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 然：網絡嬉遊記

每月總有個晚上，時間和空間對了，抬頭常會看見，那個渾圓的月亮。有時它夾在燈火燦爛、高樓與高樓之間的空隙，有時它陪伴人在旅途，空闊無人的街頭，出現於無遮無掩少光害的夜空。而這晚上，完全不帶預期，在陽台稍站，便看見它，而且不只是它，還有肉眼可見的不遠處，一點亮眼的光，那是火星啊。以為已經錯過了──就在前一個晚上，地球這裡那裡無數人攝得又圓又大血紅月亮和在同一畫面出現的紅色火星，如此罕見的景象，只要登入網絡，它們幾乎無處不在。現在，就眼前，不必搜之尋之，苦苦候之，純粹的偶然遇見。如此星辰，明月當空；沒有弦歌助興，沒有手舞足蹈，也沒有對影成三，好似有點辜負它們的慷慨停留，讓你看見。那麼就，分享吧──到屋裡抄來手機，朝向月亮和那顆亮眼的光，咔嚓咔嚓，手機清脆地吃進月亮吐出畫面，手有點抖？畫面鬆矇？嫌角度不好？沒關係，手機拍攝功能不會嫌棄它的主人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地反覆取景。而那個月亮和那顆星，長夜漫漫，也沒要趕着說再見。然後呢？當然是，分享時刻。登入臉書貼上眼前的月亮，和那顆難得同場出現的火星；茫茫無際的宇宙間兩顆亮光，要經歷多少光年再與這人間時間重疊？也許不必追究。那是天文學家的興趣所在。我的作為比較簡單，貼圖以外就寫下兩隻字：現在。就三分鐘內，得到三個讚。其中一人遠在多倫多啊，有時差。這邊的黑夜，是對方的白日？其二，住墨爾本，時鐘比這兒快兩小時，夜應更深。那麼第三個說讚的臉友算是最貼近了，家住元朗；週末晚上，是回家路上刷手機？抑或準備上牀前網絡隨意漫遊一下？都看見了。一個月亮，隔了海角天涯、地球運轉和時差，卻可以即時傳遞。圓渾光華從這端擴散四方八面，只是手指頭點擊手機屏幕的距離──天涯若比鄰，說這話的古人，當時是怎也無法預想，比鄰與天涯真的可以共度此時此刻。二、谷歌地圖上的箭頭指示，向前走七十呎轉右。七十呎有多遠，其實沒甚麼概念，跟着走就知道了。開始的時候常常混淆屏幕上的前後左右，東西南北常識稀薄的人，搞錯方向多走冤枉路是常有的事；若是無須趕路，就當他額外風景。可注意力過度集中在屏幕，一路上的街巷長甚麼樣子，也很過眼雲煙。出遠門，人地生疏，谷歌地圖和谷歌搜尋可以救苦救難，是方向盲和街道盲的晃蕩良伴。可是一旦習慣成自然，在出生長大的城市也依賴谷歌與它為伍，不知道算不算濫用功能。沒有手機導航之前，去不熟悉地區會先問問別人，現在省了與真人交流打聽，遇疑難便祭出手機，向無邊網絡的另一端篤篤篤探求指引。暫時最長途使用谷歌地圖，應屬那一年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灰狗巴士行程了。登車後，輸入紐約42街總站，車開行，地圖上那個小小藍色圓點一路前進，沿路實時實況顯示地標，而車窗外的人間風景，徐徐流落車輪後面；反正閒着無聊，便每隔一段路向家住新澤西州的M傳短訊，報告巴士正途經何處。其實早前已經與他約好在車站等，也大略知道抵站時間，M只說巴士進入紐約州邊界時給他傳個短訊，他會從家裡去紐約車站會合。但一路看着地圖上那個藍色小圓點，覺得新奇有趣，忍不住分享這新結交的電子遊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我在新大陸發現手機這項有趣玩意；回溯更早前，捧着一部平板電腦一部手機，從西岸洛杉磯登上長途火車一路向東穿州過省，途中發現網絡漫遊有個奇妙功用──手機會不斷自動更新、顯示所在位置的名字，和當下的天氣溫度。火車只會廣播停站的站名，途上經過的城鎮，是不會一一報上名來的。本來唸書時地理科常常不及格的地理盲，忽然耳通目明地、實地對照了長路漫漫、過去一直只在書本上看見的許多名字。人造衛星萬歲。網絡漫遊萬歲。三、有了網絡漫遊，千山獨行也不再孤單？這樣的說法，當然沒有充分顯示錢幣的兩面。所到之處留下痕迹，是其一。自己一介良民，不擔心被電子網絡追緝。然則若希望保留多點生活私隱，出入電子世界便需多加留意了。網絡上有各式各類群組，它的存在應該是鼓勵聚合，促進交流，然而群組的寄居體卻是個虛擬的電子終端，有時礙於情面加入了某個群組，還好這並不等同答應出席宴會聚餐，要用身體投入，也不等於要時時在群組出現或者發言，於是性格孤僻的人得以選擇繼續緘默，甚至往更偏僻的方向走。而單行遊蕩，想尋點消遣時，電子網絡還是管用的。比如坐在台北某處巷弄小店吃牛肉麵，長日漫漫有點沉悶，筷子開動之前，不妨讓手機攝影功能先吃。它吞進鏡頭前的牛肉麵，我登入臉書或者其他網上群組，貼上手機肚腹內容，然後開始吃眼前的麵。有時麵還沒吃完，已經有人回應：好吃嗎？在哪裡？我若高興，可以套用臉書打咭功能，標示店家所在，若不喜歡坦露自己行藏，便虛應幾句，甚至隻字不答。是的，因為可以選擇，便暫且留連，這個無形無端，既喧囂又孤獨的所在吧。四、出門前執拾行李，除了必要用品和衣物，還帶甚麼上路？有人喜歡帶一本書、布玩偶、私人枕頭以至各種貼心之物。行囊愈重，生活的背負愈多。若是無壯丁同行，一切宜輕便精簡。那麼把不必要的一一删除，不可或缺的，應該是智能手機吧？今人訂酒店住宿，基本設置以外，在意的必然是房間有無網絡。抵埗，進得房間，先設好連線密碼。如此，小小一部萬用手機，該要連結的人，和該要連結的事，都在掌握之內了。回想當日頑強抗拒用智能手機，真的好似是億萬光年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