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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如露如電:世界盃足球的詩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國球

1 足球:如露似電
執筆寫這篇劄記的時候,世界盃足球已經去若朝露,空餘欬唾。
足球的參與者,一是進場競技,那是運動;再而是觀賞傾情,當個球迷。世界盃足球的競技者, 球隊卅二支,球員正選後備不過七百餘人;但這一 個月來,為之擊掌喧騰、或者嗟嘆悲泣者,卻佔 全球一半的人口。作為一個文學研究者、專業讀書 人,我會如此設想:我們不必是天才作家,但幾乎人人都可以是文學的觀賞者;只要你從文本中感受到心靈的騷動──這正是文學文本所具的力量── 猶如觀看一場精彩的球賽。
足球比賽也可以是一個文本。世界盃足球更是華麗的詩篇。

2 足球:造句謀篇、文成法立
足球,作為競技的活動,場區之內卻嚴禁用我們靈巧的雙手(守門員以外),限以四肢中最板滯的股脛腿足去作為運轉移動的主要憑依。這是兩組 共二十二人交相侵奪以完成或破壞的投遞的過程, 目的是把一個溜溜滑轉的圓球送入,或者阻撓這圓 球之進入,那兩端之鵠的球門。其間的運轉移動, 迷離錯綜,直是一番風流別致。
我們知道,近代足球源起於一種嘉年華式的節慶競技。通常是地方族群之間爭持,早期並無太多 的規則;雙方的年輕少壯,盡情傾力,運用各種叢林粗野的方式,將一件可能是球狀之物投遞到對方某一認定的位置地方,作為勝負之分。
這種原野式的競賽,隨着社群相處方式的改變,漸漸經歷「文明」和「紀律」淘澄飛跌,於是各種規限開始出現。最具本體意義的規矩是「禁用 雙手」;自此足球與可以用手的球類活動分家。以後有各項標準定制出現,例如對賽雙方人數(各 11人),球場面積(現代的標準是:長度由100碼 到150碼;寬度50碼到100碼)、區域界劃(中圈 半徑10碼、禁區18 X 44碼、罰球點12碼、龍門8 X 24呎)等。
空間有了定制,參與者漸漸從中體悟人與球與空間的關係,皮球在固定的空間中被運轉,方式原來可以多樣。由蜂擁而上、運球直闖,轉成隊員間互相傳遞,發展到依進攻防守的功能分配空間,各司其職。於是有了陣式的佈置演化,如上古史期的 1-0-9、1-1-8、1-2-7式;中古時期的倒金字塔式、 W-M式;近代的3-3-4、4-2-4,十字連鎖式;現代 的4-3-3、4-4-2、3-5-2、4-2-3-1……
擬之文學體制,史前是渾渾灝灝,口傳天籟, 心生言立,或粗獷激昂、或悲涼哀怨;然後言立文明,四言、五言、七言體式成型,經歷永明聲律、 四聲八病之後,則有近體律絕。到「全能足球」出現,好比現代詩之自由奔放、不拘格套。 詩歌創作,以文字為魔方,在隱與顯的律調間,轉動出無極的詩意;足球溜溜翻滾,有限的空間不斷在人的移動中如開似閉,變化不息。

3 足球:好一個複音文本
「詩學」(poetics),自亞理士多德開始,重點就在創製與模仿,其關鍵存乎行動;在模仿中形構規模,在創製中體現人生。詩人從生活中領悟模擬的方向,統整各種行動,構築成文本,型塑自身生命之外的生命。
足球比賽就是這樣的一個文本。足球比賽由開始到結束,好比文本之有起有結;其章回篇幅,大概是九十分鐘;了不起再有加時、輪射十二碼決勝 負。足球在模擬戰爭,其敘事語言基本上可與戰事互換:前鋒、後衛;進攻、防守;衝鋒陷陣、突 擊偷襲。而戰爭,本是原始活力(vitality)與文明 智慧(wisdom)之間的拉鋸。足球場上,也不外如 是。感動觀眾人心的,是足球員的活力──盤扭傳 送的技巧、疾跑猛射的衝勁;當然,球評家更需要 分析統帥如何部署戰術、如何調兵遣將。一場足球 比賽,無異一篇充滿懸疑的戰爭小說。
有時我會想:我們是否可以用「作者論」來考察一場球賽的主題思想與情節佈局?球隊的主帥, 似是小說的作者,以陣式戰術為情節綱領,以球員活動體現小說人物性格的發展。然而,球員在場 上,好比後現代小說的人物角色,可以活出自己的 生命,甚至可與作者對話爭吵。更甚者,這文本之多音複調,勢所必然。因為有兩位作者在同寫一本小說;兩組人物在對奕,兩個情節大綱在碰撞;其 結局,不是其中一個作者、其中一組角色,可以直接控制。眾聲喧嘩,莫此為甚。
如果我有天才如劉以鬯先生,我會寫這麼一本 複調多音的小說。

4 世界盃足球:華麗的詩篇
足球比賽之以隊際方式出現,其源起就是地區社群之間的競逐。社群歸屬應該是必要的構成條 件。於是足球隊各有其根據地,球隊的成長關連着 「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建立。鄰近鄉鎮因交 通方便而恆常相約比賽,發展成各地聯賽。這些比 賽與地方生活同存,就是尋常事,雖則其間爭奪不 缺地方激情。然而,每週每月的儀式,比不上多年 相隔的週期節慶那樣聳動人心。所以四年一度的世 界盃是如此的矚目。
世界盃足球成型於兩次大戰之間,其群體歸屬 放大到近代出現的民族國家;這當然是因為足球運 動感應了政治地理與物理空間之現代性。兩次「世 界大戰」,以國家的名義大規模演練古代殘酷的部 落爭鬥,其結果卻又使國族主義與邊界領土的理想 範式不斷受到破壞。在球場模擬戰場,作為某種程度的抒情替代,應是現代政治儀式化的一種表現。 無論如何,球場上的攻防爭逐,而至成王敗寇,深 深地撼動人心。四年一度,這裡的戰爭只會是華麗的詩篇。四年一度,遺下記憶如縷,餘音嫋嫋。
隨着現代狀況的張皇,足球賽事的傳播愈加有 力。我和許多的球迷,等候了四年,又在電視機前 投入這規模宏大的節慶;激情澎湃,充塞乎四海。
足球之魅力,在於球場上之活力與張力。足球之勝負,繫乎圓球之被遞送到球門之內;而傳遞的過程,其精要在於空間的掌控與爭奪。進攻者不斷創造向前的空間,防守者盡力封鎖對方前進的空間。這是球賽張力之所在。足球員以相對笨拙的股脛腿足,作靈巧的盤扭傳交活動;場上的活力往往在對照困難的程度時得以顯現。我們永遠記得1986年阿根廷戰勝英格蘭的第二球,馬勒當那(Maradona)以他靈活的左腳,扭過半隊英格蘭球員,清除所有封閉他前進的阻力,送球入網窩。或者這就是杜甫所說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 死不休」。今年的世界盃,最驚人的空間創造者, 可能是十九歲的安巴比(Mbappé)在法國對阿根廷 一役的一次攻擊;他以時速四十公里跑動,將半個球場化作個人獨享的空間,惹來對方後衛在禁區犯 下天條。至於本屆最賞心悅目的空間創造,還在於 烏拉圭勝葡萄牙的第一球,卡雲尼(Cavani)在球場最右側遠傳左邊陲的蘇亞雷斯(Suarez),後者 再回傳到奔跑到球門前的卡雲尼,輕鬆頭頂皮球入 網。兩人相隔幾乎一百碼,其間站滿六個葡萄牙球員。越過千山越過海,總之兩心知;卡雲尼、蘇亞 雷斯兩人應和,就是一曲「高山流水」。
足球的活力,除了亮麗的一面,也有原始野性 的另一面。現代足球不斷修訂規例,首要目的是保 障擅於以技藝創造空間者,讓他們盡量發揮其活力;然而無論保護球員的規例怎麼修訂,犯規── 足球的黑色力量──從來不會消失於球場上。世界盃歷史上最恐怖的場面是1982年西德門將舒麥 加(Schumacher)把法國隊的巴迪斯頓(Battiston)飛踢至昏迷,椎骨受傷,兩隻門牙崩脫。此外, 1966年巴西球王比利(Pelé)被葡萄牙守衛連番惡意侵犯,以致受傷離場。這次世界盃,我們見證了 這野蠻力量與靈巧球技爭持的一個後現代版本:以 球技高明著稱的巴西隊球星尼馬(Neymar),每 逢敵方侵犯,必然倒地滾動,放聲喊痛。這樣的行 動或者「演出」,未有幫助尼馬擺脫惡意侵犯,球 證不加理會,球賽觀眾更多訕笑。事實上,尼馬的 防守者刻意以犯規的方式封鎖他創造空間的可能, 但當「事件」被尼馬自行放大十倍百倍,則觀者或 會迷失方向,忘記他在半年前嚴重受傷,他對犯規 的反應或許出於心理防衛的反射作用。當我們聯 繫馬勒當拿曾吸毒以減輕被敵衛侵犯的傷痛,在 1994年世界盃通不過藥檢而被逐離隊,或者會可 以更深思天才的狂態從何而生;正如我們讀到嵇康 的「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時,或許會為之低迴嘆息。
其實世界盃本是足球常態的放大鏡,也許是現 實生活的三棱鏡。然而,鏡中花,如同水中月;從來不是世間花、天邊月。鏡或昏、水或濁。鏡若明澄,或可置於妝檯。卞之琳說:「世界豐富了我的 妝檯,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圍我」。廢名說:「因 為夢裡夢見我是個鏡子,沉在海裡他將也是個鏡 子。一位女郎拾去,她將放上她的妝檯」。

5 世界盃足球:一切有為法
足球於我,一切由想像開始。小時候,每與圓球嬉戲,所得就是失去;每次觸碰,即是分離。球與我的親近,只是為了疏遠。小學最要好的同學, 圓球形影相隨,總在他腳邊徘徊。同桌的我們, 同樣愛足球,但有不同的愛的方法。同學成了班上 被簇擁的球星,校隊的代表。我開始靜坐一旁,從原子粒收音機聽足球旁述,聽葉觀楫以戲台唱做唸打演繹足球運動、盧振喧從謀篇佈局講解球賽的風 雲變幻。漸漸,我完全可以不進球場,在空氣中型 塑張子岱、何祥友。在加路連山道一場星島對南華的足球賽,活靈活現於我的想像世界。雖然我家居大角咀,因為聽足球廣播,我知道有銅鑼灣、跑馬 地、掃桿埔,知道有天后廟道。因為有史丹利木盾七人賽,知道赤柱又名史丹利,是香港淪陷時英軍 被囚的監獄所在。我還會看《香港時報》的足球消 息,連及報紙上開我心目的文藝副刊。
足球張開我的眼睛:香港球員,曾參加慶祝馬來亞獨立的默迪卡盃,還得過冠軍。因為足球,我才明白自香港出境,要申明國族身份;原來香港許多人,既是「無國籍」,又可以「多國籍」。原來國族身份可以是一種「變通」;同是一人,究竟是香港代表還是中國代表,視乎「實際需要」。香港可以有兩支代表隊,隊員可以交疊重複。這是香港 之幸還是不幸?小時候,沒有深思,只覺有趣。
隨着資訊流通愈來愈方便,世界盃的消息,開 始滲進我的足球想像。1966年英國奪冠、1970年 巴西永遠擁有雷米金盃;報上新聞應該不乏;模糊印象中,年後還有世界盃的電影上映。1974年、 1978年、1982年……電視台開始有錄播、轉播, 更配備歷屆賽事重溫。我現在的世界盃歷史記憶, 可能大部分來自這些重溫節目的積纍,而不是當年當下的感知。
足球於我,的確有增長見識。南半球的智利、 哥倫比亞、玻利維亞,非洲的象牙海岸、扎伊爾、 喀麥隆、尼日利亞,這些課業以外的地理,完全來自世界盃。然而,世界盃足球刻記於我心的是當中的喜悅、驚嘆,和感喟。深情一往,自有足球在。 同桌的他,小學畢業後移居海外;可是我們數十年音問不絕,除了傾訴青春的苦悶,感嘆世途的困厄,我們還分享足球的感覺。每屆世界盃,我們都 同為一支足球隊吶喊,休戚與共。
這支足球隊,每隔四年就為我們寫下華麗的詩篇。

陳國球,現任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講座教授。著有《情迷家國》、《文學如何成為知識?》、《抒情中國論》、《香港的抒情史》等,主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重遇文學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