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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仄佳 : 火車汽笛在夢中嘶吼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2月號總第398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胡仄佳

把日子以早中晚分割,以聲色為記當是件好玩事,可說來容易,恰如接受了極簡生活理念,只許挑出生命中幾件絕對值得留下的東西,難呵。
有遙遠聲音似夏日草蟲,微弱但固執浮現,也許,那該是城市孩子我的最早市聲記憶?那聲響多半在深夜冒出,難得有清晨聽過的記憶。那是種音質厚重蒼老,突兀嗚咽的非人類響動,夜幕彷彿被它突然撕扯劃出幾道線光,夜靜中,那光亮有沙岩質感,還有欲語還休的尾音拖拽連響。
家住城市中心的我跟多數四川人一樣,方向感迷糊,分不清那種聲音是自南門來還是出於北門方位?還沒有過乘坐火車經驗的小孩子我,被人告知那是火車,轟隆隆進成都府來了嘛,總是要大吼幾聲要過路人注意了。
躺在暗夜小牀上,白日的城市陡然厚重凝固成無邊無際的山崖實體,高高低低的城市建築消失了,那聲音變成了活動之物,我難以想像夜行火車的鋼鐵身軀是甚麼樣子,倒更容易聯想起巨蟒似的爬行動物的移動景象。
轉眼到78年考上四川美院,火車與我的私人關係一下子密切起來。四年大學生活,每年兩個假期至少有四趟要往返於成渝間,學校要讓我們外出寫生去外地看展覽的話,乘車的次數還要多。從那年起,毫無選擇餘地的就變身為火車客了,通常是買一張硬座票,用七八個小時從成都北站坐到重慶九龍坡站下車,滿車廂基本上柔和的川西方言客,到不知覺見摻入了大量音高腔硬的川東男女老少客時,滿肚子東西四川客,此時此地親密無間朝着同一目標前行。人擠人人挨人累坐到終點站,大家急忙一哄而散,轉眼再成陌路人,一輩子也許都再不會見面的不會道聲再會鳥獸散。
年輕的腰背肌肉骨頭彈性好,即使乘火車極度疲憊,恨不能鑽到木條硬座椅底下,在髒地板上睡一覺也不管不顧的地步,也從未覺得那是不能忍受的煎熬。滿車誰不是如此同甘共苦,從乘火車的第一次起,就明白亂哄哄的站坐吃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時的慢車普快條件極簡,乘客太多車廂介面處的開水箱和廁所都超長使用相當的髒。沒錢吃不起餐車飯就只能等列車員推着裝滿車上專用鋁盒飯的小推車到來,買一盒飯總是能飽肚腹的。記得飯盒用的次數太多盒體蒼老微微變型,一大半硬米飯上幾根青菜的味道特別。但熟人中,居然還真有熱愛這盒飯味道之人。
最好玩的是,成都同學中有真資格美男子一枚,無論是東去重慶還是西回成都,一幫同學結伴擠上車說說笑笑熬時光,唯獨他老兄很快失去蹤影。號稱「嘴子」的善說同學便各種玩笑猜測出,其中最說笑的,是猜他老兄工作辛苦勞累,但閱人無數且審美審人眼光一流的女乘警女列車員們考古般發現了?接下來,說得興起的同學就不無嫉妒的接着聯想,他很有可能是被誰邀去餐車座位,盒飯好茶善待失蹤的?
美術學院學生其實才是真正具有雷達掃描眼神的一幫特殊人,走到哪裡都能發現美的人群種類。學美術的人多有明亮銳利眼,想像力極豐富,在火車上無聊窮開心編故事,真真假假說得大家嘆息:
狗日的,人長得太好看,當然命好啊!說得煞有介事,大家哄笑一陣後,再各自偏頭找個舒服角度沉沉睡去。
乘坐火車於我卻是滋味複雜的體驗地,年輕的迷惘疼痛希望情傷混雜中,出行我常有夢遊感,那種記憶鏡像存在於真實模糊之間,恰似那次我縮坐在幾乎還空無一人的車廂硬座上,鐘擺注視着月台上那素不相識的年輕男人,那是一身全黑裝束出的面孔,蒼白臉上有無法言說的絕望奇特眼神之人。他在月台上在幾個車窗之間幽靈山貓般走來走去,我在車廂內呆若木雞,彼此的視線被車廂車窗隔斷又續上,魂失中彷彿我們在恐懼等待火車啟動,絕望等待一刀兩斷?
記得痛中惜字如金:「那年頭愛上了一個貴州人,愛到魂不守舍,就成了跨省列車的常客,顛簸穿梭於川黔兩地間。枉擔快車虛名的車速實際上相當慢,列車髒龍一般在黔山中嘶吼着鑽進穿出,揣了滿肚子心懷各種慾望衝動的人去那古時充軍,現在依然貧瘠之地。涼風熱風變換,夾裹着嗆人的煤煙撲進車窗,前面車廂的人假如潑了杯殘茶到窗外,後邊車廂的臨窗人就罵罵咧咧抱怨,一粒極細的煤渣要是隨風入眼,顧不上罵娘,人已火燒火燎的疼痛難忍。」
小資的小痛在今天看來也許就根本算不上甚麼,跟世界上那麼多流離失所,時刻經歷真的生離死別的族群人類生存狀態相比,無法類比。不過自己的痛也是真實的,正因為有痛感,火車旅行的狹窄空間裡有萬里路,有無數社會最底層人,與之同路,慢慢就學會謙卑憐憫與懂得,自己的痛在那時也小資得很。
無數次與陌生人擠坐,記憶恍如風乾的菜葉,醃黃半透明的層層疊疊交織,此時小心揭開一片,有時會跳出滑稽記憶來。
長途旅行時多半無語呆坐,不想聊天就睡,使勁想睡着。有次努力半天無效,睜眼朝對座中年女性看,一看忍不住再看,不是因為她消瘦頭髮蓬亂,一身工裝,也非她悄聲哄兩個七八歲孩子的斯文相。衝動下忍不住開口發問了,同時趕緊解釋我是學畫畫的人。怔愕的她反應很快,身體一下子鬆弛下來,因為我注意到她瞳仁顏色淺褐不黑。聲音小到只有我能聽見的,她用貴州方言簡短回答,她沒見過的父親是德國人,混血的她在貴州長大現在某工廠工作,兩個小孩了。我說聲怪不得,彼此的語言嘎然而止。車上閒雜人擠滿,她的身世故事我只能在半睡迷糊中漫漫猜想了。
忘記那是次開往哪裡去的火車上,身邊坐了位穿厚棉襖的平頭小個子安靜男人。突然他一聲大叫,捂住額頭的指縫裡血絲淌出,四圍乘客看呆不知發生了啥事?
男人厚唇動動:是我婆娘削蘋果整的嘛!傻婆娘削了蘋果遞給我,小刀兒也不曉得換手。不曉得是狗日哪個在整拐,火車一晃,我腦殼正好朝前一衝,喔謔,腦門門就遭戳一哈。
轉臉看坐他對面的婆娘,一臉哭笑不得,手上果真有隻粗削無皮白生生蘋果和一把小刀。沒有手機電腦的時代,火車上連打撲克的人都不多,滿當當擠滿車廂的各色人馬有時問話奇怪,難得出門的老農民會笑瞇瞇問我:你是哪個縣的人?看我傻愣不知怎麼回答,就轉頭挨個再問周邊坐人。村、鄉、小鎮和縣在哪個年代,是很多人一生也難以走出的空間。
慢車普快停的小站多,每停一處,窗下月台上的小販就湧向窗口那些飢渴眼,儘管籃子裡推車上的食物有限,最後抓緊時間隔窗錢物交換的東西多半是瓜子橘子之類時令小食。車上客不在意,花一點點錢就能消磨漫長的時間的食物都是好東西,待食主一包瓜子膨脹成一大堆半濕瓜殼,車廂地板上報紙果皮已經清掃不淨時,成千上萬的萍水旅人中,實際上還是難以真成就出一對兩對戀人或神仙凡人夫妻的,著名詩人顧、謝的火車奇遇該是極少數。
寫得興起,起身找出那個裝着不久前翻出的老火車票盒子,那隻方形澳門月餅鐵盒子裡果真有一疊硬紙片火車票,和七八張紙質的印刷出硬座的各區段客票,是那種我早已忘記的,有按里程半價全價,按購票人的目的地,撕下超出價格部分的那種紙車票。天知道我是甚麼時候留着,又怎麼把它們迷糊帶到我今天居住的國家?
沒有電腦列印車票的年代,火車票慢慢的也在與時俱進。那些票上,有的地名是手寫的、車票上甚至有列車長的簽字。用過的硬紙板小票上被查票員用鐵鉗剪出不同形狀小口,紙票皺褶蒼老,引出的是種種難忘細節,不由得想起了當年頻繁乘坐火車認熟的幾張列車員面孔,老肖小李、還有誰誰的樣子模糊又清晰。他們的身姿彷彿可伸手便觸,隔着時空似能再與他們拍肩握手,嬉笑相對,可他們如今在哪裡呢?算算,應該早退休了吧?
生活在世界南端的國家轉眼二十多年過去,生活在此最大的不同是以火車為出行工具的時候猛少於國內,我更習慣自己開車旅行,乘飛機出遠門。
但一有機會我還是會乘火車,或者不管走到哪裡,只要看見老火車老火車站,見到了就要停車跑去多看幾眼,老火車與老火車站渾身的魅力對我有無限吸引力,趕快多拍些照片,也算是彌補當年做窮學生無錢買膠卷拍它們的遺憾。
學美術並非我自己的真愛選擇,這就是畢業後不再畫畫,彎路走過一段人生後終於回到寫作路上的我,用另一種筆來傳達我對世界對自己對生活的描述看法的緣由。
寫作中驚訝發現,伴隨我青春歲月的諸多承載物中,中國老火車的地位特殊。寫作中我還發現,移動吼叫的老火車軀殼堅硬內涵溫柔,雖然當年車上種種氣味未必美妙,節假時期連行李架上廁所裡都擠滿人的超載場面鏡頭在我記憶中鮮活,卻無法阻止我滿帶愛的記憶。也正因為四年美術學院嚴格形象刻畫訓練,對形象線條色彩的敏感,令我的火車旅行生涯畫面記憶格外立體生動。當我出國定居後慢慢寫出數百萬字的散文隨筆和一些小說,再先後出版了五本個人散文集中,尤其是最近在花城出版社和北京日報出版社出版的兩本文集:《夢回黔山》和《在時差中漫步》中,我驚異發現,竟然有那麼多火車旅行時留下的觀察記憶!
人一輩子可以蝸居也可以遠行,但假如沒有中國老火車伴我的青春歲月,現在想來,日子一定非常寂寞?


胡仄佳,女,新西蘭籍,生長於四川成都,現居澳洲悉尼。1989年畢業於四川美術
學院繪畫系油畫專業。出版個人散文集三本:《風箏飛過倫敦城》(獲台灣華僑救
國聯合總會九十年華文著述獎文藝創作散文佳作獎)、《暈船人的海》(獲2004年
第六屆成都金芙蓉文學獎)、《天堂裡的孩子──成長在澳洲新西蘭》;散文〈夢
迴黔山〉獲第一屆新世紀華文文學獎首獎,和2006年成都第一屆金芙蓉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