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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英:香港大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惠英

不知是何緣故,近日對大叔一類的人物分外留神。每一天,大叔總在我們身邊。他們佈滿幾乎每個角落,不是嗎?要通過一條窄路,兩位大叔在談話,其中一個頭上纏着一塊毛巾,白色的,大概是祝君早安有一道細藍邊的白毛巾,另一位手臂上紋了一大片不知是甚麼的藍,他們不必看一眼,身體稍為移一下,要通過的人便順暢地走過去了。是不是大叔的空間感特別好,而且不必顧及不必要的禮例如打個照面之類?是這個原因嗎?每天總碰見形形色色的大叔,是以不得不想起不如寫一下大叔?
或者是由於近日路過一慣常經過的店舖,總見店門關上而想起店內大叔的緣故?這店舖關上有多少日子了?幾星期?幾個月?由冬入夏,應以月計算了。不常光顧的店舖,卻因為坐在店內當眼位置的大叔,每次經過,自然看上一兩眼。他的汗衫與長褲,天天如是,他坐的位置也固定不變。幾乎每天經過,看一眼,像看日曆,已成習慣。大叔坐得直直的,專注看着店外走過的人。路人走進店內,大叔馬上笑着站起,客人要找甚麼,大叔比店員的動作快上一步,他知道店內每一種貨物的位置,要是講出一個價錢,謹慎到不得了﹕總總總共是……如果收到的是面額較大的鈔票,大叔會就着店外的陽光看得清清楚楚,據說,大叔認識不同面額鈔票的「手感」。寫大叔,是這個原因嗎?
大叔說過他的創業史。在甚麼情景下說的,大概是一個很平常的黃昏——還是早上?大叔總會在早上或黃昏出去急步走,那天,路上碰見大叔,初是寒暄,隨後大叔便講起從前在電燈公司做學徒的日子﹕好早起身㗎,嚟到呢度,好山好水,一見到就知是好地方,阿媽教落,要睇山頭樹木靚唔靚,好綠,就靚。那天,一站大半小時,大叔談興極好,現在想起來,實在記不清楚內容,反而他坐在店內的身影卻異常清晰。大叔一直講甚麼年份開舖,好細㗎,老婆執貨,我開車。之後又講過甚麼?大叔忽然就停下來,說老妻同他捱得好辛苦,想不到今日可以好好過日子,老婆卻無福消受,周身病痛——我好對唔住佢。
就是這一句,我看到大叔臉上有兩行淚水流下,本來半凝神半發夢的我馬上有點不知所措,大叔竟然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說起對老妻的愧疚,流淚了!往後看見大叔,總把他流淚的樣子連上。
大叔隨處可見,稍不留神,便給他們佔盡風頭﹕像先前說過頭上包着祝君早安毛巾的大叔,像一臂藍紋身的大叔;還有像一腕有好幾串超大顆圓珠手鍊身穿彩短褲的大叔;更別說腰掛小型錄音機並附擴音器隨街播放吟誦佛陀經文的大叔。
因為是大叔,四周似乎給他們額外的包容。他們大概曾經半生以至大半生在不同的工作位置上消磨,不知幾時便成了現在的大叔模樣,甚至這演變過程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或在街頭看見小伙子的髮型,心想,有一天可以,我也來一個……或只是簡單的接收親友的一應潮物,便有了混搭的新樣。大叔的風頭既是他們自己營造的,也是其他人給讓出來的,因為他們是大叔,說話有點分量(包括聲量),於是往往佔盡空間,再上一級,便是阿伯,然而,處在大叔階段,也許是頗愜意的,以自己的方式說話,評人論事不一定是主調,與眾同樂事關緊要。幾個大叔聚頭,總有講不完的調侃說話,像世上沒有解決不來的事情。遠遠看去,真有浮生若夢之感。
大叔流淚,卻是另一種率性,這大叔久未出現,店門關上好幾個月,每次經過,總會把腳步放慢,不由又記起當日他說起老妻與他年輕時共同拚搏致壞了身體的情景。流淚大叔大概不會出現了。他的率性卻是此城風景,是自為空間的風景。


​陳惠英,曾在電視台、報館工作,現任教嶺南大學中文系。著有小說集《遊城》、散文集《流動 的城市流動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