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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其氏 : 閒情漫筆(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2月號總第39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辛其氏

1 山風偶遇
每年清明前後,去柴灣「華人永遠墳場」掃墓,用濕布把母親的碑石揩拭抹淨,拎着小帚畚箕,清走落葉枯枝和殘餘的香燭腳,擺好鮮花,這掃淨工夫通常由我出手。族中長輩老成凋謝,陸續歸入被祭行列,我是姑姐輩,亦到望七之年,掃墓主要由年輕一輩打點。世界衛生組織新定義,六十六至七十九歲歸屬中年,八十至九十九才榮升長老,但穩重人一般不會當真,只視為精神安慰,腰腿筋骨諸多毛病,往往傷感地反映年齡的實相,提醒你正步入早衰「中年」。
姪兒姪女憑從前耳濡目染的一點記憶談笑張羅,甩漏在所難免,一時忘買墳頭紙錢,一時忘帶火柴點火,幸好總有家族成員遞上時款火機。每個時代自有每個時代的亮點,「咔嚓」聲中,橘黃色火燄竄舞,邊擦邊亮,一地火柴頭的惆悵忙亂,早隨流逝的韶光黯然淡出。
墳頭時有山風,柔拂還好,兩人合作,一人或半拱雙掌或以身相護作起擋風的屏障,另一人就勢燃點,焚香的主場戲總不至於太難;但若風颳得緊,人肉屏障可說全無用處,摩登火機一籌莫展,隨點隨滅。能夠背風一戰的只有墳後與山牆間一塊窄小空間,每次健壯的昌侄擠身蹲下,點火燃燭,又辛苦站起轉遞分發,見眾人風中接過燭火,自然生起莫名的慰安。
七手八腳排開果品,煎堆鬆糕,燒鴨燒肉,然後點燭上香,禮拜后土、先人。又因時興分享,線香分贈左鄰右里,不過睦鄰也會遇上障礙,鄰居香爐時有東倒西歪,可能久無人來,任它狗曳風侵;可能墳場管理處或家屬不想香爐盛雨養蚊,故意翻倒。原因既不明,不敢胡亂扶正,唯有見縫插香,適應環境。周圍已是五十年舊墳,墳中人形體俱滅,若是個信佛的,說不定已投胎轉世,輪迴去了,誰還介意「香爐」這個吃飯傢伙的似有還無。煙燻繚繞之際,幻想附近有亡靈剛好逍遙飄過,相請不如偶遇,湊合沾一點香火氣,鄰里也好熱鬧些。春秋二祭,眼前太荒涼,傷感不安從來是在世的人。
儀式簡化中有秩序,笑語中有莊嚴,子侄兒孫輪流奠酒鞠躬,我不忘默稟先母,明年當緊記帶來壓墳紙錢。昌侄焚化寶牒,紙灰上下翻飛,火光慢慢暗紅下去後,掃墓團又轉往下一個拜祭點。

2睦鄰探戈
先父在柴灣「哥連臣角」安身,不覺也四十年。他的居所環境清幽,一條行人通道連着靈灰龕牆,約莫有八九個龕牆呈凹形排列,成香蕉狀面向虛空,同沐日月星塵。凹形開口外就是通道,道旁是連綿的石欄杆,欄杆外林木扶疏,山影搖翠,滿坡是芒草與爬地虎。啁啾的鳥聲間歇劃過,四野分外空茫,清明重陽過道上的人聲熱鬧,還幸不是常態,未致於過度干擾寂寂的幽靈。
骨灰位方正排列,父親在寄身的龕牆正下方,長方形香爐就在他眼下,小小的雲石碑面鑲貼着微型的半邊花瓶和黑白瓷照,胖胖的父親臉寬額闊,地閣豐盈,雙耳緊貼腮後,頭顱刮得光光。這位隨時以粗話表達激烈情感的「順德」硬漢,也有斯文骨子的一面,在他唐裝衫的左上口袋處,用銀鍊別着兩串吊飾,一為赭玉鼓,一為綠玉獅,這兩件飾物後歸侄兒收藏。父親鼻樑上架着黑框眼鏡,鏡框異乎尋常地粗黑,明顯經過製作瓷照的人用炭筆着意加工,這副看來突兀的後加眼鏡,成為每年家族的龕前閒話,畫工那稚拙的炭筆功夫,一無例外成了取笑對象。
骨灰龕場先靈眾多,空地不大,凹形中空處還要放一張長條櫈,讓人歇息,若踫上幾家孝子賢孫先後或同時到達,未免擠迫,但各家自會加快流程,祭祀儀式流水作業,請餚奠酒,叩拜燒香,將就着跳起灰龕前的探戈,你退我進,頗有默契。眾靈有知,或會微笑報夢,滿意兒孫予人方便,畢竟同居凹形粉牆幾十年,難得有機會用另一種形式睦鄰。

3 灞陵細柳
早年往龕場拜祭先父,家人默站一旁,等二嫂安排停當後,依次上香。有時遊目四顧,瀏覽各式龕位碑石上的文字,其中兩個亡者印象深刻。一個是走紅六十年代英年自殺的女明星林鳳,她住頂行最右邊角的位置;另一個是文化人,比父親早幾個月離世,同年入龕。碑上刻名「吳公灞陵並吳母張細柳」,碑頂「廣東南海」四字中間有一幅合照,下方左右分刻二人生卒年份。碑文記下龕主曾任職《華僑日報》,又是行山組織「庸社」的熱心推動者。細柳女士1939年逝世,寄生三十載,不知是男方生前囑託還是後人置辦,三十七年後與夫合龕。
吳灞陵與張細柳,單看名字,已惹人遐想,不管是原名抑或後改,名字真少有地匹配。合照上的吳先生剪平頭裝,戴金絲鏡,臉長口闊鼻正,驟眼看來,幾分似香港話劇界前輩鮑漢琳(19152007)。細柳女士一派民國女子風範,頭髮攏後,劉海覆蓋半額,亦架圓框金絲鏡,耳環襯着鵝蛋臉,五官精緻,意態安閒。
每年因利成便,例必恭謹地對「灞陵細柳」碑石行注目禮,卻從沒足夠的好奇心進一步探究。當年識見少,不知高人,亦正值強說愁的年紀,閒事無心,只關注個人情緒。但日子有功,不自覺對「灞陵細柳」衍化出來的畫面無限聯想,滿腦子去愁別恨的麗句詩詞,甚麼渭城煙雨、陽關夢斷、灞橋傷別,盡是自古以來文人雅士細訴離愁的熱門詞彙。

4 渭城陽關
唸小學的時候,我從應付升中試的輔助讀物《中文科複習指導》和老師派發的油印講義,初識王維的〈渭城曲――送元二使安西〉與杜甫的新樂府詩〈兵車行〉。〈兵車行〉寫唐玄宗時窮兵黷武連年征戰,民生艱困士兵思家的情景。起首幾句「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車馬雜沓,塵土漫天,親人牽衣痛哭,好一幅如聞其聲如見其影的送別征夫圖。當時十一二歲的蒙童並不理解戰亂慘況,但畫面生動,音節鏗鏘,也起勁把全詩唸背得滾瓜爛熟。
渭城是古秦都城咸陽,漢時改稱渭城,西出長安都門三十里,位處渭水北岸,是〈兵車行〉中「塵埃不見咸陽橋」的所在地。中晚唐詩人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有句詠及渭城與咸陽道:「……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㩦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煙波小。……」。
陽關故址在甘肅敦煌西南方,河西走廊盡西頭,玉門關之南,距長安二千五百餘里,是通向西域的要塞。唐時人送友每在渭城客舍告別,城外驛道兩旁植滿楊柳,大路不見盡頭。征人、使節或行旅遠去渭城,西出陽關以後,面對大漠的強悍風沙,朝生夕死,前途難料;送行者恐怕後會無期,黯然神傷,折柳相贈,「柳」有挽留之意,但離人志決,最終還是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粵曲撰作大家楊石渠,有曲名《無雙傳》之〈渭橋哭別〉,任劍輝與李寶瑩主唱,講唐德宗建中年間,朝臣劉震女兒劉無雙與表兄王仙客的戀愛故事。涇原節度使姚令言京城作亂,德宗出走,劉震陷賊,歸順事偽,亂平後夫婦被處死,人亡家破,無雙沒籍為宮女,王仙客輾轉為驛官,四處打探無雙下落。一日罪人宮嬪押解至驛館,等候發配陵園,仙客疏簾中隱見無雙身影,老僕塞鴻亦隔簾聽得翌日起解之語,押送陵園必自渭橋西去,王仙客翌日橋頭等候,煙雨中果見十乘氈車遙遙而至,伺機終得一面。
〈渭橋哭別〉一曲,起首【新曲渭橋煙雨】:「春風面,彷彿似簾前一現,驚疑兩般不定,惆悵落花天。青波咫尺,驛館沉沉被暮雲遮斷……」,後來一段【乙反長二黃下句】:「渭橋西望柳如煙,楊花亂撲行人面,十里鵑聲陪客路,一襟紅淚灑風前。欲唱陽關情意短,心似丁香愁百結,」【轉正線二黃】:「恨隨芳草路三千,嘆涇原烽火困都門,才令到分飛勞燕。」楊石渠詞藻清麗,文采沛然,〈渭橋哭別〉確是單支粵曲中,以渭橋陽關為背景的精品。
翻檢詩詞文獻及網頁資料,古來以陽關寓意別離的詩詞多不勝數。宋趙彥端的〈點絳唇――途中逢管倅〉:「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別離何遽,忍唱陽關句。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愁無據,寒蟬鳴處,回首斜陽暮」。
用陽關為名的曲譜自然更不會少,最初以唐王維的七絕〈送元二使安西〉入曲,名〈陽關曲〉(亦名〈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當時人有感原詩四句入腔太短,故用「三疊」歌法,把其中詩句反覆重唱三次,故名〈陽關三疊〉。至於選哪幾句疊唱,各家眾說紛紜,距唐一代愈遠,愈無定法。
喜好〈陽關曲〉調子的詩人墨客,有以自己詩作入曲,如宋蘇軾的〈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亦調寄〈陽關曲〉,並力求「三疊」唱法出新。
北宋初年,寇準以〈踏莎行―—塞草煙光闊〉入曲,改〈渭城曲〉為〈陽關引〉:「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後會甚時節。更盡一杯酒,歌一闋。嘆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據講〈陽關引〉有自己的句格音節,相異於〈渭城曲〉,算是當時的「別調新聲」。
同為「別調」的還有南宋柴望的一首詞作〈陽關三疊:庚戌送何師可之維揚〉:「西風吹鬢,殘髮早星星。嘆故國斜陽,斷橋流水,榮悴本無憑。但朝朝、才雨又晴。人生飄聚等浮萍。誰知桃葉,千古是離情。正無奈、黯黯離情。渡頭煙暝,愁煞渡江人。傷情處,送君且待江頭月,人共月、千里難並。笳鼓發,戍雲平。此夜思君,腸斷不禁。僅思君送君,立盡江頭月。奈此去、君出陽關,縱有明月,無酒酌故人。奈此去、君出陽關,明朝無故人。
一曲兩名的〈渭城曲〉,為唐宋時人流行的送別曲,不單文士大夫離筵席上高歌,教坊亦經常習唱。唐劉禹錫的〈與歌者何戡〉,有「二十餘年別帝京,重聞天樂不勝情。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的讚詠。隨歲月推移,戰亂頻生,擅唱的文士歌手漸亦故去;古時記譜口耳相傳,慢慢移聲走調,會唱的人日少,詞曲漸不相協。蘇軾的〈和孔密州五絕見邸家園留題〉:「大旆傳聞載酒過,小詩未忍着磚磨。陽關三疊君須秘,除卻膠西不解歌。」宋末何應龍的七絕〈有別〉:「樓上佳人唱渭城,樓前楊柳識離情。一聲未是難聽處,最是難聽第四聲。」宋劉敞七絕詩〈渭城〉:「舉世幾人歌渭城,流傳江浦是新聲。柳色青青人送別,可憐今古不勝情。」詩人撫今追昔,對無人再唱〈渭城曲〉,感嘆無奈。
〈渭城曲〉唱法失傳,後世只偶然在前人詩作文章中捕捉一點風采。北宋梅堯臣與謝公儀、江鄰幾、劉敞某夜聚飲,曾賦詩記述席上江鄰幾唱〈渭城曲〉,有「江翁唱渭城,嘹唳華亭鶴」的形容。北宋蘇頌〈和題李公麟陽關圖二首〉之一:「渭城淒咽不堪聽,曾送征人萬里行。今日玉關長不閉,誰將舊曲變新聲。」《欽定詞譜》卷一〈陽關曲〉亦有註,蘇軾論「三疊」歌法:「……余在密州,文勛長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陽關〉。其聲宛轉淒斷,不類向之所聞。…」憑文字猜想,〈渭城曲〉聲情音色,悲涼處或嘯鳴如鶴唳,傷情處或宛轉而淒咽。

5 灞橋風致
「渭城」、「陽關」是我最早知道的傷離地,這城關之外,又以「灞陵」、「灞橋」的風楊雪柳,最領風騷。古長安人送行,分東西兩路,西路送出陽關,東行送至灞陵。閱讀考古文獻與互聯網有關灞橋故事的文章,望風懷想,灞水汩汩奔流,任灞上一地與灞橋兩岸如何叱咤世變,千載後亦雲散風流,空餘惆悵。
元人駱天壤撰《類編長安志卷之六》「灞河」條目下,有《水經註》:「出商山、秦嶺,北出倒回谷,經藍田,本名滋水。過陵會滻水,北合於渭。」又在「滻水」條目下,列明「出南山大谷、湯谷、庫谷、北合荊谷水,西北至光泰門,合於灞。」春秋時期,秦穆公改滋水為灞水,架木橋其上,稱灞橋。橋無定態,水漲時連舟成浮橋,水退時搭便橋。灞水是長安東面天然屏障,衛護京都,握東西交通要衝,自嶢關、潼關出入關中平原必渡灞水。歷來在行軍路線上,灞水灞橋地位非常重要。
秦朝末年暴政橫行,民生多艱,各路人馬揭竿起義,欲取天下。當時楚懷王與部下約法,兵分兩路,誰先攻入關中,即可為王。北路主力軍,由主帥宋義和項羽率領,取道函谷關;劉邦領軍西路,經武關入關中,引發後來的「楚漢相爭」,搶奪王權。劉邦先兵臨咸陽,屯軍灞上,遣人入城勸降,秦王子嬰見大勢已去,白衣抱壐,灞上出降。後項羽亦率楚軍經灞橋入咸陽,火燒秦宮室,大火三月不滅。秦亡後,項羽自封楚霸王,分封劉邦為漢王,封地漢中,但雙方仍時常對峙,互有勝負。
項羽有勇無謀,大情大性,劉邦知人善任,工於心計,楚方形勢漸處下風,後因糧盡議和,項羽提出楚河漢界,雙方約定以鴻溝為界,東屬楚,西屬漢,互不干犯;漢王劉邦待項羽撤兵東歸,背後追擊,實背信棄約之徒。劉邦聽取張良與韓信之計,漢中礪兵秣馬,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終大敗楚軍於垓下,項羽烏江自刎。劉邦率漢軍再經灞橋入中原,統一天下,建立西漢。
西漢時,秦浮橋以外,在西滻河入灞處的北辰村附近,另構築固定木橋。《類編長安志卷之七》「灞橋」條目下,《方輿記》寫下漢木灞橋位置在「古長安城灞城門東二十里灞店。南北兩橋,以通新豐道。漢人送客,至此贈別,謂之銷魂橋。」漢灞橋設亭尉,盤查行人,實施「夜禁」,天亮放行,是入京城前的保安關卡。王莽篡漢後的「新莽時期」,有百姓木橋下避寒失火,風乘火勢,撲救無效,漢木橋焚毀。王莽另修新橋,改名「長存橋」,後來亦毀於戰火。至東漢,京城遷去洛陽,地方官吏無心修復,任由荒廢,終亦無法長存。
東漢末年,外戚宦官干政,各部混戰爭權,黨禍民變,還有天災。權臣董卓把持朝政,擁兵自重,縱容部下姦淫擄掠,洛陽百姓苦不堪言。後以袁紹為首,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董卓脅迫漢獻帝回都長安,並下令洛陽百姓同時移徙。百萬軍民擁塞於途,人馬踐踏,死傷無數,百姓離鄉跋涉,腸飢衣破,怨氣沖天。無奈袁紹討伐失敗,董卓更目中無人,自任太師。當時王允官任司徒兼尚書令,密謀誅奸,設下連環計美人局,派貂蟬唆擺董卓義子呂布,刺殺董卓,董卓死後,王允呂布聯合執政。未幾,董卓餘部李傕、郭汜攻入長安,城陷焚搶,四處作亂,王允被殺,呂布出逃,長安百姓經灞水東走,避亂他鄉。
東漢文學家王粲亦倉皇離京,遠去荊州,路上但見骨肉乖離,屍骸遍野,曾有〈七哀詩〉描述情景:「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遠身適荊蠻。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漢以後幾百年,歷三國、西晉、東晉、五胡十六國、南北朝各個時期,連年戰禍,國祚不長,亂世求生不易,重修灞橋無人聞問。隋文帝楊堅開皇三年(583)遷都,遷往長安東南方龍首原一帶的新都大興,都城商旅興旺,為方便往來,在漢古木橋東南架築石橋,稱南橋。隋南灞橋歷經唐宋,元初始廢,1994年遺址在河道下兩米處發現,考古部門發掘整理,但遺迹不久再被流沙掩埋。2004年又遇洪水,沖擊河沙,隋灞橋猶抱琵琶,再度出水,暫時是年代最遠的古殘橋實物,見證前人的造橋技術與智慧。
據考古資料,隋南灞橋結構是多孔石拱橋,估計長四百米,寬七米,有十一個殘留橋墩。墩寬二米左右,墩基木樁佈滿深釘,上鋪枋木,再覆石板,板承石條構築橋墩。拱形橋洞十個,洞寬約五至六米,亦用石條砌構,東西橫跨灞水八十米。橋墩南北向呈船形排列,與秦穆公原型構想「浮舟為橋」前後呼應。橋墩前後端有分水與過水尖,減低洪水沖擊壓力,上飾石雕龍頭,態勢軒昂,手工精美。出土的琉璃瓦和瓷片殘件,年代自唐宋迄金元,可證隋南灞橋歷代時有修葺,元初方止。
大唐盛世,經灞橋出入長安的客旅大增,為疏通人流,在隋灞橋以南另架一橋,石墩木樑,南北兩橋並立。新橋位處古長安通化門東二十五里,近漢文帝劉桓陵寢「盛德園」,陵園在長安東郊白鹿原東北角,附近有灞水,故名灞陵。唐南新橋因而正名灞陵橋,橋頭設驛站,回復古名滋水驛。灞水高原上有灞陵亭,建置館舍招待來自函谷關、武關和蒲關的三路行旅,是客商絡繹往返長安古道的中途下榻處。後宋都東遷開封,長安重要性下降,灞上遊人漸少,繁華不再,灞橋楊柳黯然失色。隋唐灞橋其後塌圮,經宋人重修,至元初再被洪水淤沙吞沒。

6 虹橋卧波
至元九年(1272),元世祖忽必烈三子忙哥剌,封安西王,出鎮京兆長安,治下重整灞橋風致,但早在至元三年(1266),民間已有個人壯舉。山東省東昌路堂邑縣人劉斌,本業專造輪輿,中統癸亥四年(1263)與朋友遊歷關中後返家,路過灞水,忽逢秋雨泛漲,橋遭水淹。同行車馬三輛,劉斌趁水漲暫息,驅車前行,人畜幾乎遇溺,幸及時斬斷繫套馬身的引車皮帶,勉力到達對岸,但隨後強渡者卻隨流漂沒,不知所終。
《類編長安志卷之七》「灞橋」條目下,《方輿記》形容:「灞水適秋夏之交,霖潦漲溢,波濤洶湧,舟楫不能通,漂沒行人,不可殫紀,常病涉客」。劉斌大難不死,發願構築堅穩石橋,留言家人:「若石橋不成,永不東歸。」至元三年(1266),劉斌返回灞水,在岸灘自建草寮,以無比熱誠和專業知識埋頭苦幹,原來劉斌「…能於匠石工梓,鍛冶斵輪,靡有不解,以素藝供其所費。」又說他為人「清癯多力,智略巧思,人不能出其右。多藝,能自營石樑,日夜不息,手足胼胝,心勦形瘵,雖祁寒暑雨而不輟其工,遇患難齟齬而不改其志……
時任陝西行台中丞的詩人及散曲大家張養浩,在《安西府咸寧縣創建灞橋記》中記述劉斌「乃辭親,廬灞上,以所業易材於人,人誼其為,皆倍酬之,不給,又募工採秦隴諸山。遂於故迹少西七十舉武,釃渠以殺湍悍,夷阻以端地形,下銳木地中而席石其上,然後纍石角起高仞餘,若門而圓其額,俗謂矼者一十有九……」。劉斌以精湛手藝製作輪輿,賺錢換購築橋材料,招募工人去秦嶺隴山等處採石,傾盡資財,經濟負擔日益沉重,長安百姓大受感動,解囊襄助。劉斌集資修橋,成眾籌先行者,也是古代義工界行政總裁,他號召百姓,分配工作,伐木採石。義舉終見聞於地方大員,高官帶頭捐款,調動勞工參與其事。據張養浩記:當時「平章賽音迪延齊行省陝西,謂僚佐曰:橋樑不修,乃有司責。今遠方之人來倡斯役,坐視不為一應,民將謂何?遂捐褚幣千緡,調丁力二百佐之。
朝廷得悉此事,元帝召劉斌帶建築圖樣入京,詢問興創緣由及有何需要,日後「凡有所請皆報可」,全力支援劉斌。又派近臣王伯勝送褚幣二萬五千五百緡,安西王忙哥剌隨後亦賜褚幣五千緡,稍補劉斌建橋開銷。張養浩大略記下建材分量:「石以車計者五千有奇,木以株計者二萬五千,灰以石計者千有五百,銅鐵以斤計者五千二百五十始卒。靡褚幣十萬緡,輪輿之酬不列也。
至元三年(1266)新橋啟造,至元二十五年(1288)落成,前後廿餘載。《安西府咸寧縣創建灞橋記》形容它的風采:「經軌三途,中備輦路,欄檻柱礎,玉立掖分。柱琢一狻猊於上,合柱凡五百六十。橋兩端虞其峻甚,又覆石各八十尺,礲甃雕餙,殫及諸巧……。隆然卧波,若修螮下飲,過者莫不駭異嗟訝,以為永世無窮之利。」《方輿記》亦記述新橋:「凡一十五虹,長八十餘步,闊二十四尺,中分三軌,傍翼兩欄。華表柱標於東西,忖留神鎮於南北,海獸盤踞於砌石,狻猊蹲伏於欄杆。鯨頭噴浪,鰲首吞雲,築堤五里,栽柳萬株,遊人肩摩轂擊,為長安之壯觀。
這座欄杆柱頭蹲伏五百六十隻石雕獅子的宏麗建築,體現一介平民劉斌的得道多助,慈悲堅苦。他心願達成後稟報京師,向近侍表明心迹,不肯居功,認為「安西始割第潛邸,實聖上疇昔九旒所經之地。前代有天下者,若周、若秦、若漢唐皆嘗都焉。地腴戶羨,非他郡比,橋必稱是為宜。今幸告成,繄國家之力,斌何有焉。乞文諸石以詔悠久。」近侍上報朝廷,元帝即傳令尚書省下翰林國史院撰文,刻石橋頭誌記其事,由陝西行台中丞張養浩執筆。

7 風塵雲夢
元明兩代曾整修灞橋,但經常因山洪暴發而被大水沖塌。據清畢沅《關中勝跡圖志》記載,曾有大臣上奏:「灞水會合藍田庫谷諸川,其流浸勝,且為活沙所湊,每難以置橋。」流沙使河道移位,歷代修橋位置各異,清代康熙、乾隆亦曾出力,道光年間更在隋南橋遺址修建木橋,總也難敵洪水,無法長久。
清同治十三年(1874),咸寧知縣易潤芝改建元殘橋,規模不輸前人。橋長三百八十米,寬七米,七十二孔,四百零八根砥柱,每跨大約六米,主體以護底、柏木樁、石盤、石柱和石蓋樑構築。橋墩以十一根柏木樁柱結成一組,用石盤鑽孔套住,石盤外圍再以六條柏木大樁環護,抗擊洪水。石盤上疊四節石柱,石柱間有孔眼,互用鐵釘卯實,每墩六盤,擊橫向排列。以圓石為柱,中留空隙疏導渦流,每柱六根橫排為一墩,上置石樑,鑲有腰鐵,與石柱頂鐵相接,成排架式橋墩。主樑木製,有托木承架,鑲嵌在石樑的凹槽位置。主樑上鋪枋木板,木釘碼實,兩旁磚砌攔土牆,中填石灰,石板鋪面,橋心水下藏臥水石龍。欄杆雕飾鳥獸花果,橋兩頭蹲石獸,置碑亭,建牌樓,樓內掛楹聯,外有題額「灞橋」二字,三尺直徑楷書,甚有氣派。
清同治年間易潤芝改建的灞橋屹立至1957年,橋墩依然堅固,後再在原橋加建,成一座鋼筋水泥板重力橋,有兩車並行車道。橋頭牌樓拆去,橋側加建懸空行人走道和欄杆,古橋繼續發揮它的交通運輸功能。可惜2004年汛期洪水,嚴重損毀橋底樁基,難逃厄運,終被爆破,原址重建新橋。成毀之間,年代更迭,秦漢至明清的古灞橋已化雲夢,風麈中一一消散。

8 離人絕唱
灞陵一地風光,隋唐時最負盛名,蒼茫山色,灞水奔流,河岸遍植參差楊柳,暮春風起時,柳絮飛棉,宛似輕颺煙霧,又近漫天飄雪。「灞橋煙柳」與「灞陵風雪」成為美景點評,是古人郊遊、詩人尋興的熱選地點。唐時人送別親友同僚,每至灞橋臨別依依,回望古道盡處的帝都長安,浮城煙闕若隱若現,想到此去間關萬里,無限牽掛,惟有折柳相贈,親友忍淚,至愛斷魂。「折柳」一詞成了歷代送行的熱門語碼,灞陵陽關兩地,譜奏出千古離人絕唱,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精華元素。
唐時李白亦以相關意境入詞,他的〈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另一首古詩名篇〈灞陵行送別〉:「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我向秦人問歧路,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雲生。正當今夕斷腸處,鸝歌愁絕不忍聽。
北宋人亦有大量寫灞陵陽關的詞作,狀物寄情,迭出新意。柳永的〈少年遊〉:「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張先的〈蝶戀花〉:「移得綠楊栽後院。學舞宮腰,二月青猶短。不比灞陵多送遠。殘絲亂絮東西岸。幾葉小眉寒不展。莫唱陽關,真個腸先斷。分付與春休細看。條條盡是離人怨。
陸游的〈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台。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煙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張舜民的〈賣花聲題岳陽樓〉:「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醉袖撫危闌。天淡雲閒。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寇準的七絕〈長安春日〉:「淡淡秦雲薄似羅,灞橋楊柳拂煙波。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愁春一倍多。
明人于慎行的七律〈出都書懐寄同遊諸公〉:「長安大道抗離旌,廐吏將車出禁城。恩禮虛同疏兩傅,行藏實愧魯諸生。夢殘芳草山中路,興盡浮雲世上名。惟有灞陵橋畔柳,柔條踠地不勝情。

9 紫釵折柳
唐人蔣防的小說《霍小玉傳》,講隴西才子李益和長安名妓霍小玉情事。李益實有其人,字君虞,隴西姑藏(今甘肅武威)人,後遷河南鄭州,自恃詩才,為人傲慢。《舊唐書李益傳》又記:「少有癡病,而多猜忌,防閒妻妾,過為苛酷,有散灰扃戶之譚聞於時,故時謂妒癡為李益疾。」為防妻妾與人交往言笑,竟撒灰地上,若妄自行動即灰留足印,再從外閂門閉戶,實行軟禁,落得「妒癡尚書李十郎」之譏。
《霍小玉傳》寫李君虞與霍小玉燈街初遇,兩情繾綣,並曾在烏絲欄素縑上揮寫誓詞,決無相負。但李益登第,赴鄭縣任主簿一職後,即遵母命另娶名門,背約寒盟,避見小玉,所謂「潛卜靜居,不令人知」。李益雖無隻字音書,小玉想望不移,她典賣紫玉珠釵,得資打賞報訊人,利便查探消息,可惜都是「虛詞詭說,日日不同」。唯有「博求師巫,遍詢卜筮」,又託親朋致意,以求一面,但李益「自以愆期負約,又知玉疾候沉綿,慚恥忍割,終不肯往。晨出暮歸,欲以迴避。
小玉日夜涕泣,寃憤交加,抑鬱成病。長安城中人,知聞小玉遭遇亦作不平鳴,「風流之士,共感小玉之多情;豪俠之倫,皆怒生之薄行。」後小玉得「衣輕黃紵衫,挾弓彈,丰神雋美,衣服輕華」的豪士相助,乘李益在祟敬寺飲酒賞花之際,力邀返家共飲,實則帶往勝業坊小玉居處。李益途中醒覺,意欲策馬回韁,豪士即「輓挾其馬,牽引而行」,把他挾持,交付小玉,二人不意相逢,小玉「含怒凝視,不復有言」。
豪士又特為置備酒餚,席上小玉側身轉面,斜視李益,後舉杯酹地,吐出錐心語:「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絃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長慟哀哭,氣絕而亡。李益日後果應小玉之咒,妒忌成性,家無寧日,每懷疑妻妾有出牆之想,即「憤怒吼叫,聲如豺虎,引琴撞擊其妻,詰令實告」,成了有躁狂病的頭號妒夫,娶妻三次,情況不改。
明湯顯祖撰寫的傳奇,「玉茗堂四夢」第一夢《紫釵記》,寫於萬曆十五年(1587),雖亦取材自蔣防的《霍小玉傳》,大抵不值李益所為,重新塑造人物,編排情節,把李益改寫為重情義、存始終的君子,化醜為妍,來了個大翻身。全劇共分五十三齣,第二十五齣〈折柳陽關〉講李益高中狀元,恃才氣傲,沒去拜謁盧太尉,得罪權貴的後果,派去玉門關外做參軍。當時關西吐番正軍情緊急,邊關遠戍,歸期難定,李益小玉燕爾新婚,亦無奈分離。〈折柳陽關〉叙寫二人灞陵橋畔話別的情景。
(眾擁生上)【北點絳脣】逞軍容出塞榮華。這其間有喝不倒的灞陵橋接着陽關路。後擁前呼。白忙裡陡的個雕鞍住。旌旗日暖散春寒。酒濕胡沙淚不乾。花裡端詳人一刻。明朝相憶路漫漫。左右。頭踏停灞陵橋外。待夫人話別也。〔見介生〕出門何意向邊州。〔旦〕夫。你匹馬今朝不少留。〔生〕極目關山何日盡。〔旦〕斷腸絲竹為君愁。李郎今日雖然壯行。難教妾不悲怨。前面灞陵橋也。妾待折柳尊前。一寫陽關之思。看酒過來。【北寄生草】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碧黏雲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折柳介〕柳呵。纖腰倩作綰人絲。可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節錄自《繡刻紫釵記定本》)
香港四五十年代粵劇劇作家唐滌生(19171959),曾自言「偶於燈下讀『掃葉山房』出版之《唐人說薈》,讀至〈霍小玉傳〉一篇,覺其淒艷婉麗,不禁掩卷微有所觸。湯氏之《紫釵記》承其淒艷而譜成艷絕人間之詞曲,苟能改編入粵劇,拾得其餘沫一二,固亦足為今日梨苑盛事也。於是改編之心益切而恨原著曲本屢求不可得。」後來唐滌生在荷李活道舊書店有奇遇,尋得明末「汲古閣」編輯刊行,毛晉主編的《六十種曲》,內收全套《鏽刻紫釵記定本》,書已被衣蟲蛀食,還幸曲白原整,於是「不遑論價,懷抱而歸」。
1957年唐滌生為「仙鳳鳴劇團」開戲,改編湯顯祖《紫釵記》為當年八月演出劇目,他捨棄蔣防的李益原型,承襲湯顯祖版本的至情至聖。演員有身兼班主的任劍輝和白雪仙,主要老倌有梁醒波、靚次伯、蘇少棠及任冰兒。為統一節奏整合分場,集中主要角色戲份,度身對應生旦專長,照顧觀眾感情趣味,唐滌生挈取精華,縮龍成寸,全劇分為六場,即〈墜釵燈影、花院盟香〉、〈折柳陽關〉、〈曉窗圓夢、凍賣珠釵〉、〈吞釵拒婚〉、〈花前遇俠、劍合釵圓〉和〈節鎮宣恩〉。1968年重演時,〈花前遇俠、劍合釵圓〉分拆為兩場,尾場改名〈論理爭夫〉。
當時在中外電影熱潮衝擊下,粵劇票房大不如前,為吸引觀眾,救亡中興,需提升水平。唐滌生在「仙鳳鳴」班主白雪仙支持下,自元明戲曲吸取養份,撰寫不同於當時流俗的粵劇曲本,並聽取曾主理《紫釵記》和《帝女花》兩屆音樂事務的粵樂名家王粵生意見,擴大拍和樂隊編制至十六人。又在生旦對手的主場戲中,選用廣東樂曲、古譜或大調填詞,曲本和音樂雙管齊下,突出戲場,營造「點睛」效果。以《紫釵記》為例,〈墜釵燈影〉一場有「漁村夕照」和「小桃紅」、〈花前遇俠〉有「寡婦彈情」、〈劍合釵圓〉有「潯陽夜月」。
歷屆「仙鳳鳴」製作,唐滌生劇本固屬中流砥柱,但編撰新詞須有新曲配合,在音樂編排、設計和新曲創作上,唐氏得力於音樂頭架朱毅剛;而選採整理哪首古譜大調則問計於王粵生。唐滌生填詞天然合調,雅俗相宜,沒有詰屈聱牙故作高深,亦不譁眾隨俗言語鄙陋,詞曲動聽,戲迷琅琅上口。
唐滌生為「仙鳳鳴」寫的劇本,以向有四大戲寶之稱的《牡丹亭驚夢》、《帝女花》、《紫釵記》和《再世紅梅記》最知名;而他為當時「麗聲劇團」寫的《白兔會》,則是少人提及的唐劇遺珠。「仙鳳鳴」戲寶,從整體觀感看,《帝女花》與《再世紅梅記》劇力平均,結構最成熟,不似《牡丹亭驚夢》與另一劇作《西樓錯夢》頭重尾輕,上半場迭有佳篇,下半場相對散漫。
《紫釵記》原亦千錘百煉,清雅動人,文詞優美為四劇之冠,奈何承襲湯顯祖思維,有性格缺憾多疑善妒的薄倖郎,竟被美化為多情種,感知上拗不過來。或說戲劇意在調劑文化生活,無謂太認真,或說角色姓名借用而已,此李益實不同彼李益。無論怎麼講,粵劇《紫釵記》經翩翩「過世」佳公子任劍輝開山,經典形象傳承至今,香港觀眾沒有不識李君虞的情深義重,原型李益的虐妻醜態,酸躁惡行反一無所知,這位薄有才名的唐代「綠帽疑雲症」患者,弔詭地託任劍輝之福,後世翻盤變身。
撇開李益角色的「翻盤原罪」,平心而論,《紫釵記》是唐滌生珠玉之作,每場戲唱情緊湊,主次分明,尤其承先啟後的關鍵折子〈折柳陽關〉。這場戲以梆黃滾花口白為主,沒有長篇幅的大調,只點綴小段京譜〈斷橋〉,曲式結構反璞歸真,老倌唱做投入,敷演一幕陽關酒餞,觀眾感極默然。
葉紹德(19302009)的《唐滌生戲曲欣賞》一書,近經張敏慧根據「仙鳳鳴」演出的泥印劇本再校訂,還原唐滌生原創曲詞,是為「原版」。葉紹德在書中《紫釵記》〈後記〉內提及1966年收錄唱片時,白雪仙曾邀共用筆名「御香梵山」的陳襄陵和高福永,襄助他為錄音唱段增刪潤色。而「仙鳳鳴」在唐滌生1959年病逝後停演,196869年間再開鑼,亦請「御香梵山」幫忙整理唐滌生劇本。經歲月淘洗,修改後的「唱片版」和「仙鳳鳴」「68年舞台版」已成定本,日後亦為「雛鳳鳴劇團」演出版本。劇本修訂後錦上添花,其中不單有葉紹德的心力,還有兩位詞章高手留下的文字功夫,使唐滌生劇本舞台生輝之餘,亦更接近案頭文學的雅詞境界。
試看〈折柳陽關〉一場,「原版」開場起幕,婢女浣紗挽包袱與酒盒,與小玉同上,小玉悲咽唱出【滾花下句】:「唉,燈街拾翠憐香客,博得御香新染狀元袍,昨宵花苑正盟香,今朝踏上陽關路。」李益則以一段【揚州二流】亮相:「絲絲柳,迎接春風和淚訴,遙指灞橋東,說是離別土,情淚灑宮袍,花半擁,柳參扶,我踏上征途,哭別那才婚新婦。(掩袖作苦介)」。「唱片版」李益上場,同樣唱出經修訂後的【揚州二流】:「陽關路,本是平生無夢到,眼底綠萋萋,愁煞王孫草,紅淚灑青袍,花招引,柳參扶,步向離亭,誰識我辛酸懷抱。」兩相參照,後者含蓄蘊藉,更堪玩味。
〈折柳陽關〉另一段「南音」對唱,生旦不盡叮嚀,也有兩個版本,唐滌生「原版」:「【流水南音】(小玉)一幅眉州錦,金織銀鋪,匆匆未及繡征袍,昨夜燭蕊燒殘藏玉兔,更有香囊貯髮贈奴夫,誓枕留回郎擁抱,定情詩刻在玉珊瑚,(李益)陽關曲奏離芳土,塞外春寒渭水都,唉,臨行話有千般苦,傷情淚有血絲糊,(小玉)郎你夢魂莫被花枝擄,(李益)你莫哭眼前人去鏡鸞孤,(小玉)郎你密密上層台勤思婦,勤思婦,(李益)唉,妻你頻頻落淚教我怎上征途。」「仙鳳鳴」初演時,或為照顧當年觀眾接收水平,交待較瑣碎,唱詞較直白,重點在定情物、離人淚與生旦訴情。
「唱片版」和「雛鳳鳴演出版」則棄用眉州錦與貯髮香囊,改唱有「苦喉」之稱的「乙反南音」。小玉起唱首句:「【乙反南音板面】(小玉)不慣別離,相對斷腸無,悲笳吹徹萬里愁,繡幃獨對一燈孤,(李益)風雨渭城,濕遍狀元袍,相看一語欲慰難,有懷莫訴苦,忍聽聲聲泣鷓鴣,【乙反南音曲】(小玉)愁絕蘭閨婦,末敢怨征夫,你莫為房幃恩愛誤前途,(李益)則怕你弱質難勝離別苦,我自當勤修魚雁寄到蘅皋,(小玉)你要先向隴西把平安報,(李益)再報長安彩鳳廬,(小玉)此日海棠端賴春蔭護,(李益)盟山誓海愛難枯,(小玉)萬語千言難盡訴,怕望那陽關路,(李益)可嘆情鶼愛鰈,一旦痛分途。(拉腔收)。」「唱片版」文辭婉轉,借景生情,把唐滌生「原版」小玉囑咐李益早寄家書的兩句「口古」,以曲文唱出,女兒家心事不致脫落,安排妥貼。兩個版本各擅勝場,前者照應舞台演出,後者精心經營詞采。
「唱片版」還有一個「原版」所無的精采唱段,想是「御香梵山」手筆。講李益情懷落寞,在玉門關獨酌消愁。任劍輝脆爽自然,以腔帶情的動人演繹,通過唱片在空氣中不斷迴旋:「【玉門關小曲】黃沙遮醉眼,征人塞外閒,傳書青鳥遞情難,相思隔斷關山,千山落木,百里揚塵,空悵望長安悲自嘆,三秋別恨,兩處離愁,渴望魚書一尺柬,笳聲動客愁,愁對月長嘆,絕塞雲橫音書隔,身似離群孤雁。(初更介)【禿頭乙反二王】風一更,雪一更,三年夢斷續情難,漂泊天涯晚,依舊玉門關,底事愁濃,酒淡,夜夜相思難合眼,心懸地北天南。(拉腔)【轉正綫二流】愁無據,夢無憑,未歸人,誓不折腰求權宦,塞外狂歌空縱酒,傷心有淚不勝彈,排舊恨,譜新詞,一曲伊涼,訴不盡,愁千萬。」情詞雙美,聽出耳油,用廣東話朗讀一遍,抑揚頓挫,確是好詞章。
唐滌生長於改編,取元明曲本精粹,配合粵劇演出框架,裁剪合度,除建構劇本大局,分配戲份,還須妥善安排演員的出入場,主場戲固然精雕細琢,次要角色的曲白亦絕不馬虎。〈折柳陽關〉伴隨李益出場的崔允明,自傷屢試落第,又悲好友遠戍,講出一段意氣難平的【韻白】:「唉,君虞,你傷心,我氣結。你新婚難戀鳳凰巢,我依然落第悲才拙,(介)到底鳳凰簫,誰拗折,是誰弄缺梅梢月,我與君曾作道義交,無人悄悄何妨說,(介催快)你人高傲,重氣節,不拜太尉門,佢惱羞成怒把仙郎撇,撇你去玉門關,等你捱吓霜和雪。」唐滌生愛用這類口白口古,交待情節,亦擅以唱詞描景、狀物、寫動作,推展劇情之餘,苦心經營文字,用詞不空泛,曲白貼合身份,角色立體,如見其人。
唐滌生受湯顯祖崑曲曲本啟發,粵劇《紫釵記》改編轉移得非常成功,尤其塑造黃衫客一角。記得梁醒波在「雛鳳鳴劇團」挎刀演出,他開面掛劍,頭戴綴上絨球珠子的王爺盔,穿圓領窄袖大襟和坐馬,身披黃色大海青,上場起唱「御香梵山」修改的【滾花下句】:「雕弓寶劍黃衫客,愛向人間管不平,縱橫意氣遍江湖,去無蹤迹來無影。」梁醒波氣派不凡,聲情入格,紙本豪士舞台上活靈活現,灑脫高義,行為孟浪,教普天下感情受挫的弱女子不勝仰望,委屈悲苦的心緒稍得撫平。


辛其氏,原籍廣東順德,香港出生,文學團體「素葉」成員。著有散文集
《每逢佳節》,短篇小說集《青色的月牙》,長篇小說《紅格子酒舖》得
第三屆(1995)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優異獎,散文劇談《閒筆戲
寫》得第五屆(1999)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散文組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