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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盛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黎翠華

生意興隆的老街市,隨着市區發展被拆卸重建,變成新式的多層建築物。規劃整齊、符合衛生條件的現代化街市,照常理只有更好,不知怎的生意卻一年不如一年,最後竟面臨關閉的命運。
世事就是如此,高昌古城都有變成癈墟的一天。
怎麼說呢?我最早認識的盛世,不在中環、旺角;也不是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紐約時代廣場,而是這條短短不足一公里的小街。其中的街市更像個馬達,它發動了,整條街就騰鬧起來;它關閉了,所有活動就慢慢的止息,行人漸少,燈火一盞接一盞的被黑夜吞掉。
那時我怎知這是港島東區最早發展的一條街。看資料,開埠時期,甚至之前,此地已是一條與世隔絕的漁村,沒有道路,岸邊有些亂七八糟的棚屋,衛生環境惡劣兼有不少盜賊,大概是一種冇王管的狀態。到了港督麥當奴時期開始大力肅整,清拆棚屋開闢成東大街,建了不少兩層高的人字瓦頂石屋,相信街市亦是同期出現,因為有居民就得有街市。後來有了電車,東區人口漸增,出現各行各業,東大街日見昌盛。上世紀的六十年代香港政府協助漁業發展,把漁類統營市場建於此,成為漁獲的集散地,這條街更進入全盛時期。據民政專員統計,六七十年代街上有九家中藥店(我們是其中一家,在街市旁邊),七家香燭店,九間漁業用品店,六家金舖和三家米舖。可以推想,被這些店舖包圍的街市曾經火紅到甚麼程度。除了本區的居民,這裡亦是漁民採購的重點,是他們補充粮油食品和生活所需的必經之地。跟大澳或長洲不一樣,這是一條倔頭路,沒有遊客到此閒逛或吃海鮮,平日街上甚少見生臉孔的人。沒想到有民政專員來過,如此認真地把店舖數了一遍,他經過藥店時可看到在店裡玩耍的我?
公路所到之處,通常地方亦得到相應的發展,但這條街卻剛好相反。倔頭路年代極其繁榮,把舊房子舊街市拆了,移山填海建設地鐵和東區走廊,曲折的街道被填高拉直,接通了大路。高樓大廈一幢幢的冒起,整個海灣沒有了,漁民沒有了,複雜的公路網把老街推到邊沿地帶,街市的位置更是隱僻,努力了幾十年都改變不了命運。要不是上了電視,報刊雜誌連日來的報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大家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座街市。突然間在新聞媒體出現,它展示的卻是一個告別式。傳媒的語氣,亦像報道一個老人家,述說着將成明日黃花的一切。
對原居民來說,其實這是個新街市,在舊街市的位置上重建的。第一次重臨舊地,我完全認不得,真是恍如隔世,徘徊良久才被天后廟和僅存的老店提醒,昔日的影子幽靈似的在變了形的街上若隱若現。新街市看來很夠水平,整體設施比原來的不知好多少倍:樓高四層,乾淨清爽的外牆,通風照明良好,頂層是兒童遊玩區和乒乓球桌,又設有洗手間。底下兩層是賣蔬菜魚肉的,有間隔齊整的攤位,走道寬敞,外圍沒有雜七雜八的攤販擋路。換作以前,人們肯定把這樣的街市當作百貨公司,有事沒事一家大小來逛一圈。哪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因為人流不足,生意清淡,政府決定把攤位陸續收回,將建築物改作其他用途。商戶一個個的離開,街市一日比一日清冷,最後只剩入口兩個小檔,要求做到春節過後。
到了2018年2月28日,這兩個攤位亦行將結束,街市全面清場。自從上了電視,平日拍烏蠅的地方,忽然也來了一些人,採訪啦,拍照留念啦,甚或只是好奇地看一眼。兩位檔主,街市最後的代言人,亦垂垂老矣。他們一個姓鍾,老太太,以前是漁民,上岸後到處擺賣自家曬的鹹魚、風乾了的海產,沙士肆虐後在此投到一個攤位,就搬進來了;另一個姓黃的老先生,經營紙紥用品已三十年,留到最後一天,為了通知熟客將搬去愛秩序灣。街市隨即落幕,所有活動劃上句號,積纍多年的豬牛雞鴨薑蔥蒜的氣息,就此淡淡的隨風而去。
如果街市也有靈魂,舊街市不知會不會痛罵新街市?
人流不足關門?有冇搞錯?怎麼做的?那時人們不早起一點,還擠不進來呢!如今蓋了這麼多房子,每幢幾十層,再大的街市都不夠用,難道現在的人不用吃飯的?
地勢關係,舊街市看來在路中心,只有一層,有點像大澳街市,但更大更古老。它是兩座相連的金字形頂建築,黑瓦面,周邊圍了一圈方形大柱,高而深的穹頂垂下一行行的紅罩子吊燈,地上是厚實的花崗石,濕漉漉的地面反映着燈光人影。沒有外牆,風雨跟人一樣自出自入,當然蒼蠅和老鼠亦如是。冷天很冷,熱天很熱,但它就像個神殿,終日不停的有人去朝拜,黑壓壓的擠成一片。有上蓋的部分擺賣雞鴨魚肉,露天的地方其實是走道,通向城隍廟或接上大街,但只要能開個攤放個桶或擺幾個籮筐的地方都安插了個賣東西的,賣瓜賣菜賣水果賣豆腐或乾或濕各種各樣的五顏六色;當中又有一些用鋅鐵皮蓋的固定小攤,拉帳篷的拉帳篷打陽傘的打陽傘,路都不知哪裡去了,以為有空隙朝疏處走其實地上蹲了個賣薑蔥辣椒的。每個攤檔都圍滿人,吵吵嚷嚷的在討價還價,也不知哪個先來,哪個後到,全都在問:多少錢一斤?賣東西的人長了三頭六臂,這邊答一聲,那邊應一句,又要收錢找錢,對付四面八方伸過來的手。魚攤水淋淋,蟹亂爬,蝦想跳出來,黃鱔泥鰍沒頭沒腦的鑽動,紅的藍的銀光燦燦的魚在碎冰上閃爍。有些魚已經劏開兩邊,但心仍在跳,嘴巴開開合合想講話似的。牛肉檯下有剝了皮的牛頭,在牛肉佬的小腿間陰陰沉沉的瞪着人,很可怕。雞檔最吵,賣雞的人不過把牠們揪出來給顧客看看有多肥,還未殺,已經神經質的呱呱叫,雞毛亂飛。那麼擠,推木頭車送貨的人還在大叫:唔該借借……我一點都不喜歡上街市,通常是家裡無人看管小孩,我媽怕我胡搞才拉着我去(有一次我把她釀的糯米酒當牛奶喝了,成天在傻笑)。她來去匆匆,買完想要的東西就走,雖然揹着妹妹仍是走得飛快,也不想想我在眾多的菜籃子之間掙扎有多狼狽,每次回來那雙腳都髒得像狗腿。
我比較喜歡跟祖母出去,她不是為了買菜,而是到街上鬆動筋骨,順便吃早點。不過這要起得很早,我要是貪睡她就自己出門了。城隍廟前有很多小吃,車仔麵、炸番薯、咖喱魚蛋、碗仔翅、涼粉……甜的鹹的應有盡有。大清早,市場裡的人不算多,攤販仍未把貨品完全擺開,趕集的未到,地上沒有垃圾,石子路難得露出乾淨的顏臉。祖母偏好那個在街市和廟之間賣柴的女人。她賣柴,不知為何也做粥和蘿蔔糕,還在空地上擺了小桌和板櫈,不用站着吃,老人和小孩都方便。菜乾粥沒有甚麼內容,只見菜絲浮浮沉沉,但充滿米和乾菜的香氣,挺清爽的。蘿蔔糕就不怎麼樣,蒸的,軟綿綿,切成厚厚的一大塊,隨了蔥,不見臘味也沒多少蝦米,只管吃飽人,大概只有牙齒不好的祖母喜歡。但這是個神奇的所在,不是店,也不是檔攤,靠着山邊,柴一綑綑的堆在山坡上,像個枯樹林。旁邊一座小棚屋,不知是否賣柴人的住所。廚房是露天的,完全開放式,大爐大鍋,柴灶上永遠有一煲粥骨嘟骨嘟的熬着,明亮的火舌吞吞吐吐,白煙滾滾,熱氣蒸騰,總在準備過節似的。賣柴的女人,我們叫她賣柴婆,她的臉容我完全想不起來了,但這個人的整體特質卻很深刻,像個從兒童故事書裡跑出來的人物:一個勤勞的女子,身量不高,戴着一雙藍色袖套,灰姑娘那樣忙個不停。貓跟着她,站在柴枝上的小鳥給她唱歌,燦爛的朝陽落在她身上。很自然,我套用了兒童故事的規律,雖然見不到王子,仍估計她會快快樂樂的生活下去。
老街市像塊磁石,高峰時段,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越靠近它的商號,生意越好,不管賣碗賣碟賣金賣藥,所有店舖都裡三層外三層的站滿了顧客,即使小攤小販都忙得不可開交。沒有人悠閒地坐下來吃飯,兩餐都是一邊吃一邊賣東西。店裡還好,幾個伙計輪流招架,小攤販一邊扒飯一邊招呼顧客,也不管口中掉下米粒。街市高聳的屋頂像貴婦頭上的髮髻,各式擋陽傘和拉上帳篷的小攤,就是密密圍在髮髻下的簪飾,不規則的分佈着。它們有固定的,也有天天趕來的,挑個擔子或推車或擺幾個籮筐,野蜂浪蝶一樣,這邊停停那邊靠靠,見縫插針,看哪裡人多就往哪裡鑽。各種古靈精怪的生意:跌打膏藥、衣服雜貨、居家用品、涼菓、糕點,甚至賣藝的,譬如小孩子最鍾愛的麵粉人師傅。我日盼夜盼麵粉人師傅把檔攤擺在店門前,我就成天看着他搓手搓腳的把這許多人物塑造出來,一個個或威武或嬌媚的插在他的小攤上。那時我以為上帝也是這樣造人的。其次我喜歡那個賣龍鬚糖的,他見我在門口站久了,總弄個糖給我吃。
每天,打開店門,就像拉開舞台的幃幕一樣,我等着看演出。不知街上有甚麼人,又有甚麼新奇東西擺賣。不是沒有靜淡的日子,譬如碰上颱風、暴雨,街上肯定清冷許多,有些店家乾脆把門半關,但畢竟少見。印象深刻的仍是年節,當中又以歲末和元月為最。春節前有很多人拿芋頭到店裡來,央伙計們刨成薄片。他們一邊應付辦年貨的客人,得空又跑去刨牀那邊推幾刀,忙得發瘋。我也不知這些薄片是用來做甚麼的,是很久之後才有能力把前因後果搞清楚。過幾天,店裡收到很多灑上芝蔴的炸芋蝦、蘿蔔糕。我只管吃,哪曉得這都是伙計們一片片刨出來的,是每年一次對熟客的無償服務。不用說街市裡人山人海,瓜果蔬菜蘿蔔芋頭堆得像城堡,油亮亮的臘肉臘鴨臘腸垂滿街道兩旁,紙料舖忽然多了很多金金銀銀的閃耀,雜貨店的椰角煎堆瓜子組成悅目的拼圖,年貨都快堆到街心了還有些賣花和寫揮春的來插隊。所有人都衝出去,買買買,彷彿吃了興奮劑。還未到初一,歲晚的街市收爐,爆竹聲響到天亮,街上煙霧瀰漫,全是香燭和火藥的氣息,紅艷艷的爆竹衣從街頭一直鋪到街尾。
顏色、氣味、聲音……回憶裡再沒有其他場景比這更強烈。
我怎睡得着,躺在牀上興奮之極,以為將有一個莫大的盛世降臨。當時如果有人預言街市有一天會關閉,大家一定當他是傻瓜。
街上最為人詬病的大概是排水系統。由於地勢偏低,每逢下雨,電車路和山上的水全往這邊湧來,碰上漲潮就水浸。也是從街市開始,流水橫掃攤檔,團團轉又排不出去,路面的水一寸一寸的升起,漸漸變成小溪、小河、湍流,也可能這是街市必須拆卸重建的原因之一。這期間所有人忙着拯救自己的貨物,賣柴的搬柴,賣雞的搬雞,菜檔收攤,店舖趕快下水閘。隔着水閘,我看着街上的滔滔洪水,水中漂滿不明物體:竹簍、木板、紙皮、菜葉、雞毛鴨毛、青蛙、老鼠、水蛇……全都趕着上挪亞方舟。大人手忙腳亂,沒空理會小孩。我們就摺紙船,一隻隻的放到水流中,看着小白船高速航向街尾。
水浸街大家不多不少有點損失,商戶口裡雖有怨言,卻沒停過手,忙着收拾現場準備迎接明天的生意,日子得繼續下去,沒人想到會翻天覆地的改變。有天聽說藥店要結束,我還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的新街市既現代化又漂亮,甚麼設備都有,又不會淹水,但很奇怪,大家似乎不大欣賞,至少我媽不喜歡去新街市買菜,總說:沒甚麼好買的。搬離這條街之後我們仍住同一區,她偶然去新街市打個轉似乎是為了比較,以肯定自己的明智之舉。檔攤的分隔劃一了,但人們的感覺沒有劃一;每個攤位大小一樣,貨品的量和質差不多,似乎沒有甚麼選擇,少了一點活潑潑的驚喜。後來天濛亮的時分趁小販管理隊還未開工,我媽跑到阿公岩跟碩果僅存的幾個漁民買魚。因為好奇,我跟她去過幾次。太陽仍未高升,海邊已黑影影的聚了一堆人,也不吵鬧,彷彿是個神秘會社,進行一個他們之間才懂的儀式。漁民蹲着,不招呼也不推介,面前擺開一盆盆在水裡游着的魚。大家有眼看,魚眼魚身亮晶晶,既然是個寶也用不着多說,手快有手慢冇,得爭取時間。人們沉醉在買賣中,不知東方既白,最後各有所得陸續散場,留下溫柔的晨光替他們收拾地面的水漬。
生猛自由的舊街市風情,漸漸轉移到金華街。這條街以前只賣毛巾布疋、衣衫鞋襪之類的日用品,與食物有關的亦只有大牌檔、雜貨舖、餅店、茶餐廳等,不像如今開滿了魚店肉店菜檔。大概舊街市拆了,改建期間攤販無處安身,就逐一搬了過來,又加入一些新的行業如凍肉舖等,林林總總從東大街口的電車站一路擺到金華街尾的巴士站,甚至蔓延到前後幾條橫街,形成了一個新的局面。主婦們在這一帶留連,雖然欠缺一座標誌性的建築,但人心所向,就是非要這樣買菜不可,以致東大街的街市冷清清。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買菜賣菜的人都換了世代。有不少生力軍,但也有從舊街市搬過來的,像賣麵媽,她有一個讀書很厲害的兒子但自己一直在賣麵賣豆腐。退下來的老人亦在此遊遊蕩蕩,即使患上癡呆症,也要呆在街市裡,像廣勝隆的魚頭,我媽說他時常在街口坐一整天。但金華街到底不是一個政府規劃的街市,隨着市區重建,不同時期的豪宅落成跟着租金不停的暴漲,商戶街坊各各自生自滅,很多時買慣買熟的店家突然間消失,或老顧客不見了。人人逐租金而居,不像舊街市年代即使水浸街都無人肯搬,那種帶不夠錢或半夜敲門都可以買到東西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
走在街上,今天看見的,明天不一定會看得見。網上有人分享紀錄片,把這條街拍得很美:青翠欲滴的蔬菜,明麗的水果,鮮活的魚,紅潤的肉,濕漉漉的地面……年輕的男女有商有量的走過,在一把雨傘之下。如此熟悉,我再分不清,是這個街市,還是那個街市。實情是,無論新或舊,兩個街市都沒有了。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 《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 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