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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城:晚年的金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沈西城

1972年,《鹿鼎記》在《明報》連載畢,書迷都很失落哀傷(內裡包括了我)。當我看到書末「全書完」的三個黑體字,沮喪、絕望,一擁而上。早聽文化界有人傳言:《鹿鼎記》是金庸的「收山」之作。天哪!武俠小說之王擱筆,咱們武俠迷還有啥看?雖然還有梁羽生、古龍,就是鴉片跟白粉之分,總不頂癮呀!身邊有朋友去信《明報》,聲淚俱下,要求查先生撰寫新的武俠小說,信去多封,仍不得要領。書迷不死心,進言懇請體諒書迷心意,休息一段日子,再度執筆。金庸並沒有明確決定,日子一遠,我們知道,希望最後會是絕望,這終將成為不變的事實。《鹿鼎記》是金庸擱筆力作,歷史小說《成吉思汗》作者董千里是金庸錚友,「項莊舞劍」膾炙報壇,曾撰文為《鹿鼎記》下判語——「這是一部罕見的反英雄小說。」九十年代末,廣為評家引用,以此品評此書,只是改英雄為「武俠」而已。我覺得有點不是味兒,英雄可反,武俠咋反?對不?金庸打五六年寫處女作《書劍恩仇錄》起,到七二年《鹿鼎記》輟筆,時空橫亙十七年,十七年之間,共寫書十五部,平均一年多一部,創作力之旺盛,當世無人能及。要知除《越女劍》、《白馬嘯西風》、《鴛鴦刀》外,其餘的部部都是大部頭小說,套句日本文壇慣語,就是「大河小說」,粗略算之,都超過一、二百萬字,情節離奇曲折,神秘莫測;人物複雜多變,教人目眩;結構豐盛磅礴,嚴謹不亂,以個人之力,竟能如此,難怪倪匡摘筆三嘆:「古今中外,空前絕後」你以為是美言,俟看過金庸所有小說後,可能還嫌倪匡寫得不夠實在地道,個人愚見,金庸小說大可以三字概括之,便是——「棒棒棒」,三隻大拇指,這便概括了一切讚語。
金庸擱筆後,何以遣有生之涯?除了主政「明報」事務,抽空修改舊作,不同於他的老朋友倪匡,作品出門翻臉不認,永不修改。有個不知情的作家,生好心,勸倪匡仿效金庸修改一下衛斯理全集。你猜倪匡怎說?照例三聲「哈哈哈」「改甚麽!修改有屁個用?原汁原味多好。」因而北極熊弄錯了,由他去,甚或辯說:「錯了又怎樣,讀者還不是由頭到尾照看!哈哈哈」真給他氣炸肺。金庸十分重視自己的作品,視為親生兒,常思如何將之完美化,於是花上八年(1980至88年),將十五部小說重新修改一通。金庸武俠小說前後共歷三個版本,舊版(鄺拾記),新版(明河社)和新修訂版(明河社)。1955至72年是舊版(鄺拾記一週版,全書成後,交偉青書局再出版)。新版冠明《金庸作品集》(明河)。由九九年起,金庸重新修訂本則為新修訂版,迄今已完成整個工程。金庸小說,冠絕古今,捧場人多,柴台者少,可也有對頭人,這便是立心不良的內地文人王朔,九九年在《中國青年報》為文詈罵:「那些故事和人物,今天我也想不起來了,只留下一個印象,情節重複,行文囉嗦,永遠是見面就打架,一句話能說清楚的偏不說清楚……初讀金庸是一次很糟糕的體驗,問始懷疑起那些原本覺得挺高挺有腦的朋友的眼光,這要是好東西,只能說他們是眼睛瞎了。」嘿!依我說,王朔是吃不到葡萄是酸,說金庸文字囉嗦,真是不知何所云耳,明眼讀者都知金庸用筆凝練簡潔,行文有韻,實非一般武俠作家所可及,王朔此評,我絕不同意。瞎掉眼睛的正是王朔而非一般讀者,如斯指鹿為馬,混淆黑白,也只能說是文人相輕矣。至於指金庸虛構一群中國人,於某種程度代替了中國人的真實形象,更是天大笑話。小說人物大都虛構,即使盛行於日本的私小說,說的是個人私事,也非全部真實,說真的,小說根本便屬杜撰嘛,王朔胡言妄語,惹來非議,長河漸落曉星沉,迅即無人理會。批評也非獨言堂,有始作俑者,必有後繼人,寫《香港小說史》的袁良駿,也來軋一腳,數說金庸武俠小說的不足處,還是站在傳統的道學思想,以老氣橫秋的態度對待創作小說。引申下去,就是「脫離現實生活,仍然是不吃人間煙火」他要求金庸寫「真正的、嚴肅的歷史小說」潘耀明先生挺身而出以利劍刺之曰:「其(指袁氏)衡量文學作品的標準還是中國開放前的一花獨放的表現手法――現實主義。對於像袁良駿這樣的一個知名學者,似乎有點抱殘守缺了。」說得客氣,露骨一點,就是冬烘。武俠小說不真實,有幻想,有啥出奇?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天馬行空,玄幻空靈,人人稱妙,嚴肅文學,根本只是小圈子人的玩意,難怪潘耀明要不客氣地說「抱殘守缺了。」說到批評金庸武俠小說,還是台灣葉洪生中肯,有肯定,也有指出其不足之處,堅持採取實事求是的態度,中、台在批評文學上還是有分野的。金庸很在乎別人對他的小說的批評,好的,開顏一笑,甘之如飴,若有胡言亂語的,便耿耿於懷,大為不快。絕非小氣,面對袁良駿那樣不着邊際近乎挑剔的指責,金庸並非六根清淨的高僧,生氣自是理所當然。
金庸為求完美,耗費心血,殫精竭慮修訂小說,新版和最新版陸續面世,並非人人歡迎,倪匡就以為舊版比新版好。也有人為文指出新舊版本的差異,表達喜惡,不妨列出一二。2002年修訂《書劍恩仇錄》,增補一章,約五千字,從陳家洛口中引出金庸對人生、情愛、民族的種種深刻思索,為《書劍》一書,增添智慧光芒;新版《天龍八部》金庸作出重重修改,尤以王語嫣的修改最大。王語嫣癡迷青春不老,終使段譽擺脫對王語嫣的「心魔」,結局全盤推翻。不少讀者着迷段譽「癡情」,對這個修改並不滿意;修訂《射鵰英雄傳》,金庸用力至深,將「東邪」黃藥師的性格作了重大修改,寫彼戀弟子梅超風,自詡是最滿意的改動,卻引來讀者正、反兩論,兩派勢均力敵,爭持不下……歸根結底,有人拍手讚賞,新版添采,也有心存隙疑,新不如舊,倪匡屬後一派——「我總覺得出門不驗貨是對的,舊日的文字,載着舊日的風景,是當時的一種記憶,改了反不美。」不要以為倪匡懶情推搪,說的有點兒道理。豬怕肥壯,人怕出名,金庸七十年代已名播華人世界,隨即引起台灣的注意,金庸武俠小說因其《大公報》背景,在台長期被禁,惟滾滾金潮不可擋,台灣讀者早已偷看。早於上世紀六七年就盛傳金庸訪台,受長期監視的哲學家殷海光先生曾致書司馬長風,透露有人作出活動要推薦金庸。金庸本也有意,一拍即合。七三年兩岸關係敏感,為避嫌疑,宣稱以普通記者身份訪台。到台灣觀光,跟高層見面,一向是金庸的心願,他是大統一的支持者,希望兩岸能和談。對蔣經國先生印象不錯,蔣經國先生路邊吃茶葉蛋,深入民間的故事打動了他,這體現出蔣經國要比他父親蔣介石親民。金庸初晤蔣經國,道出個人看法——「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是政治家,他一開口講話,我就覺得他是同鄉。」他倆說的是上海話,哪會不親切?沒了隔閡,金庸就把肚皮「聽說台灣的軍事、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事無鉅細,都要由蔣先生親自決定。我以為你應當是掌握政策,一般事務交由部屬分層負責。在一個民主主體中,應當職權分明,同時你也可節省些精力。」說得好,你猜蔣經國如何回答?略一沉吟說——「你的意見是很好,只不過我求好的心太切,總想一切事情推進得快些。」金庸聽了,還有甚麼好說的?十日訪談,回港寫成〈在台所見、所聞、所思〉在《明報》發表,引起廣泛反應。
封筆後的金庸,最如意、興奮的事,莫過於得到鄧小平親自接待。當時鄧小平的身份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實際上是垂簾聽政的真正掌權者,要單獨接見金庸,除了傾慕他的小說高明而成金迷外,更是想藉金庸來訪,向外釋出新的對台工作——統一台灣。鄧小平早在七十年代後期,便留意金庸小說,十分喜歡,女兒鄧楠說過「爸爸每夜臨睡,必要看幾頁金庸的武俠小說。」金庸的小說只看數頁,豈能頂癮?鄧楠解釋:「那是我們限制他看,要不然爸爸會看到通宵返頂,第二天哪能工作?」對!日理萬機,焉能無神!茲事體大。除了小說,也有留意到明報社評,金庸對鄧小平既敬佩又同情,在社評中,不斷為鄧小平打抱不平,強烈反對四人幫,甚至認為要救中國,只有鄧小平的復出,鄧小平看在心裡,早認定金庸是百年一遇的海外知己,因而起了邀金庸到訪一遊的念頭。1981年7月18日上午,北京酷熱,稍事走動,即大汗淋灕。平日不修邊幅的金庸,一早梳洗打扮,罕有地穿上西裝,帶着夫人林樂怡女士和一對仔女,由廖承志陪同,一起驅車直赴天安門。中共待客,有極嚴厲的規格,一般嘉賓直進會客廳,領導人站定握手,可鄧小平打破常規。金庸一下車,已見鄧小平站在人民大會堂福建廳門口迎迓,一見金庸,主動走過來握手。這是破天荒的舉動,金庸簡直呆了,心跳加劇,從未想到會得到如斯隆重的接待。鄧小平緊握金庸的手道︰「歡迎查先生回來看看,實際上我們是老朋友了,你的小說我讀過。」金庸聽了,受寵若驚,接下來的說話更令他愕然—「你小說此正是夫子之道,鄧小平是郭靖、是令狐沖、是蕭峰,金庸感動得眼睛也潤濕了,說:「我一直對你很仰慕,今天能夠見到你,感到榮幸。」這是肺腑之言,金庸一直認為當代能挽狂瀾於既倒的人僅鄧小平一人。鄧小平體胖,怕熱,穿着短袖襯衫,見金庸整冠肅衣,柔聲勸導:「北京天氣熱喇,脫了外衣吧,不用拘禮。」於是倆無阻隔,放言直談。鄧小平向金庸提到了三件事「反霸權、完成統一大業、搞好經濟」正是金庸的心願。七五年《明報》組織了一個「反霸權」的座談會,邀請當年駐港日本特派專員參加,此會宗旨正與鄧小平想法相同。兩岸統一一直是金庸的宏願,他訪台時,曾到前線看了一趟,看到地下坑道縱橫,大炮機槍滿地,一片肅殺,金庸難掩哀傷,更激發起他的統一念頭,不止一次對董千里、汪際說過——「我這一生如能親眼見到一個統一的中國政府出現,實在是畢生最大的願望。」訪談歷一小時,金庸、鄧小平惺惺相惜,惜別時,鄧小平親自送到門口,緊緊握住金庸的手道︰「希望查先生以後可以時常回來,到處看看,最好每年一次。」鄧小平此次送給金庸的禮物,便是發出准生證,金庸的武俠小說可以正式在內地出版,此舉催生了一代文豪。

為了實現統一願望,八五年金庸出任「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八六年成為「政治體制法」負責人,一心為國為民的金庸,到頭來卻不獲小部分香港人的認同、諒解。衛動的團體一度跑到南康大廈「明報總部」焚燒《基本法》。獨力難堵天下悠悠之口,金庸痛心疾首,失望沮喪,八八年辭掉基本法委員會之職,同時宣佈再不當《明報》社長,矢志閉門讀書,專心修訂小說。既無意報業,就有出售《明報》的念頭。放盤消息一出,掀起千層浪,各方買家紛至沓來。金庸左思右忖,最後敲定兩個買家︰一是世界傳媒大亨梅鐸,次為香港青年作家于品海。誰是于品海?當時認識他的人不多,可謂名不經傳,實力欠奉。人人都以為金庸定會將《明報》售予梅鐸,豈料結果出人意表,居然平價售予于品海。金庸心腹王世瑜,曾力勸千萬不要賣予于品海:「伊唔嘸經驗,弗來事格!」對王世瑜一向言聽計從的金庸,這趟居然借了聾耳陳的耳朵,不納,最後將《明報》交予于品海。何許人也,于品海!出生平民家庭,曾在《信報》、《財經日報》當編採,閒時也寫點文章,是一個知識青年,能得金庸信任,有人說是因為他跟金庸去世的大兒子傳俠有幾分相似;也有人以為金庸有愛國之心,不想報紙落入洋人手上。勿論如何,金庸這個決定乃是其畢生三痛之一,教他夙夜難成眠。于品海主政《明報》,第一件事就是甩開金庸。陶傑在《明報》出售後仍留任編輯,負責副刊,因知金庸素重副刊,致電詢問如何處理。金庸答以一切照舊,萬勿亂改,陶傑心遂定。過了些時,開編輯會,席上有人建議大改副刊版,陶傑告以金庸本意,當事者冷淡對之。不久,開董事會,金庸以董事身份翩然而至,卻被擋諸門外,有人對他說「查先生,今天你不用列席。」金庸聽了,一盆冷水迎頭澆,登時呆立當場。王世瑜跟我說金庸這趟真的生氣了,回家坐於書房,痛定思痛,謀東山復起,立馬致電在加國的他:「世瑜兄!儂立刻回來幫我辦張新報紙!」十萬火急,事在必行。以金庸的才力和財力,此事何難。為何最終沒了下文?誠是出於查太林樂怡女士的反對——「年紀這麼大,已近古稀,不要再勞碌了!」妻之肺腑言,焉能不遵從!遂罷此念。王世瑜瞇上眼,感嘆地說——「七十其實不老,我當年才五十多一點,精力旺盛,老虎也能打死兩三隻,辦張報紙,還是有點把握。」《明報》落在于品海之手,結果如何,有目共睹。在香港辧報,沒頂樑柱是不行的。金庸冷靜爾雅,平日少發脾氣,更少埋怨人,唯獨對于品海例外,罕有地向傳媒訴說于品海,沒有兌現當年購買《明報》時的承諾。對此,聰明圓滑的于品海只回答了幾句話—「金庸先生是世外高人,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所以在有些問題上我們肯定是有不同的看法。」就這樣搪塞了過去。錯賣《明報》是金庸一生中的第三痛。(註:另外二痛為兩段失敗的婚姻和兒子傳俠英年早逝)
金庸晚年憾事,大抵只有這一宗,其他的都是好事:獲頒大紫荊勳章、出任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充任浙江大學文學院院長、清華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一大堆好事,教金庸樂呵呵。2010年9月八十六歲的金庸以論文〈唐代盛世繼承皇位制度〉獲頒英國劍橋大學博士學位,這是他一生最得意之事。今年已屆九十四高齡,平日深居不出,健康已不如前,夫人林樂怡女士悉心看顧,四人護士輪番廿四小時侍候,夕陽西下,老人向晚,而光芒璀璨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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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城,上海人,留學日本,擅寫推理、科幻小說。 現為香港《武俠世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