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燕青 ： 大頭茶

在拒絕消散的水氣之中
穿過濃密樹蔭的那些雨天
我見羊齒蕨肆意爬上更高的地段
要製造喬木和喬木之間的不安
爭奪可以插足自高的空隙
雖然你已落花遍地
它們仍咬牙切齒地咒詛你

下一場風雨正在醞釀
我感到使人疲倦的濕膩
四方來襲，像壓力，也像鄙視
歷史啊你甚麼時候才肯乾爽一點？
我沉重得不想再往前走一步
好像這是無法擺脫的身世
除了墮落，還是墮落
除了厭棄，還是被厭棄
直到看見無數的你
離枝落入深褐的山溝
一朵一朵幾乎密鋪大地的平面
這樣大規模拔足不歸的遷移
使我心碎

但泥潦包圍的樹根不是仍然吸水供氧嗎？
落花是衰亡的罪證，還是結實的歷程？
誰試過和你們逐一說話，像上帝聆聽禱告？
不知道你們心裡有甚麼憂傷和恐懼
只知道無論落在怎樣的水窪裡你們的心仍都是金黃色的，不是膚淺的黃
是金黃，是從上古就發亮的金黃
雖然耷拉在變灰的殘瓣上
像給煮熟的菜 
你們仍緊靠在一起
疏密有致地

開洗衣店，開餐館，或者留在大學裡
用破爛的英語研究常人拒絕的事物
在一潮又一潮重複的盲動之中
你們脫離日漸高大的樹幹
但你們的心實在仍是發亮的
毫無意識地，你們裡面還總有一個
觥籌交錯的滕王閣，獨自登高的陳子昂
或路過香積古寺的詩人在細細聽鐘
或一個負月南下的蘇東坡而我，為着那顆金黃色的心
也正站在樂遊原上看影子變長、變淡
黃昏裡堅持為開花的喬木寫哀傷的詩

我說：壯碩的大頭茶啊 即使落滿一地的花
你仍必一樹通明，金蕊萬千
在清清白白的四瓣或五瓣的小家庭裡
如火燄向上，為短暫的所親愛的人
發出溫柔而細密的、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