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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小樺:片段與絮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鄧小樺

1
有些緣份叫人接近無語──比如,我與香港書展緣份本來淡薄,素不相合。九十年代它初到會展大做之時,那時還在讀中學的我就不是顧客。大學期間也不去。後來開始做文學雜誌,就踏足書展講座見見作家,有時順便買一下減價書,但興致有限,寧可在書店買,比較方便。在書展購書的經驗都已經是三十歲後的事,多半是為了支持書商而掏腰包。
與書展的緣份不來自購物興致,往往來自工作需要。哪一年呢,藝發局在書展設攤位,文學出版社做營運,未畢業的我做工讀生賺外快。一起做的還有唐睿,他散發着一種法國人般的閒雅氣質,工作時就愉快得多。之後則多是因為寫書展的文化評論,翻翻舊檔案,十多年來竟有八九篇相關的評論,包括給台灣和大陸寫的。對着文章,想說自己跟書展無關也不好意思。許多文化人,如梁文道,都已經遠離香港書展,懶得對它置喙了。只是我還在寫。多麼不喜歡它,都花了這麼多筆墨,彷彿都成了熟人了。今年還因為有文學館自家出版,及新創的《無形》雜誌與「虛詞」網站,而到書展擺檔去,拿那個「參展商」的PASS。書畢竟是我的事業。書展就像一個儘管看不大起但因為太近而無法迴避的人,都已經要碰到我的鼻尖了。

2
書業M型化,不少中型出版社結束,包括PAGEONE、上書局等;以往比較大的攤位如CUP、超媒體等都縮小攤位,其實會場有點撐不住昔日骨架。於是台灣出版社的攤位也從三樓挪下來,會場後方是賣閱讀器、電子文書產品,以往後方是雜誌攤位的地盤,現在雜誌又何等艱難,連《飲食男女》都要結束紙本的呢。
愈做愈大的當然是三中商攤位,今年比較對香港本土用心的出版,都在三聯。另外值得看的是大學出版社,他們資源穩定、書稿水平也有保證,攤位也有設計,容易突顯嚴肅端莊的風格定位。簡體書出版也每年有稀奇圖冊,黃碧雲也要去看的,但我不到收藏圖冊的經濟水平,就不去了。
文學館的攤位在HALL1B行中間,即邊陲。這行前端是「毛記攤位」,今年他們基本上是把攤位當成招股宣傳,書已經少了。隨後是數個新生網絡文學出版社,有些創辦了五年以上的會更主流化一點,新近創的則更重偏鋒噱頭,排隊簽書人龍都在這邊。我方攤位前後,已經出現賣女模寫真集的攤檔。
高大上的主流處,沒有我們的位置。肉光緻緻割禾青搏殺型的主流呢,也一望可知與我們很不一樣。
得出自己的邊緣性質,心下恍然,也就安之若素了。也就是說,格格不入。我通常穿寛身裙子、揹背囊,踩着篤定而無聲的腳步,穿過這些攤檔,臉上掛着禮貌而隔閡的微笑,回到自己的檔口。我想這些是與我無關的東西。但又是這麼近,我不能完全說是無關,至少要找到與之相處的方法。

3
書展的人流奇觀,如果讓我來說,並不是瘋狂購物喜笑顏開的部分,而是在會場周邊,席地而坐的人群。在HALL1會場的入口前方,就總有一排人坐在地上,有時圍兩三層。有些席地而坐,有些用地圖小冊墊地,開喼、看地圖如遊客貌有之,捧着飯盒趕忙大嚼汁水四濺有之,父母哄着扭計的孩子有之,高聲講話者有之,自拍或LIVECHAT有之,有的乾脆如玉山傾頹倦極入眠,街頭露宿一般,也許也像春運遇滯的廣州火車站。我不知其它會展大型展覽會否有這樣的情況,一般商場是見不到的,早被保安攆走了——是香港書展人流實在多,座位怎樣都不夠,要趕的話也不夠人手。
香港的法則是向前走,「不准停留」,但根本是太多人跟不上這法則了。像戰爭所製造的難民,我們是「流動」所製造的難民。也許,書本就是一種牽涉太多回憶的物品。
在會場外沿落地玻璃窗設有白色軟皮座位,比較舒服,又可以對觀海景。而如果連座位都不坐、坐地上吃盒飯的呢,多半是工作人員。我就和羅及袁坐過,看他們吃飯盒,回會場又變回公眾人物坐等簽名。大好青年,他們鎂光背後的辛酸,我都不好意思說起。轉頭一看,一個穿着套裝制服的女子吃完飯盒後直接倚窗睡着了。她好像代我說明了一些想法。
黃碧雲離開我們檔口時,我建議她一定要留意周邊地上的難民。我看着他們總是目不轉睛。他們是整個瘋狂購物的剩餘和真相。

4
遇到營業就會有種微妙的東西,比如叫人氣,更準確可稱為「招財貓氣質」。我一直被小眾獨立書店稱為招財貓,有位出版社老闆也跟我談「吸引力法則」。我對吸引力法則這種東西沒有興趣,只是確有自己不時帶頭走進一些空無一人的店中,爾後就有人跟進來。但我在書展見過真正的招財貓。黃碧雲走累了進來我們檔口,坐着翻雜誌《無形》雪雪聲,突然檔口人流就變多。人們不見得是認得她。彷彿只是天然的力量。
而我見此,亦無動作,只如一般零售狀況。我懷疑我那敏捷反應的零售模式,其實是以某種遲鈍為前提。當年,歷來做文化評論又教書的我,進入書店零售服務業,自己也預設有心理關卡要過。我記得那時看過一個VIDEO,北歐魚巿場裡的賣魚者團隊,把大魚拋來拋去極之歡快,其中一個人說,每天是否快樂,是由自己選擇的。
從此我便想像,零售有種朝生暮死的輕盈感,今日遭遇到的不開心的事明天便忘了,逐天逐天的算日子,朝菌不知朔望,蟪蛄不知春秋。因此也是一往無前的:強健到不會思考死亡,讓一切言語數字人面流過身體如同沐浴,過後擦乾。

5
一直以來,我在書的賣場,是不用進食喝水,十幾個鐘頭那樣一直做下去的。據說這就是所謂我的「自然環境」。我以為我可以一直這樣。
會展二樓有一家意日閣,消費略高且選擇較少,於是常有位子。那一天我早上跟訪問,下午見台灣出版社的人,晚上再有飯局,中間所有時間都在檔口站。在接近五點、兩頓飯之間,突然感到全身睏倦,大概是血糖耗盡。我便到意日閣叫杯卡栢仙奴,伴碟的曲奇餅乾比餐牌上所有蛋糕都好。部長見我這樣,額外送我兩塊。我又再叫一杯。發現一切不過是血糖問題,那麼容易解決。
次日腹痛,無論如何無法從HALL3 走回 HALL1,只得又在意日閣坐下。腹痛加上睡眠不足,手腳冰冷,眼冒金星,基本上只能閉目喘氣。心中盤算着不如在灣仔租間酒店馬上倒頭睡,在手機開APP比價,如此個多小時,喘定,幾乎要下訂時,轉念一想還是先回檔口看看。於是顫巍巍又向賣場深處走去。
站着站着,竟然恢復過來。我檔口有文青少女工讀生,不須叫賣,賣的都是自己熟悉又喜歡的書籍。如此種種,如何成為一種舒張肌肉的藥劑,我想還是一件微妙的事。總之,我恢復過來,無人知曉以上的片段。

6
到提筆這一刻,那件事我還是生氣。竟然遇上到結數時,才要求提高來貨價的人。素來入貨價談好,你就不要管我賣多少錢,總之賣得掉就是我本事。這種規矩有人竟然不知道,我經理向之提出,亦不接受——待得我來,已經是耐性耗盡的爆炸狀。我一恨其計較,二恨其賴皮,被我指責時就賴着臉說「第一次誰知道這些規矩呢」。天啊無知都成藉口。
都不屑談,差點沒拿着那點錢扔上對方臉去。不過是二三百元的差額,你何必要我在你的下屬面前給你好看?整件事,小到不得了,因此也笨得不得了。歸根到柢,還是恨其笨。

7
常有些英雄氣短揮灑沙場的想像,好捱過零售的機械重複與無深度。過後知不過是那一點點錢,規模稍大的店家都會嫌賺得少說下年不來了。
只是賣書我真的開心。問工讀生們想不想再賣書,他們一片沉默。我自己的書沒備很多貨,賣完了——但我發現,賣自己的書,倒不是最開心的。
——很想跟他說,賣了多少本,賣完了,我瞭解你,所以瞭解你的書,所以可以賣得動——但操持這種商業修辭,其實對方無法明白,最終多半不歡而散。賣書者是低於作者的,但能夠不歡而散,又近乎平等了,或者我就是因為這些踰越,至今令人提防。我有時知道,賣書是維持關係的一種方法。我數算着那些數字,像把詩句電報化。極低限的,單方面由我想像出來的,以庸俗金錢數字覆蓋着的,綿綿關係。


​鄧小樺,畢業於中大中文系,科技大學碩士。曾獲各種新詩及散文獎項,著有詩集《不曾移動瓶子》。《字花》編委,港台節目「文明單位」主持,於各大報章撰寫專欄、文化評論,教授各種創作班。在學時參與學生報及吐露詩社, 後來也參與社會運動如保衛皇后碼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