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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漠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胡燕青

中國地圖看起來像一隻公雞。漠河在最北方,是雞冠頂上的一個小痣。
要親自到這一點上來看看,頗不容易。我們先得從香港飛到長春,再乘高鐵到哈爾濱,然後睡一覺,等到第二天才乘搭小飛機到黑河,下機走走、停留一會,再飛到大興安嶺西邊的漠河。漠河值得我們這樣長途跋涉地來看嗎?我不敢說,這一程小飛機我卻是頗為喜歡的。那是一架螺旋槳飛機,機身只有旅遊巴士那麼寬,上機時只需走幾個梯級,不過那梯子搖搖欲墜,走起來吱吱有聲,驚心動魄,很好玩。大家「膽粗粗」地扣上安全帶,航天小巴起飛了,也頗為穩定。突然咔嚓一聲,全機人嚇得往外張望。原來它剛剛起輪子,啊,輪子是安裝在機翼的引擎下的,是不是生鏽了?一個動作就這麼響啊。我對國內航線孤陋寡聞,自然感到飛機比景點更好看。東北的天空剛下過雨,藍得耀眼,比幾年前看見的西藏的天空更清潔。因為旅途艱險,我對於快要見面的漠河,期望不低。
但如果不是旅遊業界的熱烈推介,誰會想起漠河呢?漠河不是一條河,是個縣級市,總人口八萬六千多人,最大的特點是它乃中國最北的人口聚集區。這個「最北」,就是漠河的唯一賣點。因此小縣裡無論甚麼地方、甚麼東西都標榜一個「北」字。其實,漠河以北就是赫赫有名的黑龍江。黑龍江對岸,是更北、更北、更北的俄羅斯南部——對,是南部。對到過俄羅斯的遊人來說,這個「北」字實在沒有甚麼吸引力。盛夏至此,我更感受不到「北」的呼喚。其實,所謂全國最北,也不過比倫敦的緯度高兩度,而離開北極圈還有十三度。以「北」為旅遊焦點,我覺得頗為不智。換個角度看,我們最北的地方(大概就是俄羅斯最南的地段),竟然可以如此富庶,當日「北大荒」變成了今天的「北大倉」(糧倉),不是更值得驕傲嗎?至於極光,我建議不提算了,根本看得見的日子少得可憐。
夏日的漠河給人的第一個感覺是髒、亂、刻意,建築粗製濫造,高舉旅遊道具而忽略日常生活。老百姓看着遊客的眼神,不算友善、也不算冷漠,卻不是沒有好奇或期待的。其實漠河的天然景色非常美,但到處新建的大量「景點」卻妨礙視野。我們住的酒店,坐落一個龐大但人工造成的「村子」裡,更老實不客氣地叫自己做「索金」大酒店。此村膽敢名為「北極村」(離開北極可遠着呢),來到這裡,聽說最有意思的就是各種「找北」活動,例如你可以尋找中國最北的人家、最北的哨所、最北的郵局等地標,找到了,排隊與它們合影;打卡完了,此村就再沒有多少好玩的地方。漠河旅遊當局,難道沒想過她怎麼北都在蘇格蘭以南嗎?
有趣的是我們真的來到了全國「最北」的郵局。此郵局又自稱為全國最美的鴻雁投寄站。我們看見的,是一座木建築,前面有一個頗為標誌的墨綠色郵筒。往裡面走,很意外,我們竟然看見一棵放在最當眼地方的聖誕樹,估計它的「樹齡」已有數載,早就鋪上了幾層厚厚的塵埃(不是雪)。上面的彩色佈置褪色了,走音了,卻還在六月天時高調地掛在樹上。牆上貼了幾個聖誕老人的大頭紙牌,讓人誤以為現在正值隆冬。其實國內根本就不慶祝聖誕節(民間自行玩樂,不算在內),但這個是郵局呢,公營機構在盛夏搞聖誕派對嗎?我們想把兩張明信片寄回香港,導遊卻說,別寄,會遺失的,打個印,自己拿回家去吧。原來還是個徒有虛名的機關呢。這個郵局其實也不小,只是真正處理郵遞的,不過一個櫃檯,另外的櫃檯都是在賣藍莓乾的。人頭湧湧的地方,總有幾種自稱能治百病的食物。
說到吃的,我們那天的午餐吃的正是「魚宴」。魚,是黑龍江新鮮打撈出來的,理應甚是鮮美。不過東北人烹調魚的方法也真單調,一是炆,一是煮,我們廣東人喜歡蒸、炒、煎、炸,他們都不做。因此,五六種魚吃起來都差不多,腥臭未除,肉已經都煮爛了。我們只覺得浪費了新鮮美味。碰巧那個餐廳其實是河上的一間船屋,屋子外四面還有陽台。外面陽台上幾個頑皮孩子在繞屋賽跑、奔走喧嘩,我們搖搖晃晃地對着各種魚發愁,都停箸了,免得不慎吃着骨頭。
但是,只要看遠一點,黑龍江的華麗就在眼前。江水雅靜,天傘凝光,對岸茂密的樹林鋪滿山坡,那兒就是俄國了。聽說俄國人不答應和我們共同「開發」岸的那邊搞旅遊,是因為要保住天然景色。我聽了肅然起敬。
國界在哪裡?國界就在黑龍江的中央那汩汩流水之中。那道水確實是黑色的,但不是因為河道污染。黑龍江沒有污染,反而因為河牀的礦物顏色比較深,河水才如此特別──那是藍黑色珍珠的顏色,亮亮的、涼涼的,天一放晴,就像在黑珍珠上面打上了燈光。
我們的小船沿河走動,好幾次分明過了中線——進入俄羅斯境內了。我們有點興奮,也有點擔心。但這條河的美,不是一般中國河道能比擬的。雖然不寬,但很精緻,俄羅斯那邊眾樹青蔥,春意盎然。東北河道裡,大概沒有比黑龍江更晶亮美麗的。
江上有一個沙洲,一到五六月,就開始長出青草,形成一大片草坪,上面長着許多檸檬黃色的單瓣野花,原來那是野生的罌粟,當地人會採回家去做湯。走在這個大大的沙洲上,有一種在歐洲散步的感覺。不知我們是不是已經踏進了俄國小說的春天裡?漠河室外全縣禁煙,但室內可以吸煙。那是因為漠河曾經全面陷入火海。1987年5月6日至6月2日,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發生特大火災,燒了幾乎一個月。當時香港的新聞也有報道。是次災難,焚毀中國境內的一千八百萬英畝(相當於蘇格蘭大小)之林木。火舌無疆界,當時蘇聯境內的森林也損失慘重。漠河小縣整個葬身火海。那時國家動員九萬多人撲救。如果不是當地人口疏落,傷亡一定更加慘重。如今漠河和附近一帶的防火口號很多,室外不准吸煙;不過,我還是看見工人蹲在郊野的小木橋上使勁地抽。
八七年的火災,大興安嶺的樹木幾乎都燒光了。漠河縣西林吉鎮內有「大興安嶺五.六火災紀念館」,裡面的展板指名道姓地說那是工人在林區吸煙造成的。雖然已經過了三十年,漠河一帶的林木依然矮矮的,沒有想像中的參天古木,只有一片新綠。火災之後,國家用飛機撒種的方法重建植被,如今眼前是亮麗青綠的一片生機,非常悅目。很難想像,這裡的植物每年只有八十多天的生長期。冬天何時才謂之過去?聽說等到最後一場大雪在六月初下過了,夏天才到。八月未完,冬天又重來。短暫的綠色生命到底是如何知道自己必須努力生長,好趕在千里冰封之前開花、結果、留後代的呢?萬物都使人驚訝。
從平地崛起的四五層觀景台像個蝸牛那樣歪歪斜斜地站在那裡,跑上最高的一層,眼睛觸及的千頃萬里全都是嫩芽新葉,遼闊的濕地彎彎的亮出一條小河。其實不必搞甚麼北極村,說甚麼看見極光(遊客都有被騙的感覺),單是這一片充滿生機的濕地,就已經夠看頭了。
從觀景台走下來,親自走進濕地裡,又是另一種味道。在瘦長的白樺樹中間,不同種類的花草樹木填滿了眼睛。但至為矚目的,不是活生生的樹木,而是當年火災給燒成枯木黑炭的斷枝殘幹。一半深黑,一半蒼白,扭曲成藝術品,隨便掉落在一片新綠之中,大的有整棵樹那麼大,小的像根枴杖,都紋理清晰,色彩鮮明,赫赫留下火舌的動作,使人嘖嘖稱奇。三十一年過去了,在苦寒之地,它們並沒有腐朽,反而成了大自然的雕刻,使人嘆為觀止。
難得一見的,反而是隱藏了身份的滿族同胞。民國以還,甚麼葉赫那拉氏、烏拉那拉氏、鈕祜祿氏、佟佳氏、瓜爾佳氏……都少見了,滿人很多都改為姓馬、姓關、姓佟、姓郎等,生活上也基本給漢族同化了。一百多年前還是清朝呢。真不知該為漢族的強大而高興,還是為一整個民族文化的消失而傷心才好。
在沒甚麼特別的漠河待了兩三天,離開時竟然有點依依不捨的感覺,因為我知道自己在短期內再也不會回來了。青綠的漠河,大部分時間應該是白色的──希望有機會見到她的另一面吧。

2018年7月16日


​胡燕青,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助理教授,著有詩集 《地車裡》,散文集《我在乎天長地久》,少年小說《一米四八》,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 (詩組及兒童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