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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靜 : 六道往返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2月號總第39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海靜

《九轉迴香》是一部韓劇,雖然我從來沒有在候車的地方見過劇中男主角,但是瞬間轉移和蝴蝶效應對我並不陌生。緊湊的人生實在也不可能只做一、兩件事。我曾經想寫一篇關於職場的故事,但是終究沒有寫成,只有不斷的重複和零碎的片段……
作者的親身經歷是:
1.由中環某大廈13樓轉職同座15樓;
2.15樓轉工去旺角某大廈10樓;

3.再由旺角某大廈10樓轉回中環某大廈15樓;
4.15樓租約完結後搬遷同座17樓;
5.調去旺角分行,又回到旺角某大廈10樓,舊公司旁邊;

6.人事變動,被召回中環某大廈17樓。

我有一段奇幻的經歷,彷彿能夠瞬間轉移,馳騁職場回到過去的公司;但是每一次我想用電郵把要訣記錄下來的時候,總是不慎在草稿箱丟失了一切,以致沒有寄出又無法儲存,難道我要注定一直失敗下去?真的無法記起來了,十一月我還在逃亡去別處,不到三個月試用期又回來,而且轉眼又再過了三個月,這怎麼回事?
我所工作的公司,被悉心策劃地劃分了幾個對立的階層,人吃人的對峙,誰也不能獨善其身。我曾經由中環逃去旺角,結果失敗了,後來又回到同一座大廈,分別在三個樓層轉來轉去。
太近過去的公司大概不是一件好事,舊同事看見我刻意不進升降機,我也樂於視而不見,原來已經過了那麼久,沒有一天可以停下來,不停工作,奔下樓梯,同時希望不會有膝關節炎。我因為太倦,沒有洗澡就上班了,這麼多年都未試過,即使是病了,我都要洗澡。是誰偷走了我的時間?擾亂生物鐘罪大惡極!應該不是由那個胡亂whatsapp及深宵夜談的客戶開始,也不是因為他們老要放工時開會引起,那難道是因為他們日間盯着助手先生而起嗎?還是有其他甚麼幕後黑手?事情不是總有開端的嗎?一切又要像霧起一樣的迷茫了,於是我只能夠成為一個說書人。
天大的玩笑是老闆偏要大整蠱,將不同品種的同事貓鼠同籠,不排除有人將對我的怨憤發在我助手身上,我領教過他/她們排除異己,趕走左右手的手段。我也得預先打一通電話或走一轉,以防暗算。
有沒有一把縮骨遮可以同時成為一把長柄遮,針不是沒有兩頭利嗎?要兼具這種神經刀,像伸縮棒功能的話,除了男人那話兒,我還未想到有甚麼,但是縮骨的老闆比目皆是,我只好能屈能伸。這手提是甚麼回事,明明開機時顯示早上八時,再一看,一下子吞了三十五分鐘,變成早上八時三十五分,不能吃掉時間,這怎麼能啊?要遲到了。
種種迹象看,只要不抱怨,我很好,沒甚麼不好。不到半年又走了六位同事,還出現了合夥人變動,不談事業談工作,豬頭骨檔案都向我送,肯捱的話一定有工開。我怕我會按捺不住,我也很想破口大罵,還可以有存在感麼?每天都有一把聲音叫我快點走。

回到過去的公司應該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一切順利,應該不會吃回頭草,更惡劣的情況是行頭窄,甲乙丙公司的人總是碰頭又互相認識。我身歷其中,天下公司一樣差。知得太多,死得愈快;知得太少,晚節不保。我瑟縮一角,是誰點燃了一枝香,一轉再轉,又將我帶到了這個地方,唯一的分別是上班的時間提早了一小時,上班的地點上了兩個又兩個樓層,平日乘搭的依然是一樣的列車和升降機。那天老闆入來,說不能不去公司的聚餐。我一時心煩意亂,想把草稿寄給自己,冷不防在名字打少了一個逗點,洋洋千字從此消失,比洗腦還要快,秒殺一樣。電腦上的過去說刪就刪,空無一物,一個不留神把自己丟失了,也只能說句活該。我想說我不是沒有掙扎過的,但是連自己也覺得心虛,阿諛奉承不願意,辛苦賣命又覺得不值。他們不分男女,個個都逗得老闆樂乎乎的,我算老幾?
我以為交易或者合作的意思是您有水、我有麵粉,他有豬肉,可以一同製作肉包子,但是我不是肉丸,別擠。出賣勞力,不想觸碰的事有很多。高八度與嗓門大真是天生一對,我覺得她應該當律師的,整天只是聽到她咶耳的聲音。多名員工頻密地偶發性情緒失控,包括辱罵上司和同事,是本公司的特點,有時也會把我嚇一跳。我很清楚這兒是山頭主意,誰貼近老闆誰就會頤指氣使,狐假虎威,有山寨老闆,也有半個老闆娘,還有一個魔鬼推銷員替老闆發言,出很多主意,我算老幾?是時候要穿越了嗎?當然要不懷好意,沒有時空交錯,只有複雜的人事。而老闆例牌反應是將員工不滿合理化:1,博同情――每個客戶也佷慘;2,馬後砲――他做的一套更好,你應該向他學習;3,睇唔到――情人眼裡出豬豬;4,阿茂整餅――算了,就當他一時佻皮。錦囊是衰人特別多,別理那麼多。
時間是一個黑洞,那麽多年,好多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也想像樣的活下去,但是卻腳步浮浮趕不上,你以為我在笑,其實我在發呆。不是我不想寫點甚麼,而是從前的那個我回不去了。我沒了團火呀!有誰可以幫我找回團火呀?
人事緊張會令我辛苦受壓,長成一副脆弱相,就是顯得好欺負。我忙得連半份公司三文治遺留在辦公室也忘了。員工流失量超高的公司,內裡自是有乾坤。我盡可能忍耐,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只要不牽涉我,不將我捲入無謂的是非,我無暇理會這間公司的人事糾紛。有時也會想使壞,別想把我踏着幹,我像烏龜搖龜身,您便也會摔下來。
他們試探了三次,弄不出我走的所以然。或者當初我只是想逃,中國人說的避之則吉,有妖怪。就算我百毒不侵,這個處所也太多奇珍異寶。他們如何得知我轉職的種種,還知得那麼詳細,可以肯定的是,首先由老闆發佈,再經其他人閒談散播。不知道是我說得太少,以致說明不夠,別人要傳來傳去;還是我講得太多,他們也要摻一口。你自己說的,那麽始作俑者也只能怪自己,誰叫你口沒遮攔,有那麼多的忌諱和圈子,無端端的又產生了張力,小小事還是變成很大件事為之小題大作,女說客知道了我知道她不想為人知的種種事項提防起來,因為猜疑比信任容易吧,我倒覺得她相對地變得冷淡是好的。我也確實感到意興闌珊。不是我要牽制誰,而是有人要來犯我吧。來來來,來趕我走吧!我也不想給別人傳來傳去。

初來現職公司報到時,我和舊同事悄悄在舊公司上層交收,誰也沒想到我膽敢在舊公司上層做。知情人士都知道我不是賭氣,而是經勸喻放下身段。如果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就會被人操控,有這樣的一種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到新公司,有人慫恿我扭轉乾坤,我知道一切都不可當真。我呆呆的看着電子屏幕,曾經有好長的一段日子,我將我的所想所聞暫存在電子郵箱,然而在還沒有摸索得到契機時,我又再一次按錯了鍵盤,一切就消失了。我也想附庸風雅,但是謀生為重,我只好安慰自己,一切都只是苟延殘喘,我的心情散落,不需要被庫存。

我確是想逃,但是逃不得其法。中環逃去旺角,合同的條款竟然是:
1.公司有權改變您的職銜;

2.公司有絕對權指派你在香港境內任何地方工作;
3.當公司需要,公司有絕對權指派你在星期日及公眾假期工作,不會有補水;
4.要工作滿一整年方可享有有薪年假,年假要事先向公司申請,公司有絕對權力以其他日子取代公眾假期;
5.公司有權延長或縮短三個月試用期;
6.任何一方可以事先給予三個月通知終止僱傭合約;
7.要嚴格遵守公司不時制定的所有規矩,公司的政策就是合同的一部分。

我還遇到一個文件隨處放的同事,感覺像踏着了狗糞一樣,俗稱「踩狗屎」,令人惑然不知上輩子幹錯甚麼,落得如此悲催。不知道是否因為進退維谷,我一直失神。先是飯桌上的橙莫名其妙不見了,然後是小巴有位也看不到。雖然吃得很多,總是食而無味,連食物也引不起我任何興趣。預先祝我生日快樂的有义义、奇娃、身體舖和各大銀行,這就是提醒您要有存在感,因為有消費,所以才有利用價值,活着才有意義。我在巴士發呆,有一刻會感到安詳,因為巴士總有我的位置。
生日的晚上,我搭錯小巴去了秀茂坪,一直不敢下車。在我上班的一個月後,終於有人入來,開口說要依足勞工法例扣紅日,還說是我不主動,而不是他們不理我。第三日收到一張員工通知要每位同事簽收,內文大概是:
1.不能遲到;
2.集中注意力小心處理檔案;

4.良好存檔;

5.除准許外,不得瀏覽網頁及與人whatsapp

6.不得拖延工作。

那天早上我要過中環一轉,明明是依時回到旺角,卻發現打的工卡變成了紅字,那個打卡鐘原來是校快了的,令我變成遲到。與此同時我產生幻覺,列車的門打開,我看見時鐘的分針一剎那間忽地行了兩格。
在我上太子站扶手電梯時,有一個婆婆微笑着和我揮手打招呼,我想是認錯人了吧,再想了想,雖然短髮都是差不多,髮型倒是和我相像,只是滿頭白雪,如果凡事皆有可能,莫非她就是未來的我?看她尚算健壯,我還真暗暗希望她就是我呢!試想像人到中年,老花秃頭腰骨痛,還不知幾時會有甚麼來襲,身體健康其實也是可遇不可求。
一直有人揣測我重回中環舊公司是由誰先開口,回去之後我一直噤若寒蟬。步出車門上班的乘客都開始奔跑了,我也忽然緊張起來。前面一個大男人忽然窒一窒步,幸好我武功高强,上善若水。表面上我還是一樣的上班,從不間斷,其他人還是一樣的對上司膜拜。太多人愛將自己的煩惱轉嫁到別人身上,甚至習以為常到絲毫不覺得愧疚。搵食艱難,也不好說甚麼。下扶手電梯時,前面的人只顧玩手機擋路,車門快要關閉,這個人忽地抬頭一醒,像校了鬧鐘一樣,迅雷閃入車廂,落於人後的我只能怪自己身手不夠敏捷。那天我在超市遇到一個阿婆,拿着枴杖不停咳嗽;我應該不會對着包裝食物這樣吧,哪個才是未來的自己?
不知是時日令相片幻化成畫,還是父親真的看着我,沒有表情但眼珠靈動。父親快離世時看着一幅掛畫叫我捉八駿馬,我應該是沒有捉成,名義上擢升了,半年過後,座位表上我仍然是一名助理。那些掌權人士不是以工作能力衡量,靠關係、靠足夠惡劣的性格才是關鍵。那些不負責任的同事,臨走前只有兩、三天死線就到,便叫客戶都找我,把檔案硬塞過來。最近,老闆寵愛的半個,又再出招告狀,盯準了我和協助我的同事。她只是一個外行,卻老是狐假虎威,凡此種種,我也很累了。他們總是惟恐天下不亂,今日推翻昨日的政策和決定,完全沒有管理,只有弄權,朝秦暮楚,世事難料。
老闆把我調去旺角,我起初並不喜歡,但是有助手先生的陪同,我很快就適應了,亦懶理中環的風起雲湧。以後不在中環了,那些人為甚麼要佔中佔旺,旺角又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我想了又想。我沒有再寫甚麼,這大概不是甚麼壞事,避免大言不慚,但是好景不常,隨着助手先生和其他人走馬燈般的相繼離去,公司非常動盪。
自從大換血和有人介入了我處理的檔案,一直沒有人告訴我那檔案怎麼了。我不想有天給人說我疏忽,難道我唯一的途徑就只有離開嗎?有時候我只想靜靜的一個人哭,請勿打擾。有時候我也會屈到精神錯亂,家中的電視忽然跳接大廈的監控,我又發現巴士上的電視出現了一個人在上落巴士樓梯的監控畫面。我不斷聽《年少無知》、《化蝶》、《左右手》、《最後的溫柔》、《沒關係》、《擇日失戀》、《不認得你》。我憎恨那些一切都那麼從容的人。
旺角快將退租結業,他們一見到我失勢,看我的眼神也不同了。有些像覺得我有菌似的閃開,也有些帶着笑意看你返來中環還能怎樣。原本只有四個人的分行,在未夠一年的人事變動是七次。四個人來旺角,到底只有兩個人回中環,而我們都等着會不會被解僱。三年六轉,浮浮沉沉,期間的過程對我來說也是太沉重。這麼多年了,一直籠罩在這種藤瓜瓜藤的氛圍無法擺脫。我真的不知道為甚麼會這樣,我真的一直身不由己嗎?
貓才有九條命,我已經去到第六回,無論去留,不是章回小說,不用等到第九回,或者總有我参透不了的玄機,可能是最後一次輪迴,我現在就先告訴您,人事紛擾,就別再追問了。


海靜,香港大學畢業,著有《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