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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淑嫻:倫敦日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淑嫻

2018年7月10日上午——唐人街
早上的唐人街,原來是沒有人的,甚至有點近乎冷清的感覺。昨夜被遺棄的垃圾還躺在路邊,連倫敦的白鴿也未起牀。從香港到倫敦的飛機,一般在清晨降落機場,大概只有這些特別的日子,我才能看到真正的晨光。
我以前是不喜歡來唐人街的,長大後,讀了一點書,明白了一些歷史,才對唐人街改觀。兩年前我來到倫敦,去唐人街買了一張電話卡,正式與唐人街建立友好關係。這幾乎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在倫敦唐人街買東西,雖然我曾經在這裡讀書兩年。兩年前的夏天,比今天涼快一點,我隨意走進一間買電子用品的店舖,一開門,坐在櫃檯的女子想也不用想便以廣東話與我說話,我有點錯亂,以為自己還在香港機場,但我推門之前明明是用英語買奶茶的,不是嗎?唐人街就是這樣讓人時空迷亂的空間。但想回來,也是開心的,可以被陌生人認定我是能說廣東話,因為我從小到大都被人誤認為不是廣東人。
這個早上,不冷也不熱,我又回到唐人街,找回那間店舖,買我的電話卡,但早上店舖是重門深鎖的,還以為已經關門大吉了,有點失落,幸好幾小時後再回來,大門又再一次能夠推開,感到自己真的回到倫敦了。推門後,看不到那位親切的女子,換來是一個表情拘謹的中年男子,他沒有主動開聲,但我馬上用廣東話跟他說:「我想買張電話卡。」

2018年7月10日下午──W
放好行李後,我到大英圖書館找W。我認識W很久了,大家都是喜歡文學藝術的人。他來了英國定居也有十多年吧,有時朋友斷斷續續的見面,日子不知不覺就這樣過去了,所謂友誼,大概就是在這種說不清楚的、膠黏着的歲月度過。W在圖書館工作,我認為他是非常勤力的員工,很積極地幫助研究者找資料,如果我是老闆,他一定會升職,相比其他同事,他實在勤力得多,可惜我不是老闆!W自己也愛研究,在放假的日子,他會到另一個圖書館寫作及找資料。每天晚上下班,他會到家附近的土耳其餐廳吃飯,然後打開電腦,寫點東西,累了,便回家。這間土耳其餐廳他光顧了十多年,所有東西都加價了,但老闆現在還收他以前的價錢。啊!我看到W從樓梯下來了,仍然是穿他的黑衫黑褲。我們在圖書館內的咖啡室坐下來,他給我一張卡,是甚麼?兩年前,我回香港時,把飲到一半的咖啡卡給他,飲到第九杯就送一杯。兩年後,我回到倫敦,他竟然留下來還給我,而他一杯都沒有飲過。今天我繼續飲,得到第六個印,好像昨天才喝完第五杯似的。

2018年7月16日──Jazz
我與W從唐人街走到蘇豪,他說想找Derek Jarman之前常去的咖啡室,天氣很熱,轉了好幾個彎也找不到,我們索性就隨便坐在路邊喝酒喝咖啡。後面傳來音樂聲,很有性格,是二、三十年代的Jazz,我以為自己走進了Woody Allen的電影世界。轉頭一看,我見到兩個穿着整齊的男子在餐廳內演奏,帶點散漫的嚴肅。
在輕輕鬆鬆的音樂聲中,我看到一個流浪者把食物隨手拋到路中心,這裡的路很窄,一群白鴿按着本能的需要走到路中心,牠們真是走的,而不是飛的,牠們甚至還懂得避開在身邊擦過的車輛。我突然明白了,牠們從來都是這樣覓食,所以牠們懂得這裡的遊戲規則。我不知道流浪者為何要把食物拋到路中心,是有心或是無意?我看着白鴿極度危險的覓食處境,有心無力。是一條生路?還是一條絕路?那悠揚的音樂也不知何時結束了。

2018年7月22日──羅丹
走進大英博物館之前,沒有太多的期望,我不是已經看過Rodin的展覽嗎?忘記了在哪裡,甚至忘記了在甚麼時候。不過,在英國修讀博物館學的一位舊生,叫我一定要看這個展覽。在很多時候,我是一個聽話的人,所以我去了。
從大英博物館走出來,我感到自己沒有真正的看過羅丹,但這次看到了。羅丹曾訪大英博物館,受到當時館藏的古希臘藝術所影響,明白在殘破中可以建立美感,不一定完美才是美。羅丹的雕塑很大,但感情很細緻、含蓄。一些人的表情隱藏在暗角,等待觀者細細地發掘,好像偷看布簾後的故事。他有不少雕塑是受文學所啟發的,例如The Kiss是再現The Divine Comedy的情節。哪個觀眾會不喜歡The Kiss呢?
展場不是很大,但燈光很好,配合自然光。我在一個名為Thought的雕塑前看了很久,拿着攝影機想捕捉她的神態。Thought是受Camille Claude的雕塑所啟發的,Camille是羅丹的助手,也是啟發他的女神。在大英博物館的展覽中,Thought和TheThinker前後並置,一個沉思的男子,一個沉思的女子,兩人各自困在自己的情緒,想着各自的事情,但有難以明言的連繫,他們的表情非常吸引。我想把這狀態拍攝下來,奈何技術不夠,照片好像欠一點甚麼,說不出。不過很久沒有因為一個小小的發現而高興,哪怕這個所謂發現,其實已經很多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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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27日──Ginger tea
來了英國大半個月,總是好天,甚至過分好天,這都不是英國的日常,就算是上天對這陰暗城市的好意吧,但今天終於出現雷暴。W一早便傳信息給我,提我帶雨傘,我結果都是忘記了。有趣的是,後來W告訴我,因為太久沒有下雨,他自己那天帶了雨傘也忘記自己帶了雨傘。
我從圖書館回家的時候,天色還可以,以為可以逃離一劫,怎知一出地鐵就行雷下雨了。不是為了甚麼,只是為了最神聖的電腦,我只能躲進沿路的一間咖啡室。我氣沖沖地走到櫃檯前,叫一杯ginger tea,那個中年的伙計望着我,施施然地以不純正的英語說,請你先坐下來吧。他的聲線,好像與外面的壞天氣完全無關,他有自己的天文台,而我的趕忙也是多餘的。沒錯,我忘記了這裡是餐廳,不是我慣常去的咖啡室,不應直接到櫃檯。我走到外面,選了—個室外的角落位置,可以看雨,可以聽雷,但又不會弄濕。
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我看到這餐廳並不大,不過地底好像還有一層,沒有開,黑壓壓的。就算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餐廳都帶點頹廢味道。這時餐廳裡坐着一位老婆婆,牙齒也快掉下來,她在吃甜品。另外一桌是兩個媽媽與她們的子女,我只聽到媽媽大聲說話,兩個子女反而安靜地吃東西,其餘便沒有人了。我把電腦包好,然後在雷聲下等待我的ginger tea,但結果一坐便是半小時。
那個伙計一直不知去了哪裡,好像隨着雷雨消失了。再過幾分鐘,雨沒那麼大的時候,我想過是否應該離開,但好像有點不妥,有種說不出的不好的感受,好像還未完成一件答應的差事。我站起來,看到那個伙計原來就在門口的另一邊,安靜地吸着煙,望着面前的雨點,他這個半小時應該一直站在那裡,完全忘記了我這個闖進來的顧客。他在想甚麼?我看着他的身影,一點也不怪他,反而決定再留下來,等一下。
我經常去的幾間咖啡室,全是非英國白人當伙計的,聽他們之間的談話,大部分都是來自歐陸,應該是直接受脫歐影響的一群。在倫敦生活,並不容易,你以為西方文明大國,沒有種族歧視?這都是美麗的神話,歧視總在細節中。我再坐下,想了很多,然後看到另一個伙計出現,年輕的,我上前跟他說ginger tea,幾分鐘後 ginger tea終於送上來了。我以為那個中年伙計不會記得我和我的ginger tea,但雨停了後,他突然走過來我的角落,以平靜的語調誠懇地跟我道歉,但沒帶半點誇張。我沒有把茶喝完,因為要趁着雨停的時候趕回家,我把茶錢與貼士放在檯上。

黃淑嫻,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人文學科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