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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客居初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廖偉棠

園子現在睡了,

生鏽的客人像下了一夜的雨

草書着流水帳:

雞蛋花樹是我兒時的兩棵,

但我的童年和母親沒有遷播過來;

鮮黃的喇叭花是新開的,

但泥土裡的小蝸牛不辨我的蠻語;

肥胖的蜜蜂在柑橘花間忙碌,

木瓜沉甸甸但還沒有成熟……


在台灣新北鄉間新租的房子住下了一星期後,我終於開始寫這個園子。一切是陌生的,一切又似曾相識,我的童年一直到十二歲,也在一個草木茂盛的院子裡長大。
所以這次旅居,在空間上是一個移民一般的大變動,在另一種意義上,卻是時間上的返鄉之舉。忘了是海德格爾還是荷爾德林說過:詩人就是在返鄉途中的人。當然我們最熟悉的兩句古詩詞是,「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以及「夢裡不知身是客」,詩人寄身天地逆旅之中,該是永恆的客人,兒童算是道破天機了;夢裡不知,乃是因為夢是所有詩人的故鄉,不會拒絕詩人的寄身。
寫後一句的李煜,還寫過一句我也常常想起的句子:「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是啊,為甚麼我們會說「醉鄉」而不說「醒鄉」?這幾晚,我一個人在百廢待興的新居裡喝酒,看着雨水嘩嘩地從玻璃上流淌傾斜進草木之間,我無意識地在Instagram發佈了一段雨水的影像,配文:「就像我的人生」。醉眼朦朧中,我並未離開粵西農村裡老宅那個天井,雨水流過黝黑濕滑的青苔,落入我的夢,我的夢裡卻是遠行許多光年的銀河鐵道999號,星野鐵郎在「雨之惑星」的淹留。
雨後,望向窗外,細枝上有更細的光點在移動,原來是一隻小蝸牛──也許是在雨夜才孵化出生的。遂又想起卞之琳的〈航海〉:


輪船向東方直航了一夜,

大搖大擺的拖着一條尾巴,

驕傲的請旅客對一對錶――

「時間落後了,差一刻。」

說話的茶房大約是好勝的,

他也許還記得童心的失望――

從前院到後院和月亮賽跑。

這時候睡眼朦朧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鄉認一夜的長途

於窗檻上一段蝸牛的銀迹――

「可是這一夜卻有二百浬?」


輪船拖着尾巴的隱喻,到詩的最後才揭曉。自己客心的焦急,相對論一般地,把長途客輪的速度抱怨成了童年時在家鄉觀察的蝸牛的慢了。那麼說來,真是「時間落後了」,時間也趕不上我們對童年的背叛吧?我們既是船客,又是茶房,可是我們找誰來對一對錶呢?
世有離亂,方有詩人。我們暫時未逢亂世,遷徙也一波一波地進入我們的生命,把我們帶到一個個似新乍舊的夢裡面去。古人說「安土重遷」,「安土」固然是儒家價值,到杜甫,我們才漸漸明白「重遷」的另一重意義,那就是遷移也是很重要的,客心也是很敏感的。
晚年的杜甫索性買了一條船,安於人類漂泊之命,親投逝水,比傳說中的李白攬月其實更放達。因此也別說陸游「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淒涼,入即是「打馬入紅塵」之意,更何況前面還有一句「遠遊無處不銷魂」銷魂當用今義
不過這幾天,我還是不知身是客的時候居多,像草堂時期的杜甫,左右營度,添磚加瓦。「度堂匪華麗,養拙異考槃。草茅雖薙葺,衰疾方少寬。洗然順所適,此足代加餐。」人到中年自然幻想一張在偌大中國容不下的書桌,無論這個幻想多麼短暫。第一次走進這個院子裡的時候,在亂草和瓦礫中坐下,便有《小城之春》開場時,戴禮言坐在廢園中吁嘆的既視感。
人是客人,園卻永遠是故園,且總是風雪後。鄰居夏太太說,這個地區冬天頗冷,甚至下過雪,在台灣的城鎮也是罕見了。夏太太說她準備了火爐過冬。我想說,我準備了一顆冬心,且已經年醞釀,晶瑩如那邊樹上不認識的青果。行李箱還沒有收拾起來,新買的電動滑板車停在門口,香港帶來的釣魚摺疊椅放在牀頭。我好像還是那隻小蝸牛,總會緩緩消失在季節的縫隙當中的。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現為詩人、作家、攝影師。 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 曾出版詩集《苦天使》、《少年遊》、《黑雨將至》等,雜文集《我們從 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