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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讀一首唐人七律——我的于素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潘步釗

暑假剛開始的午後,客廳如被遺忘的叢林溪潭,如果沒有風過,平靜寧謐,游魚微漾。電視機播放粵語長片,曹達華于素秋的武俠電影。思緒翻飛,小學唸上午班,下午放學在家,父母兄姊都不在,我獨自一邊做功課一邊看粵語長片。成長公屋的客廳簡單樸實,一張方形摺檯和幾張大牌檔用的圓椅,沒有真皮沙發,沒有柚木地板,當然沒有陽台和屋苑的住客會所,不過客廳依然寧謐如一溪清潭,水波不興。妻子不在家,我出神呆看着屏幕上的于素秋,追憶一下當年陪伴我度過多少個寂寞午後的人物……
想起于素秋,或者馬上叫人牽出一大堆秘笈神劍、七派盟主和正邪忠奸人物的武俠聯想。可是對於我,想起于素秋,就只會想到于素秋,沒有血海深仇,更沒有想到曹達華石堅林蛟唐佳劉家良。粵語片的五六十年代女明星,戲曲片常有羅艷卿、吳君麗、白雪仙,時裝片常有南紅、白燕、嘉玲,可是武俠片的女主角,在陳寶珠和蕭芳芳之前,去去來來,卻似乎只有于素秋一人,其他的女星,各有限制,像任燕武功底子極好,但不是主角貨色;林鳳美貌卻花拳繡腿;其他粵劇花旦越界出格,更難稱女俠。
學生問我有沒有偶像,我通常回答我有很多欣賞和敬重的人,但沒有偶像。
現代人活在光影傳媒的覆蓋籠罩,演藝明星,形象名字,要記住,彷彿變成公民責任。城市的內環迴轉,潮流的主軸震動,像激流中的獨木舟,重要是船後拖着一個時代的精神文明,在左右顛簸擺盪中前進。月前飯聚,我跟一位女性朋友說不知道誰是「都教授」,她瞪大眼睛,抿抿嘴說一句:你這清朝人!可她轉頭就笑嘻嘻地跟大家宣告,若不是最近看到馬浚偉的舞台劇宣傳海報,她也不知道徐志摩原來是個男的。
無論怎樣定義和描述,于素秋都不能算是我的偶像,不過她在我觀看粵語長片記憶中,穩佔一姐位置。喜歡于素秋的電影觀眾,會稱呼她作「于姐」,我覺得這叫法很親切,也很切合我對她的感覺。她在武俠片中常常是曹達華的師妹,在現實世界卻原是一眾武打巨星的師姐。想到洪金寶和成龍等功夫巨星見到她,還要畢恭畢敬,這個姐字非常貨真價實。「姐」字,有家人的親近,步伐在前面,有比我成熟的生命經歷,更重要是她在我寂寞成長的童年歲月中,曾經相伴。
這種相伴成長,意義深長獨特,如果還緊緊包裹着一些私密的童真,情味就更耐人尋玩。據說日本人定義「偶像」和「明星」,分別就是要和觀眾影迷有共同成長。偶像兩字,在東洋彼邦,煞費苦心地植入共同的生命深層,由娛樂演藝到公共社會,天涯跟咫尺同在。我們站在對岸,理解明白,只是當中的永恆與剎那,怎樣把握和感覺,也教人徘徊思量。詩人說「我是天空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到你的波心」。是的,偶像,或許和偶然相有牽縈,只是誰知道下一剎那,甚麼會投影到波心,波心又照出誰的影子!
在我看粵語長片的女星記憶上,于素秋永遠站在鮮明堅實的位置,活像她演的女俠,臉上一派英氣。這是電腦屏幕上粗黑線條的大字號字體,剔鈎豎橫間,飽含烏墨,穩穩橫立在眼前。其實論美艷秀麗,她比不上嘉玲、林鳳,論端莊秀慧,她不及南紅、江雪,她常演武俠片,但我在憧憬想像的武俠世界女主角,她從來不是任盈盈、黃蓉和王語嫣,我想起她,就只是裘玉華。只是裘玉華太典型化,武俠電影中的于素秋,無論是《如來神掌》的裘玉華,還是《白骨陰陽劍》的胡湘風,衣着、性格、背景、聲音分別不大。這種「分別不大」,弔詭地同時成就和模糊了她的武俠形象。
看一場懷舊演唱會,竟然生起許多感慨和思考。演唱會主題是七八九十年代的電視劇主題曲,數位二三線歌手,輪流演唱這些伴隨上一代成長的舊歌。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來看的觀眾都年紀相近,我在當中,算是年輕的一群。新伊館不比紅館,你不能老遠就見到它,或者從四面八方游移前往的人流,清楚知道這將是喧囂的一個晚上。當中有他……八十年代的少女偶像,在音樂電視節目一句意氣失言,雪藏,從此走上半生坎坷黯淡的星途。只是我也難忘這一晚,在往新伊館的斜路上,鬢髮微白,拄着杖子的婦人跟身旁同伴說:待會可以再聽到他唱歌,很開心!
1964年是重要的一年,這一年,連續四集經典武俠電影《如來神掌》上映,一邪雙飛三絕掌,九式如來神掌萬佛朝宗,龍劍飛與裘玉華,一切都在這裡。如來神掌電影成為粵語片武俠電影的經典,影響深遠,這一年我出生。于素秋的武俠女主角造型和表意,彷彿成為今天手機電話內的表情符號,意義,你未必同意,但大家都認定了;演出時,專人即場在旁粵語配音,又折射出粵語長片獨有製作模式的節奏和粗糙。這些,離開童年日遠的我,漸漸可以分辨和理解得到,在時代蜿蜒和藝術叮嚀之間,一筆一捺,愈見分明。直到去年,隔海傳來死訊,原來已經是近九十的高齡,我們惋惜,同時也到底明白——時代始終是過去了。
猶記得中學會考那年暑期工,大家圍坐一起做包裝工序,長檯中間放一部長方形收音機,收聽香港電台的愛情廣播劇,劇名取自宋祁的詞句「綠楊煙外曉寒輕」,流行愛情小說女作家的言情,在我的少男時代,也激不起多少感動,只是男女主角的聲線實在悅耳吸引。舞台燈光幻變,我在數十米外的觀眾席上,聽歌手激動地說,今時今日,我只想大家尊重地叫我一聲蔡先生!我心內沉沉嘆息,當年的青春偶像,胯下白馬卻原來早已歷盡奔波,神疲氣憊。當年的少年意氣和歌迷喧叫,數十年後重看,一切都真如初春曉寒,剎那間,輕化煙外。
我的于素秋,立體多面,表意在符號之外,而且那才是更重要的部分。1964年是重要的一年,因為還有一齣《魔宮神掌》,于素秋一人分演兩角,其中的金蟬女,憑着邪惡武功「吸精神掌」,成為粵語片中經典的女魔頭形象,她在戲中分演兩個善惡極端相反的角色,難度高,甚有特色。我年輕時看得很投入,大猩猩「大黑」的死,使我傷心落淚,即使到我長大得明白那只是人扮的忠誠動物,我仍然難忘在金蟬女掌爪下,牠緩緩倒下死去的一幕。另一齣《灕江河畔血海仇》,于姐演一個在情愛上霸道兇殘的女人,她令戲裡的胡楓為了怨恨而數十年不說話,苦毒之深,令人寒慄。戲曲片中,又有蘇翁為她和麥炳榮寫的《斷橋產子》,「水浸金山」一幕,我們看到她連環踢槍的功架,導演還特意用高空長鏡頭,讓觀眾看得清楚。那不是「批頭掃腳」的武俠片對打套路,更不是用動畫繪畫出來的「無定飛環」,那是刀馬旦多年苦練的造詣,數十年後,隔着屏幕和灰濛模糊的影像,仍然叫人嘆為觀止。
史書記載過霍去病征匈奴,過焉耆山,得休屠王祭天金人。《辭源》說這是「中國偶像之最古者」。中國人談偶像,沒有喧叫、沒有成長,就直指人天關係,而以土木或金屬所製神佛之像,本來也不見得誠敬正面,更難談王道,不過流披仍然深廣。《魏書》〈釋老傳〉:「按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於甘泉宮,金人率長丈餘,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休屠王為霍去病所敗,後來為渾邪王所殺,這金人偶像似乎沒有保祐他。驃騎將軍的著名「河西之戰」,一戰功成,在戰利品中,每位史家都特別強調「祭天金人」,因為這是匈奴各部落共用的祭天偶像。奪去此,象徵奪去其一野蒼茫,奪去滿目牛羊所馱載拖行的民族精神文明。
于素秋雖生武俠電影興盛的年代,卻未盡發放武俠女星的獨特光芒,蒲鋒說:「若單論武俠女星,粵語片中,我覺得稍遲的雪妮在形象上是更成功的。這不關乎藝人本身的實力,而是雪妮那時拍的武俠片,主角要更有個性,編導更強調她剛烈甚至慓悍的一面,雪妮有張緊咬着刀的海報設計,便是于素秋不曾有過的。」這番話很對,只是想起于素秋,切入的角度其實很多,于素秋的海報,不咬刀,也或者還有更多造型的想像。我們愛從粵語武俠片來想像她,但離開裘玉華,詩意原來更豁然開朗。老學究賞析近體詩,只管理好格律音韻,就安心放入文苑翰林,殊不知音樂性有了,詩,卻不存在。從這角度看,于素秋這種時代錯摸,或許正是藝術的留白,讓我們有更多進入的空間,在音韻格律之外,好好認識解讀一首唐詩。
嚴羽譽崔灝《黃鶴樓》為「唐人七律當以此為第一」。不錯,我的《黃鶴樓》,我的于素秋,確是一首唐詩七律,而且不要用老學究的方法來欣賞。讀這首詩,我們早就通透用韻黏連、平仄音律,哪裡要對仗,哪裡有典故,不過如果你認真細讀,就可以讀出許多手法和深刻,獨特耐嚼,而且赫然驚覺,是一首煥發唐人氣象萬千的好詩!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 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 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