝形骸,如今乘鶴歸真,他不屈的精神意志,就如所留下這首詩――〈水的狂想〉:


在不復回的東去路上,
回頭向無限好的夕陽
留下深情的一瞥。
在鱗鱗的金色反照中,
夢魘旋生旋滅。
用投鞭渡江的狂妄,
用抽刀斷流的幻想,
用追尋、發現和永不屈服的豪情,
在坳堂中
乘載着藏於壑內的舟楫。
在海若的懷中
等待着昇華,
虛盼慈航一葉。


八四、一○、二五

2017年12月13日初稿於朔風落葉間
2018年2月1日修訂於藍月下

陳國球,香港教育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暨中國文學講座教授。著有《情迷家國》、《感傷的旅程:在香港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