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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洞穴與耳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羅貴祥

鼓動人心的故事,莫如泰國少年足球隊被困山洞的拯救。以為就此消失人間了,卻又突然奇蹟的被發現。以為危難可輕鬆解救了,原來還是險阻重重。速學洞潛還是終月等待水退,懸念一開始又立刻解除。以為眾人都安然無恙,還是有人不幸犧牲了。表面的荒誕離奇敘述,背後還有每個人的複雜感動身世。更有國際政治較量與商業宣傳伎倆。究竟是典型的西方先進文明挽救了第三世界國民?抑或有賴東方傳統信仰臨危不懼才渡過難關呢?

或許我也有我的洞穴故事,不知可是時候要翻出來,還是讓它繼續隱藏。

探洞也許是個沒必要的奢侈行徑,好端端的,為甚麼要走入黑暗的未知裡?如果,不理會怎樣哲理性的講法,不把比喻作比喻,述說我們的人生,本就遭黑漆漆的未知包圍着,不得而知的被蒙瞞着,猶如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內。柏拉圖著名的洞穴寓言,也不必在此再詳述了。然而,偉大哲人的比喻,是要被鎖在黑暗洞內的人走出去,認識明亮真實世界,即使洞壁上滿是晃動迷惑的感官影像,也不要沉溺,更不要懼怕外面的陽光灼眼。真理,要痛苦才能認知的。

光明與黑暗,真實與謊言,白與黑,或許不是想像般絕對吧。啟蒙,總選擇站在太陽那一邊,又誤把人為燈光,當作自然光源。照明一切,將所有迷思幻象皆暴露在強光之下,也未必是真實的全部,更何況人心往往不合符理性邏輯。

世界本來就是日光與黑夜的延綿交替連接。單純信仰日光,未許不是另一種迷信。我不知道,現代的探洞者是否已厭倦了光明,刻意要走入漆黑,是為了躲避俗世的目光?不能說只是逃避。探洞其實需要勇氣,需要克服黑暗的恐懼。但黑暗有黑暗的誘惑,而且黑暗也不一定代表罪惡。逆柏拉圖而行吧,是走入去,不是走出來。若果黑暗的洞穴是人類原初的感知狀態,為甚麼現在反而害怕身處這種黑漆之中?我們已遠離了本性?還是看似明亮的光線,未足以給予我們智慧與膽量?光明,也可能是某種扭曲幻象?

假若未具犯險的膽子,朝外邊的山洞探索,向內裡的窟窿搜尋又如何?

我想說的是耳洞。探尋耳洞,不一定需要借助光線、張目細看。張看萬物,一切都在凝視下弄得清楚透明,或者只是特定歷史時空的追求。反而是聆聽。信許是人生的關鍵?把一切雜音、混聲與疊響都一古腦兒收進耳鼓內。有容乃大?若然,細聽是感應生命的重要渠道。畢竟我們的耳朵,猶如魚的眼睛,是不能閉上的。也別無選擇。

耳朵本性沉默,不說話。不用語言,因此也不受語言的羈絆?這樣很禪。聽說,耳聾的也會耳鳴。耳穴內整天轟隆作響,不是全然的靜穆。聲音未必就是語言,也不是語言能夠完全辨識照明的。探洞者居心何在?拯救被困者不過是果。要引進光明、驅逐黑暗?要用語言剖開寥寥一片的靜默?為原始的漆黑蒙昧,加諸意義分明的文明秩序?

不過都是比喻罷。正如清除耳垢的舉動?棉花棒的強勢入侵,只會將耳垢愈推愈遠,適得其反,阻塞通道。耳垢不垢,其實不是穢物。那不過是耳內的脂肪分泌,為了保護內耳,不讓塵埃、細菌、昆蟲或其他微小異物輕易闖入。身體新陳代謝,自會把分泌物排走。Earwax翻成耳垢,或許有點煩惱自尋。假設譯作耳蠟,也不等於可以當為黑暗中的小洋燭,發放微微亮光。黑暗中自覓亮光的內修冥想,或許與此遙遙相應?

耳洞全天候開放,無門可掩。要來闖的,就讓牠闖吧。泳水入耳,我試過不止一次了。突然淹至的天外水,逐漸把耳垢泡脹泡大,那時的感覺便很不好受。醫務所的通耳工具,固然不是棉花棒,反而有些cavediving洞潛味道。當然沒有蛙人及氧氣筒,不過是護士姑娘拿着類似噴水針筒,瞄準我的耳洞打水進去。轟隆轟隆,水的至柔至剛,倏忽就把發脹了的耳垢沖了出來,被那個附設在噴水針筒下的回收器皿,接住了。「好大舊耳屎呀!」護士姑娘讓我看。為了證實她看見的。我想,她會不會也這樣,向其他病人展示他們自己體內排出的分泌物?對自己體內出走的東西,做一個類告別儀式,我以為是一種道德。

不斷往外擴張只是神話。我們回到黑暗的洞內,不一定就是退化。在漆黑的幽閉中,或許才能面對自身,看見自己。即使,瞪大眼睛,還是看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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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 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