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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樂海崖的黃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王良和


讀一首詩,怎樣想像詩中寫到的地方呢?只有海邊初生的明月,只有月出驚起的汽車;而為了一首喜愛的詩,我來到了樂海崖。

6月13日,農曆是幾月幾日呢?六點零三分,加州聖地牙哥的黃昏,落日甚麼時候西沉?今天能看見月亮在海上升起嗎?

斜路下面就是大海,就是樂海崖。不急,我們走進店裡,買一杯冰淇淋,坐在店外的木椅上,一邊吃,一邊欣賞風景。粉紅色的西瓜,米色的開心果,兩球冰淇淋在小小的紙杯裡越縮越小,唇舌間有了雨天的涼意。口腔裡是冷起來的黑夜,異國情調的味道,新鮮而甜膩——逐漸融化,記得那時在元朗大榮華,你介紹着碟子裡的冰燒鳳肝,我一聽鳳肝下那一片雪白的東西是肥豬肉,馬上打了個冷顫——像冰雪融化在胃裡,有多少膽固醇啊。那時的梁文韜還未成名,不是他人口中的食神、自我意識中的大師,脖子沒有掛上金牌,兩手沒有在胸前交疊;熱情親切的大胖子,挺着比籃球還要大的肚子,為我們斟上二十八年陳的花雕,離開一會招呼別的客人,回來又聊新的話題——越來越「文學」的梁文韜,說要弄「馬朗羊蹄」。席上有葉輝,好像有崑南,還有誰呢?應該不會有關夢南。那時幾個詩友偶然相聚,某男詩人總愛模仿六十年代粵語長片中某女明星的口脗——你都無解嘅。那是我喝得最多酒的時候了——有人在談話,有人在陌生的街道上,流連到夜深,吹水到深夜。多思的夜遊人。多詩的漫遊人——夏日的聖地牙哥,黃昏的太陽等待黑夜的月亮,而我已很少參加詩聚了。我到這裡本來為了尋找博物館中的古玉,忽然想起你的詩,就特意乘兩小時的巴士到LaJolla——樂海崖,西班牙語的音譯,寶石,寶石——到處是西班牙的建築風情。熱情的西班牙。熱情的美國。妻子總是戴着遮陽的帽子。

我們走向樂海崖,背後是一排排臨海的低矮的酒店,前面一大片草地、石椅、高腳散髮的棕櫚。按着銀色扶手走下樓梯,來到沙灘。左邊的崖石像五六千年前的簡陋泥屋,向海的一邊露出牆似的沉積岩,後面是一個拱形的海蝕洞,洞外亂石磊磊,洞內陰陰暗暗的晃着小片水光。一隻大海獅慵懶地伏在石牆下的岩礁上睡覺,偶然抬起頭,噢嗚的叫一聲。沙灘湧着細浪,幾個人在淺水中暢泳,兩三隻海獅在他們身邊游過,沒有恐慌的尖叫。一隻海獅游近沙灘,兩個穿比堅尼的少女走前去觀看,兩個穿泳褲的男人走前去觀看,他們沒有伸手去撫摸海獅。海獅仰着頭望望他們,向左邊的岩礁游去。「走啦?去哪裡?」他們轉身走回海浪觸摸不到的沙灘,此時沙灘響起小孩的哭聲。

我們還是爬高爬低走向岩石間的海獅群,有的海獅全身棕黑,有的泥黃,此起彼落噢嗚噢嗚叫着——壯碩的趕走弱小的,霸佔曬太陽的有利位置;被趕的用前肢一下一下按着岩石爬行,像給人打斷腳的瘸子,朝另一隻更小的海獅走去。擾攘一會,海獅群安靜了,暫時的平衡。誰在等待新的秩序?一隻海獅慢慢往上爬,爬近我們,相距只有三呎,有人緩步後退,有人不動,等牠爬近。突然,蓬的一聲,牠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水花從鼻孔中散射,前面的人紛紛轉身向後走,邊走邊笑──牠用這種惡作劇的方法,把我們趕走了,然後躺下來,舒舒服服睡覺。小耳朵,長觸鬚,閉上眼睛把世界摺進黑暗的瞳孔裡,只露出短尾旁兩顆棕紅的卵蛋子。左面一大片平坦的岩石上,站着幾十隻黑色的水鳥,有的飛到海中,和海獅、弄潮兒一同游泳。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自然中的海獅和人這樣親近,那夜你應該看不到海獅吧?或者在月光下看到朦朧的崩塌的獅身人面?黑暗的意象——yeMighty,anddespair! 你聽到噢嗚噢嗚的聲音嗎?我不知道樂海崖入秋後,還有沒有海獅棲居,或許這只是我在樂海崖此時此刻的經驗?帶着我的樂海崖走進你的樂海崖,我能否更多地走近你曾經進入又關上了的空間和時間?我想,換了另一個地方,你仍然會說「月出驚起汽車」,這其實也是內心的文化工業產物。但不是「樂海崖」的月亮,這首詩的情味、指涉力,難免打了折扣。葉維廉把LaJolla音譯為樂海崖,好像為你的詩度身定造。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異國的晚上,誰是你的舊相識呢?我可以想見你在異國面對一個通電有點問題的咖啡壺的快樂。這是你第一次到樂海崖?帶着對詩的思考,對翻譯式感情的提防,對詩友的想念。我想,我們是無法完全擺脫傳統和古典的,樂海崖的月亮升起來了,在你的創作意識中,在我的閱讀經驗裡,心中如沒有響起那些古典詩的聲音,這首詩還剩下甚麼?你又一次示範激活傳統、化古為新的寫作手法。

我們返回崖上,往右邊走,走到張開一把把藍色太陽傘的酒店外,倚着圍欄看海。左邊太陽所在的位置是西方;右邊,我望着右邊的海崖和天空,等待着。今天是甚麼日子呢?如果不是中秋、重陽,我幾乎不理會農曆的月日了;二十四節氣,在我的生活中,也只剩下清明、冬至,而大暑,總是夏天到市場買菜,由賣冬瓜的小販提醒我。聖地牙哥,和香港有十五小時的時差嗎?此刻,香港的女兒在睡覺?英國的兒子在溫書?我們能看見同一個月亮嗎?今天究竟有沒有月亮?

圍欄外是一叢叢低矮的乾草,乾草下是平緩的崖坡,坡下是不大高的直削的海崖,崖下是沙灘、內灣。數十黑色的水鳥在崖坡上築巢、孵蛋、育兒,在牠們的活動範圍中,乾草都被略帶酸性的鳥糞染成白色,草都被踩扁踩死,崖坡成了一大片黃白。這些黑色的水鳥是加州鸕鶿,在此繁殖季節,一些加州鸕鶿的頦下生出了藍斑。無論有沒有藍斑,牠們的頦、兩頰總是不停顫動。近圍欄的崖上,一隻鸕鶿伏身於圓形、拱起的巢中,靜靜地孵蛋;另一隻的腹下,一個白色的蛋露出來了。再右邊的一隻,橫伏巢中,雙翼微張,兩隻嬰鳥在牠的胸前伸出黑色的小腦袋,晃來晃去。生生之謂易,牠們終會成長,離巢飛翔。而此刻,這麼近,只要我們傾身越過圍欄,伸手就可以觸到近處孵育後代的鸕鶿。鳥不是提防着人的嗎?人不是都充滿機心的嗎?鷗鷺忘機,鷗鷺不忘機。崖下,浪花把漂浮的海藻沖到沙灘上,堆成了一個大大的海藻巢。一隻海獅在海藻巢上滾來滖去,像是用海藻刷身搔癢。東邊的崖上,今夜會有明月升起來嗎?東邊的岩石上,靜靜地站着幾十隻布朗鵜鶘。海獅、鸕鶿、鵜鶘,各有各的地盤。樂海崖很大。崖上,一棵不知名的熱帶植物開了一大叢淡黃的花簇,千花密聚,吊在高處的劍狀葉間,像個巨大的蜂巢。沒有蜜蜂,它孤零零盛開。

我為甚麼會為了一首詩老遠跑到樂海崖來呢?我會質疑你為甚麼不寫樂海崖的海獅和鸕鶿嗎?幸好樂海崖不是詩壇。如果我編香港詩選,〈樂海崖的月亮〉是我必選之詩了。那是罕有地出於文化思考而入於人情的好詩,也是情理兼備的耐讀之作。兩天前,一個記者問我:你和他是不是很熟?我說不是,我們很少見面。我是「余派」詩人。那他為甚麼會介紹你接手任教藝術中心的「詩作坊」?他託人找你?不是的,他打電話給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為甚麼找我。他有很多經常見面的詩友,有好幾個出名的寫詩評詩的學生。我想,也許因為1993年,我的詩集《柚燈》得到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的詩獎,他是五位評判之一,他投了我的詩集一票;從報章的報道中,我知道他特別喜歡集中的〈傾聽他迷惘的聲音〉。1995年,他介紹我任藝術中心「詩作坊」導師,也是這一年,香港電台拍攝《寫意空間》介紹他的作品,香港電台的工作人員打電話來,希望我能出鏡談一談〈樂海崖的月亮〉。我沒有信心談這首詩,因為我沒有到過「樂海崖」,恐怕遺漏了這個地方的詩歌信息。我婉拒了。後來他邀請我參加「香港國際詩歌節」、嶺南大學舉辦的新詩研討會、文學創作教學講座、新詩朗誦會。葉輝開私房菜,請他和吳煦斌,還有他的兒女晚膳,邀我同來,那是我和他一家唯一同場的記憶了。2008年底,我出版《打開詩窗──香港詩人對談》,十位對談詩人,九位筆談,只有他是訪談,據訪談錄音整理文字稿。還記得我把文字稿傳給他,第二天深夜就收到他修訂文字稿的回覆。他是最快回覆的詩人,讓我感到他對這個訪談計劃的支持、對我的信任,儘管裡面有談到「余派」的尖銳問題。我一直感念在《柚燈》的頒獎禮上,他請我站近一些,在我的身旁宣讀評判感言,親切地向在場的人談他的「發現」。


我們的房間就在樹叢背後
窗前的霓虹燈會逐漸沒入黑暗
室內的暖氣會發生問題
我們圍坐一起談詩
我們一同迎着海邊初生的明月
我們各自在不同的地方
煮一壺茶讀一首唐詩
異國的晚上同在一起
新識文字我們的舊相識


我無法不去想像,1978年,你創作這首詩, 寫到「我們圍坐一起談詩」時,腦中泛起了那些 記憶中的臉孔?——葉維廉、西西、吳煦斌、葉輝、關夢南、李家昇、何福仁、鄧阿藍、馬若? 總有其中幾個詩友吧?——手只獨自舉起。
藍色玻璃窗臨海的酒店外,崖上的圍欄前停 泊着一輛一輛汽車。我在銀色汽車的背後,用手 機拍了一張照片,汽車對着越來越暗淡的落日, 微藍的天,低低的白雲下,一株株拔地而起的陰 暗棕櫚,有點像一隻隻手影。那是海蝕洞對着的 方向,你穿過了金黃火燄的拱門,飛向黑暗之 洞、洞外長波浩淼的大海。

在海邊是誰初見了月亮?
海上的月亮那年初次照見了人?


我已回不去最初的〈樂海崖的月亮〉。等不到了,我們踏着黃昏的餘光離去。

2018年7月31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