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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紹振 : 化悠然的淒迷為寂寞的幸福——讀古月《巡花築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2月號總第398期

子欄目:批評空間

作者名:孫紹振

二十多年前,1994年,我曾為古月詩中女性的纏綿而執著的古典情思而感動。當時在台灣(還有香港)詩壇正追蹤西方後現代詩歌挾着席捲之勢籠罩着大陸。最初,在我看來,這很正常,文學的生命就是不斷革新、探索,不僅僅是詩歌,而且是藝術,特別是造型藝術,這是規律。詩歌和繪畫往往是革新的前衛。我在1981年寫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中說過,探索者往往須有「褻瀆」傳統的勇氣,就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也是可以容忍的,但是,這一次的後新詩潮卻使我感到不安,某種以先鋒自詡的作品,帶着顛覆藝術本身的性質,在西方畫就是不畫,以現成物(如瓷小便器)代替藝術創作的思潮影響下,詩壇不但反浪漫,而且以「反詩」為務。其旗號紛紜,多至百種,競相搶佔歐美前衛詩歌前沿,以超現實主義為宗旨,反傳統為榮。舒婷早就因為其古典美,被宣判為PASS了。其風頭之盛,對於持懷疑態度如我等,構成一種強大的威懾。恰在此時,出身台灣現代派《創世紀》的古月的詩作使我驚異,她沒有追隨同仁的超現實主義,怡然、坦然地展示她的古典美的浪漫,總是把愛情放在纏綿悲淒的回味中,把傳統的溫婉和現代的坦蕩結合起來。有時她相當自由地展示華滋華斯式強烈的感情,把感情放在極端(「燃燒」「冷凍」「深淵」「喜極而泣)中煎熬,甚至不迴避某些生理的刺激性的語言,表現女性陶醉於男性的「野性」「汗沁的記憶」,甚至「獸性」引發的「微妙的顫慄」。
我欣賞古月不僅出於直覺,而且出於自覺的理論考量。後新潮顛覆傳統,一味追求陌生,怪異化,對於閱讀接受來說,固然有新異的衝擊力,或者離心力,如果沒有傳統的向心力的約束,是可能在審美切線上一去不復返,墜入虛空。她的堅持難能可貴,但是,出於新詩未來的希冀,我對她懷着不無嚴苛的保留。以我當時的水準來看,她遠遠還沒有達到成熟的和諧。有些單一意象為核心的作品,還不無蕪雜,意象群落還沒有達到有機和諧。他對當代女性探索得最深刻的地方,並不是她在藝術上最成熟的地方,而她在藝術上最動人的作品,還不能達稱得上歷史的突破。
出於對大陸新詩對西方後現代疲憊追蹤的失望,我暫時離開新詩評論。我不參與爭鳴,出於起碼的哲學信念,理論是不能證明理論的,判別藝術成敗最嚴峻的裁判是歷史實踐。我把研究中心轉向了幽默、散文的智性,悉心對西方前衛的文學虛無主義理論作批判性的審視。為了把批判放在堅實的基礎上,我把精力集中在中國古典詩歌、小說、散文的文本分析和中國式的理論建構上。在差不多十幾年的時期裡,我放棄了對現代新詩的關注。後來情況多少有所好轉,當年的戰友又幾乎是強制性地把我拉回了新詩領域裡來,參與種種活動。在這期間,我幾次和古月相遇,知道她仍然獻身詩歌。由於研究領域擴大,文事紛繁,被動為文債驅迫,竟然沒有機會和她探討詩藝。
此番迫於李大洲先生嚴令,不能不閱讀她的近作,特別是2016年出版的《巡花築夢》,細讀了兩三首之後,就感到不能以往日消閒心態,而是要集中時間認真研讀。一來,她的作品從藝術上,超越了當年的局限,走向成熟;二來,白靈先生的序言中一些基本觀念,多少令我困惑。例如,白靈先生以商禽先生之言為前提論斷古月是「女性詩人中少有的有宇宙眼光的作家」,她不只是「注視與身體有關的美麗」,與「『情感』有關的『哀愁』」,她的注視還擴及「『天地宇宙』並以之回應自身,尤其對『時間感』的敏銳最有特」,「使她能與天地宇宙有了對話。」從而感到了「不可見的宇宙的規則」。白靈先生的結論是古月最重要的主題是「以有常之天地運行與無常之人間糾葛、黏結,不斷作辯證質問和對話」。如此哲學化的論述與我閱讀古月詩歌的審美愉悅風馬牛不相及。這就迫使我不得不反思,究竟是我太缺乏形而上學的思辨能耐還是白靈先生拘於古月出身於《創世紀》,竭力以《創世紀》的超現實的理性對其進行溫柔的化裝。
不過,這種困惑,並不太持久,白靈先生的所舉詩例似與論點齟齬。古月詩曰,「我的眼睛因望你而/炙傷/仍投以千萬遍的/暗戀。你是隨時間變形的/沙漏嗎?」這裡寫的是「暗戀」的不變,憂心物件隨時而變。又如,古月詩曰,「時間是支變調的老歌,在半透明的薄暮裡,捕捉不住一枚蚊蝶」。意為人情隨時變幻,捕捉不住蚊蝶,意味着平凡而美好,展示的是,一方戀情的執著不變,而對方則如沙漏一樣不斷在變。時間變化和戀情的執著不變,形成張力,並未涉及天地運行的「有常」,有常的(「千萬遍不變」)。僅僅是戀情的落空是永恆的,卻是美好的(「變調的老歌」)。時間的流逝是戀情不變的載體,這裡不是和天地對話,而是心靈默默的自白。至於說古月感到「不可見的宇宙的規則」,則是太離譜了。要知道,「宇宙的規則」,從托勒密的地心說,到哥白尼的日心說,再到牛頓的萬有引力,人類最偉大的智者,歷數千年至今仍然尚未得以全窺。當代科學指出,就是牛頓的萬有引力,也還不足以維持宇宙星辰的運轉,其間當有某種當前還不可感知的「暗物質」在起作用。
對白靈先生如此咬文嚼字,並非有意吹毛求疵,而是因為從這裡我感到一種並非個別的傾向,那就是閱讀中國詩,不是從中國語言藝術的特點出發,而是從歐美某種理論出發,對中國詩歌進行某種強制性闡釋。
西方文學理論在二十世紀有所謂語言轉化,純粹用語言來解讀一切文學作品。首先,這樣的線性思維不管有多少合理之處,但並不適合中國語言藝術,尤其不適合古月詩歌隨時可見的中國古典式意蘊。在歐美語言中時間是詞法形態變化的關鍵因素,漢語的時間是以詞彙形式表示的。其次,歐美詩歌理論,從亞里斯多德到華滋華斯,都一以貫之地認為詩是概括的,比之講個別人和事的歷史更接近哲學。而中國詩歌傳統是詩言志,詩緣情,情動於衷而形於言。基本上是以情志為綱的。古月的詩,有非常渾厚的古典詩歌基因,其生命全在抒情言志傳統的發揚與革新。離開了這個基本特點,以歐美的哲理性的時間哲學對其進行闡釋,則難免給人以緣木求魚之感。
其實,時間是抽象的,本身沒有內容,只是一切事物,從宇宙、社會到人情運動的共同載體,在古月的詩中,無形的時間,由她的情志性質而具有了感性的形色音味,把古月的詩作中具象的心理內涵抽掉,純粹以時間這樣貧困的概念解讀,無異於抽掉了詩的生命。白靈先生舉《巡花築夢》中的〈戲夢人生〉為例:

一段情,在戲台上發酵
人一生的苦短
不若台上的遊夢長。


白靈先生說,寫的是情和時間不能複製,其實,是概念的拘泥,這裡的人生的「短」和戲台上遊夢的「長」,並不是時間,而是情感,短和長的對立,並不是「有常之天地運行與無常之人間」,也不是「不可見的宇宙的規則」,而是哪怕是一段情,一剎那,在現實人生中,是暫短的,而在藝術中,則是永恆的。長短情感之苦轉化為藝術的永恆。至於說白靈先生所引〈飛去的小鳥〉:

美麗的情節,如同
美麗的夢,
只有瞬間,沒有以後


這本來很簡單,說的是美好的情感哪怕是一剎那,其實比超越現實的夢(舞台)更可貴。「只有瞬間,沒有以後」,說的是,不可重複,而舞台情節好像是不斷重複的,但是,不及生命瞬間彌足珍貴。
用歐美哲學的抽象來解讀不但不符合古月的文本,而且直接違背古月坦誠的自白:「而我,猶自沉溺於唯美中」(〈陽光與島嶼〉)。在很大程度上,她的「唯美」,得力於她善於駕馭時間。在她的詩裡,時間不是自然的時間,而是因情感可以壓縮的,也是可以延展的,其現在時和過去時是可以轉化的。
之所以要壓縮,旨在把漫長的生命體驗聚焦在聲的有限的意象中群落中。當他回到故土,在古樸的建築裡,她的感覺是:

在庭院的落葉的脈絡裡
蘊藏着母親、外婆的春天
以致衰老的屋子不全然破舊
因為在鏡花水月中,
照見我額際的白髮
呈現一種歲月悠然的淒美。


漫長的時間被精緻地容納在平凡的院落,逝去的是外婆、母親,三代人的生命(漫長的時間)而現實的感知則是眼前四個意象:春天和落葉,衰老的屋子沒有破舊,而自己卻照見了「額際的白髮」。生命苦短的滄桑感是淒然的,但是,又是美的。因為這裡有深邃的親情的悼念,又有「歲月悠然」的淡定。美得淒涼,淒涼得美。
如此雍容的意境的營造,得力於古月把這種淒涼放在無聲的寂靜中,在沒有動作,不受干擾的寧靜中默默體悟,這就是她的「沉溺」,這種「沉溺」,是她的美學品味,或者用中國古典詩論的傳統話語說,就是「意境」。她的〈寂寞是一種享受〉是她詩美追求的綱領。她說「享受寂寞的時候/就是一種浪漫」。浪漫在哪裡呢?因為有「幻想」,「只要擁抱幻想/都是浪漫」。幻想甚麼呢?「一條無岸的河」「要有陰影的襯托」,是很仕女的,優雅的,但是,如果光是這樣,就可能過分單純,甚至單調了。古月執著於古典美的同時,並沒有忘記,對古典美的突破,那就是,把婉約和現代人的激情結合起來,她寧靜的情感,並不完全寧靜,而是一條「無岸的」,隨時「會泛濫」的河,甚至是「歇斯底里」的,這就是說很強烈的,這種強烈,不是空洞的,而是有內涵的:「有愛,有慾及渴望」。把情與慾結合起來,而且賦於歇斯底里的強度,就超越古典了,她還特別點出「有更強烈的自我意識」的。這就不完全是抒情審美,而且是有着審智的底蘊的。這一切很重要,「一旦被忽略、遺忘/擁塞的心智/也會枯竭」。只是這種情與慾的統一,是自由的,甚至是可以「出軌」的。但是,這種現代性的狂野的情慾,和在寂寞中獨自享受的古典優雅會合,兩極之間的對立統一在無聲的「沉溺」中,正是這種「沉溺」,超越了她早期的詩作,她達到了和諧,可以說是成熟了。
古月長於把情感的傷痛美化,得力於對時間的轉化,最拿手的是她總是和「哀怨」「苦澀」「悲傷」拉開時間的距離,放到記憶中,變成一種「回甘」。她說「記憶』是『複調』/如鍵盤/可反覆交錯地重返,彈奏出不同曲風」。有了時間的距離,年輕時的「悲傷」就能化為「歌」:

像是在別人的故事裡
流自己的眼淚。


現實的痛苦就這樣,離開了自己,昇華為回味的美,正如她自己所說:「回想起/傷痛的心/也是一種美麗。
古月把現實轉化為回憶,令人想起中外大詩人駕馭時間的法門:王昌齡的〈出塞〉(之二)「城頭鐵鼓聲猶震,匣裡金刀血未乾」,把血腥的廝殺置放在回味中,一如王翰放在醉臥沙場預想之中,都因為拉開時間距離,而超越實用價值(如死亡、傷痛),進入審美的想像境界,讓情感獲得自由。這是唐代詩人慣用的法門。李商隱不直接寫與親友不得相見的無奈,而是寫來日相見的共用回憶:「何當共剪西窗燭,共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的回憶是有聲的,而杜甫則不然,他在安史之亂,被俘時並不正面寫對妻子的苦念,而是寫預想到未來的回憶的幸福:「何當倚虛幌,雙照淚痕乾?」相比起來,杜甫的無言帶淚的共用,勝於李商隱的有聲交談。在這一點上,中外詩藝似乎心有靈犀。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中這樣說:「不要悲傷,那過去了的一切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細心的讀者不難理解為甚麼古月的〈記憶的曲調〉,為甚麼總是帶着回憶性質,即使是寫到母親的生命垂危(聽到你羸弱的呼吸/和時間拔河)的悲傷,也以回憶結束:

沉溺於兒時的月光
黃昏後坐在門檻等候,
等待溫暖的懷抱是幸福,
也是鄉愁的憂傷。


在古月這裡,不但把悼亡寫得美,而且把憂傷化為「幸福」。回憶總是寧靜的,「幸福」總是無聲的、寂寞的。在〈花火〉中,她說詩的花朵,總是「開在幽微的秘境/寂寞是養分」詩意只有在秘密、寂寞中才有開放的可能。而這種意境能把「被蠶食的青春」轉化為「幸福」。
關鍵在這種轉化,不是徑情直遂的,而是在寧靜,寂寞中,幽微地浮動着,起伏着,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在紛繁的意象群落中,讓意脈不着痕迹地轉化。故此類詩作,以心靈層次的豐富見長:如在〈醉蝶花〉中就有四個層次,先是等待花開,讓「神傷」的心情轉化為「豁然」,再是柔美、朦朧變為「飛向火燄」的「狂野」,接着又是「心已醉」的「佇停」,進入「夢中」「續緣」。
意脈在層次轉化中綿密地起伏,間以某種跳躍,空白調動讀者的想像的參與,從結構上看,則有疏密相間的好處。過密,可能濃得化不開,濟之以疏,空白不難用言外之意來填充,以〈夜雨〉為例,第一節:說的是,夜雨,「擾亂了」以筆守夜的詩人。第二節,「每一次寧靜的停頓,是另一次思緒的哽咽。」這就補充了第一節的「擾亂」,「擾亂」了甚麼呢?「寧靜」。而且這種寧靜的內涵,是「思念」,而且本該是「不輟的」,擾亂就導致「綿延着無奈的牽縈」。這兩節的思緒就在斷續之間得以深化。最後一節:

曾以為生死同孕
在倏忽變換的視域中
怵然相遇
才恍然銘刻的心也能忘記


這裡的「曾以為生死同孕/在倏忽變換的視域中」,就時間順序的空白而言,比之中國古典詩歌要大得多,明顯是歐美現代詩歌中常用的手法,但是,還是受到上下文的制約的(特別是下文的「怵然相遇」),讀者略加思索,難度並不太大。說的是本以為生死不相忘,但是「怵然相遇」,才知道居然「銘刻的心也能忘記」。相忘由於相見才喚醒,這是偶然的,瞬間的,卻又是心靈的深邃規律性的發現,在字面上沒有直接表現,內涵上卻用了莊子夢蝶的典故,帶上一點人生似夢非夢的質疑。從感性到哲學理性的意味,這樣的邏輯跳躍是比較大的,但是,畢竟有中國古代經典為基礎,就不像後現代那種令讀者惶惑的邏輯斷裂,甚至塌方。她在詩中流露出來,自己只是「欲說還休」,在語言上,欲斷還續。她自覺地追求着某種疏密相間的效果,將歐美現代詩藝中的扭斷邏輯的脖子,轉化為中國的詩藝的意脈斷續交織。在這方面,她的追求達到了精緻的程度。
她的精緻不僅僅是意象密度的和情志的起伏的精緻,而且是語言的精緻,細心的讀者不難感到她對古典雅言的嫺熟駕馭。諸如情愫、怵然、蟬嘶、萬籟、花徑、水湄、幽谷、墨韻、謐語、謹見、戀綣,可謂信手拈來。這充滿古典意韻的語言和不時出現的西方現代詩歌的修辭(如,「星與星敲着鐘聲哭泣」「蕭聲,把長夜拉得更長」)二者雖然是異質的,但卻能水乳交融。在章法上,她把中國古典的單行足意的短句和歐美詩歌中的複合句「跨行」(沒有像歐美詩歌那樣跨節)結合起來,保持了不着痕迹的邏輯統一。
古月的精緻是詩藝的精緻,論者往往忽略詩本身,泥於蘇軾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說,拘於其夫李錫奇的畫家身份,辛鬱乃稱古月的詩「給出了畫繪畫的美感,與李錫奇的畫作相輔相成」。其實,蘇軾之說,甚片面性,明人張岱早已指出,詩中之畫,畫中之詩,不一定並美。德人萊辛曾以《拉奧孔》專門論詩與畫之矛盾。具體分析起來,詩與畫,同為藝術,雖有相通之處,由於憑藉的工具不同,規律亦有不可忽略的差異。畫為視覺瞬間藝術,限於空間,而詩為時間藝術,具有過程性。且語言不限於視覺,集全感官乃至抽象思維,皆為畫所不能及。須文蔚〈《巡花築夢》.序〉舉之〈餘香〉,所寫就是「一條經歷時光的戀綣」,這種時間的過程性,是靜止的畫無能為力的。當然,古月此類詩作,皆有可感之意象群落,均有畫意,但是,其詩中之畫,妙在不是靜畫,而是「動畫」,如〈謐語〉:「隨着日光的移動/一顆心像繫不住的風箏/只想跟着雲流浪」。其詩中之畫,不僅是視覺之畫,而且有嗅覺,僅觀其以〈香氣〉〈餘香〉為題,就不難知其詩中之畫乃有嗅覺之畫。〈暮春〉中之寫回鄉的欣喜:「渴望着神秘的相會/推開剝落門扉的嘎吱聲/是放下一世孤寂的/欣然的嘆息」這是聽覺之畫。〈你坐過的椅子〉:「你坐過的椅子上/感到餘留的體溫」,是觸覺之畫。這一切都足以顯示詩作為語言藝術的優越,但是,有必要說明的是,李錫奇的畫也有古月不及之處。雖然畫限於視覺,但是,是直觀的,確定的,而詩中之畫,卻不是直觀的,而是想像的,是不確定的。特別李錫奇的畫乃是現代派,以理念見長的,這是古月的古典式審美情致所不能及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與其用詩畫同一說解讀古月的詩,不如用詩畫矛盾說來揭示。
她自稱是個唯美的詩人。美在哪裡呢?美在一種特殊的浪漫,但是,迴避着西方從莎莩以來的強烈感情,而是沉溺於內心的深沉體驗,美在哀傷,美在憔悴,美在不美滿愛情,美在虛幻的「築夢」。她的美學原則是,第一,把這一切負面的感情,轉化為享受,第二,這種享受的特點是秘密的,獨享的。這不是無緣由的。連友人的死亡,都很美:「緣起,緣滅/那哭過、痛過/哀喜憂樂的日子/都是愛過的痕迹」。因為「有愛的痕迹」,死亡才變得那樣飄逸如「歸帆」,有如「夢裡」的「江水迴盪」,似音樂的「休止符」。
古月宣稱自己不但是唯美的,而且是「沉溺」於唯美的(〈陽光島嶼〉)。這種「沉溺」營造了她獨特的審美境界,取得了相當高的純藝術的成就。不可否論,古月的這種「沉溺」,也帶來了局限,那就是拘守於單人的、古典的精神寓所,一直在這個狹小的寓所裡「巡花築夢」,二三十年來,這個純藝術的寓所越來越精緻,對大千世界來說,是不是小了一點,封閉了一點,一直「沉溺」其間的古月,居然凝固到給自己寫情書的程度(〈給自己寫的一封情書〉)。這是不是自戀到不可解脫?是不是自囚於某種精神的金絲籠呢?當然,古月似乎也感到了這一點,因而在《巡花築夢》中出現了〈詩魂〉這樣的作品,寫屈原的「憂國哀民」,將「常愁訴諸成『離騷』」「心在默默滴血」。更突出的是〈華夏悲憫〉。面對「華夏兒女的辛酸」,「族群撕裂」,「懷着強烈的憂患意識」,站在歷史的制高點上,從漢盛唐強的俯視華夏近百年歷史悲劇,唯有發揚永恆的歷史文化,祝願悲劇及早成為「過眼雲煙」。思想境界大開大合,氣魄如此宏大,完全超出了單人的、寂寞的象牙之塔。從藝術風貌來說,幾乎不用意象,完全是近於古風歌行的直接抒發,這是古月的另外一種境界,但是,還處於嘗試階段,要達到藝術上的成熟,讀者還要有相當、相當、相當的耐心。




 


孫紹振,1936年生,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師大文學院教授、福建省
作家協會副主席。從八十年代起轉入理論研究,主要著作有《孫紹振如是說》、
《挑剔文壇》等。同時進行散文創作,散文集有《美女危險論》、《靈魂的喜
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