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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婉雯 : 紅蝴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2月號總第398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張婉雯

這個城市人來人往。我們總是錯過一些人,遇上一些人;記得不必記着的,遺忘不應遺忘的。這是城市的特色。我在回家的天橋上,看見地鐵站前進進出出的、小如螻蟻的行人,想起那個戴着紅蝴蝶的男人。

有一段時間,他早上站在地鐵站口派傳單。遠看只以為是一個瘦小的中年婦女;然而他是個男人。當然我沒有看見真實的證明,只知那是男人的樣子,男人的線條。圓邊草帽、長直髮,小企領白色襯衣,白底紅點半截裙;瘦長乾枯的小腿。短襪搭涼鞋。
男人的鬢邊戴着一個紅蝴蝶髮夾。「攞張睇吓啦。」我隨手把傳單接過,瞄了一眼。某工廠大廈開倉平售球鞋。「如果有人問你傳單點得來,你就話喺地鐵站拎啦。」他微笑着叮囑。一切在兩秒內發生,然後過去。我沒有停下腳步。紅蝴蝶閃進我的眼中。「他是男人﹖」我問丈夫。「大概是。」丈夫平靜地答。我回頭看男人一眼。我們住的是個小區,老弱的、殘疾的、骯髒的、精神有問題的,都有。沒甚麼能讓我們訝異。
「車到了。今晚見。」車上人多。大家都衣冠楚楚,烏眉瞌睡。紅蝴蝶便在人海中消失。自此我每隔一兩天便在上班時遇見紅蝴蝶。派傳單本不受歡迎,但他總是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裡。

「我想起一個人。」躺在牀上,我忽然說。「唔?」丈夫的回應已朦朧。「我的小學同學,」我繼續說,「不知他現在怎樣了。」丈夫沒作聲,我決定說下去。「是男同學,但動靜很古怪,說話時翹起尾指,連女同學都笑他,叫他乸型。」我回憶着,「你知道,屋村的小學,總得找個嘲笑的對象。」
旁邊的枕頭傳來一下低低的笑聲;夜色裡,一張尖下巴、浮腫的臉浮起,戴膠框眼鏡;有點長的瀏海薄薄地貼着特別高的額頭,反射出一點油光。
安眠藥開始產生作用;之後,或許我比丈夫更早墜入夢鄉。世上總有能依靠的事物,例如安眠藥。

醒來的早上我們在樓下的茶餐廳吃早餐。今天的茶餐廳似乎比往常熱鬧:一個三十來歲的高大的男人在我後面的卡位上大笑揼地。他的對面沒有人。對面的人手臂不自然地向前拗曲,用奇怪的方式拿着叉子吃麵。他們都沒有惡意。他們在展示自己真實的一面。另一邊的女人把零錢掉在地上。她太胖,腰彎不下來。零錢躺在她的拖鞋旁邊,骯髒肥大的腳趾,長長的灰甲。這些都是奇怪的磁場,一圈又一圈地向我震盪過來。我繼續喝我的奶茶,吃我的多士,看起來好好的。

「你還可以嗎?」丈夫問。「還好。」我沒有說真話。我出門前沒吃鎮靜劑。我別過臉去,看見油膩的牆上爬過一隻螞蟻。螞蟻看起來比平時的大,健壯的觸角在空氣中左右撩動,不知在探測甚麼。
「這裡有油炸的氣味,沙嗲牛肉的氣味,」螞蟻彷彿在說,「人的氣味,皮膚和汗的氣味。」
牠往前移動了數步,又停下來。「我要告訴其他螞蟻。」然後螞蟻匆匆忙忙地走了。越過這面牆大概是螞蟻的長征;可惜我看不到牠的表情――可能悲壯,也可能充滿希望。
「我讀過一本書,裡頭說,二萬五千里長征對共產黨來說是重創,但也成為日後中共迅速壯大的心理原因。」我忽然說。
「嗯?」丈夫看着我,似乎不介意我往下說。「因為倖存者覺得虧欠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引述作者的觀點。「是有這種心態的,覺得自己活下來是罪過。」丈夫答。他已習慣我無端引起話題。桌面的麵包屑變成平原上乾枯的草頭。
「走吧。」丈夫拿起單據。大概他也知道留在這裡無甚益處。我們側身通過餐桌之間狹窄的通道,侍應阿姐正蹲下來,替胖婦拾起零錢,嘀咕她老是亂放東西。侍應阿姐甚麼也不怕。她在我所見過的人中最高深莫測。

「你知道吸煙的人如何戒煙嗎?」我搖搖頭。「比起改變感覺或想法,改變行為較為容易。例如,有吸煙習慣的人,可能無法減少吸煙的慾望。他們只能制止自己購買香煙的行為。」
我點點頭。「然後,購買香煙的行為漸漸減少了,吸煙的衝動也會漸漸減退。」我點點頭。「情緒反應有時也是一種習慣,像吸煙。或許你無法阻止自己焦慮,但可以試試做別的事情分散注意。」
我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這樣吧,」醫生調整了坐姿,「你能告訴我,這一刻在想甚麼嗎?」「我想像自己坐在一個無人的石灘上。」我嘗試整理腦海中的畫面,「看着大海與天空。」「天氣好嗎?」「藍天白雲。」「沒有其他人?」「沒有,連一隻鳥也沒有。」我看着他。「如果可以設一個期限,我希望能坐在那裡一萬年。」
醫生笑了。我很開心能把醫生逗笑。「一萬年的話,會有點沉悶吧。」我知道醫生們都喜歡聽甚麼話。我嘗試當一個乖巧的病人。醫生只是微笑,「何必為自己設限呢?」「今天,要病假紙嗎?」他在病歷上撩下我看不懂的符號。
「不用了,下午有會議。同事說,最好能回去。」醫生抬起頭。「兩星期後見。」他看着我,「有需要的話可以打電話來。」
如果可以設一個期限,我希望在診室裡一萬年。然而已是離開的時候了;門外是沒有設限的宇宙,我在失去重力的空間艱難地向地鐵站的方向走。
「有咩好講?講嚟有用咩?」我轉過頭,見到兩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在說話。「係呀,你千祈唔好亂講嘢添呀。」他們都看着對面馬路;轉燈了,人潮像流水,所有穿西裝的人都湧到馬路上去。我來不及看清他們的臉。或許他們其實沒有臉,只有健壯的觸角,在油膩的牆上爬。我只好跟着爬上去。天空還是晴朗的,也果然沒有鳥。

「我之所以記得那位男同學,是因為他偷東西。他偷了鄰居的裙子。」「唔?」漆黑中,我眼前出現一個畫面。「公屋人家,天氣好了便隨便把衣服晾在走廊上。」我繼續說,「那一天,我聽到對面的大姐姐嚷嚷,說晾在外面的裙子不見了。我記得那條裙,紅色的,很漂亮。」
「唔。」「過了兩天,又有衣服不見了。終於,我聽到有人大喊:賊!有賊仔偷衫!於是鐵閘聲響起了,一下接一下,好像交響樂。」「哦……」「我追出去了,反正功課已經做完,卡通片也放完,於是我便追出去,跟在幾個大人身後跑。他們追到走廊盡頭的樓梯口,把出口堵住了。我擠上去,看見他蹲在樓梯底,手裡抓着一條裙……他的眼鏡反光。」
身旁的丈夫在蠕動,大概是在被窩裡轉過身來。「後來聽說他的父親打了他一頓。」「那時是會打孩子的。」丈夫說。「他好像慣了。」「那後來呢?」丈夫問,「後來他們是如何讓他離開的?」「他很害怕。我看見他的下巴在打顫。他的眼鏡很大,把臉遮了一半。」「那時你還小,沒能力幫助他。」丈夫把手放在我肩上,「那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的想法跟其他大人一樣。他是個怪人。我見過他把裙子穿上啊。」我忽然想起來,他的確有把裙子穿上,早在別人發現之前,我已經見過了。那是一個安靜的下午;陽光漏過窗框,在地上劃下一個個細小的籠牢。我們站在各自籠牢裡。風吹過紅裙的裙襬,像飛不起的蝴蝶。那是記憶還是夢?我無法辨別。


就在地鐵站的流動攤前,我又見到紅蝴蝶了。我站在攤子前看東西,然後發現他在旁邊。「呢啲,點賣?」他指着攤上一袋袋磨好的合桃粉、芝蔴粉。「合桃粉七十蚊一斤,芝蔴粉六十蚊。」阿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轉開。「點食呢?」「沖水啦,放落粥度啦,好香㗎。」阿姐對他如同對其他人一樣,說話流暢得像部優質錄音機,「滋陰補腎。」
他在猶豫。「百五蚊三包畀你。男女老幼都啱食。」說的時候阿姐在忙碌地執貨。「我一個人食唔晒喎。」他笑道。「咁每樣半斤啦!」兩包堅果粉很快便包好。他還站在那裡跟阿姐聊天。丈夫提醒我時間。「真的不用請假嗎?」丈夫在閘口前確認,「你昨晚睡不好。」
我搖頭。「不想麻煩同事。」「其實那可能只是你的想像,」丈夫罕有地嘆了一口氣,「即使是,那又如何呢?」列車像一條高速爬行的蟲;我想像在每一次停車時,乘客從車門裡爆發出來的情境;就像某一種孢子似的,飄向四方,佔據這個城市的表面。

「最近好嗎?」醫生在開場白方面一視同仁。我想這也是專業吧。「還好。」「可以再多說一點嗎?」顯然,他不滿意我的回答。而我只是無力坦白而已。
我決定沉默。醫生把病歷擱在桌面的一旁,靜靜地坐着。「剛開始當醫生的時候,病人對着我哭,我便害怕。」醫生忽然說,「那種感覺,就像當救護車護理員,第一次來到車禍現場,看見傷者滿身是血,手足無措一樣。」
我點點頭。「漸漸地,習慣了,知道如何收拾,總有辦法讓病人平靜下來。」我點點頭。「後來想法又不一樣了。病人能哭、發怒、笑,都是好的,只要出於自己的意願。有甚麼關係呢?病人來到這裡,表達情緒,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提醒。」
「提醒甚麼?」我問。「珍惜。」他說,「每一次看見病人哭泣,我都珍惜。」我考慮了一會,決定開口。「病人也有病人的責任。」我說,「病是一個名稱。病人的責任是扛起這個名稱,然後放下來。」「『扛起疾病的名稱,然後放下來』。」醫生點頭微笑起來,「我以為那是藥劑師的責任呢。」
這次我真誠地笑了。「不管得病的原因是甚麼,病人需要的只是理解與幫助。」醫生想了一想,「如果真有所謂病人的責任,那就是接受自己的病和軟弱。」我點點頭。「讓人看見真實的自己並不是羞恥的事。」我看着醫生背後那幅長期落下來的百葉簾;那看起來就像許多雙閉起的眼睛。我學它們一樣閉起雙眼,看見一堆紅色黑色在蔓延。
忽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我以為自己在泥土裡復活過來。外面一下拉蓋掩的聲音,我彷彿看見客廳的牆頓時變成比啤酒更深的黃,映出雜物與孤獨的影子。
我揭開窗簾一角;外面風很大,樹冠怒不可遏地擺動。這樣的晚上是沒有雲的,雲都吹散了,幾顆星星發出微弱的光芒。我看見一雙翼拍過。據說,樹上有蝙蝠。但也可能是一隻紅蝴蝶?我想。


張婉雯,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糸畢業,曾任職編輯,現
為教師。曾以筆名「初生」出版圖文合集《極點》
(與莫永雄合著),另曾於《星島日報》撰寫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