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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液:素食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0月號總第406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林淵液

那天上山後直奔素食館而去。室外炎炎烈日,又是獨自走過一段漫長的有着心理負荷的山路,人已被烤扁,雙面焦巴。迎面撞上老闆娘,下午四點多,館裡沒有客。她臉上綻着一朵大麗花,高聲招呼我在櫃檯對面的第一張檯桌坐下。我嚷嚷要白糖。她一臉較真說:不賣白糖的。或許,不是較真,是怕。學院裡的管家不定期來查,菜譜與價格,都是固化了的,不得擅改。我抬起眼來嬌嗔:就給我白糖嘛,加在白開裡。這話不止說給老闆娘,還說給櫃檯裡側坐着的另一位阿姨。老闆娘身形粗壯,聲口像破銅鑼,不過,一句話經過綿延跋涉並發散之後,她還是給收剎住了,這便有了氣勢。客滿時,整個素食館都是她武彪彪的聲音,招徠客人、薦菜點菜、指揮併桌、結賬、送客。彷彿是陪襯,櫃檯裡側坐着的這位阿姨,文氣沉靜,從不吭聲,但她的眼睛從未偷懶過,老闆娘顧及不到的,她便趕忙去照應。連照應都是一無聲響的,私密裡有真意。這時,她停下手中正在包的餃子,把臉擱在一個仰位上,她一定是準備滿足我的願望了,只是,此人反射時比較長,行動會慢上半拍。這時,老闆娘已把白糖罐啪地放到了我的檯桌上。
咕嚕咕嚕一杯糖水灌下去,人也緩過來。我高渴時,只有糖水和甜湯能解。
老闆娘已回櫃檯,一武一文並排坐着,兩人繼續包餃子。
「你們是——親戚?」
這是我在說話。聲音極甜,帶諂媚之態,像我所不喜歡的梅派京劇。我向來喜歡程派的孤冷渾婉,有遼遠之氣。而梅派是一種近處的確切的歡喜和利益。這聲音當真是我發出的?是糖水把人膩得沒了法度,還是人在感激之時,常會帶有諂態?或素食館林淵液,廣東潮汕人,居汕頭。已出版散文集《有緣來看山》《無遮無攔的美麗》《穿過小黑屋的那條韓江》,小說集《倒懸人》。作品見刊於《人民文學》《十月》《天涯》《花城》《上海文學》等雜誌,並入選各種選集和年度選本。曾獲老舍散文獎、林語堂小說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許,這僅僅是一層又一層外衣,裡邊還有核子:諂媚是人的本能。你再厭它,以為把它唾了其實還在。
老闆娘是眉山人。外出做生意,從老家帶可靠親戚出來幫忙,這是常有的事,我猜文姨是遠房親戚。
老闆娘對我敲開破銅鑼:「看出來了?」她既驚訝又有嘉獎意味,眉眼起合幅度甚大,然後爽稱:
「我們是親家。」
這是意料不到的。我一直以為兒女親家分屬不同國度,為防邊境戰端,是宜遠不宜近的。忽然明白過來,廚房裡那個端盤子、打雜的小夥子,才是他們倆家的頂樑柱。熟客自己去廚房打蘸料,他有空也接應一下,平常聽不到一句話。當然,話都給武彪彪的阿姨講完了,誰也不用開腔。
我盯着武姨的臉上看,又盯過文姨的臉。武姨瞥了小夥子一眼:
「是我女婿。」
一個棋局當中,星位與天元都定下了。
此時有一當地人送來新鮮蘑菇,武姨便去接洽。她對着我說話,眼光卻望往賣蘑菇者,顯然地,她說的某某人是他認識的:
「某某前回要提價,我說不可能。他要找我們老闆,嘿嘿,我告訴他,我們最大的老闆在老家。」
賣蘑菇者是老實人,不知她為何提起這段,只是喏喏。武姨把手掌輕拍三幾下,踱過我的檯桌,不知這話是對我說的還是對他說的:
「是我們家六歲的小祖宗。」
這話說得極具表演性,莫非我已被臨時徵用為群眾演員?
素食館菜式便宜,一份砂鍋餃子或者砂鍋麵十二塊錢就可吃撐。蛋湯是十五塊,加了青菜,好大的一盆。有些新上山的在家人,要吃葷樣的素菜,有乾鍋排骨,那一鍋足可以吃三個人。有時與人併桌,菜都擱桌上,聊得投合便勺子碰勺子筷子碰筷子,不分彼此。當然,這是僅適應於在家人的,出家人固守於自己的盤缽,不貪染,不輕易放開。武姨會聊天。客人不多時,她會嘮嗑幾句。她說,我們的麵條是砂鍋整煮的,你吃過別家了就知道,筋道不一樣的。她說,我們的蛋是藏香雞產的,吃了氣色好,不怕冷。她也識趣的,在你談興方濃時必是激情到位,而談興將淡時必已先離開。與出家人聊,那就更有料。她說,明天管家就發大米了,每人兩袋,還是在大經堂前大鵬金翅鳥下。她說,食館前的路估摸明後天就要修到了,大家行走要小心。她說,聽說為往生者誦經的辛苦錢可以領了。歡欣、雀躍、沮喪、煩憂、淡漠,聽者神情也是紛繁多樣,與山下某一個茶館閒聊着的茶客無異,只是低了若干度數,再濃烈也是低度酒。武姨的信息來自民間,賣蘑菇的賣藏香雞蛋的把山貨送來,洗淨、剪切、炒煮,加了調料再端出來。素食館看起來是湖、是海,是流動的液態,各種東西在這裡碰撞融合之後,又被各人摻雜了心思和想像帶往經堂、僧舍、壇城,還有山嶺。
奇怪是,我在這裡經常遇到喇嘛,卻甚少見有覺姆。有一次帶覺姆過來吃飯,才被點破,這一家原是只接待喇嘛的。之前,我與她一起去吃過自助餐,那家餐館是喇嘛與覺姆可以分別接待,但不可以同桌。等到將離開色達那天,與一位喇嘛和一位覺姆共進最後午餐,又遭遇了新情況,他們指定的那家飯館,是喇嘛與覺姆可以同桌的。我吃不準這些規定,更弄不通它的管理邏輯,是囿於佛法本身,還是佛法與外道間的問題。既然不讓,那我們只能換去別家,可是,文姨把我們攔住。她攔住了還未說話,武姨就趕到了。她說,在家人帶過來的覺姆,那是可以的。這是把人整暈的節奏。不過,他們對在家人向來寬鬆,在經堂以外的任何地方均不作拘壓,這是確鑿的。
更多時候,我是獨來獨往。過客多,你方食罷我登場。有時從素菜館出來,抬頭看到滿天繁星,心內便想,併過的客人,每一個都是一顆星辰。即便蹭過乾鍋素排骨,合力殲滅過一大盆藏香雞蛋湯,大多聊了也就過了,無非是吃食、車馬、路線之交。喇嘛雖多,願意化世導俗者少,對陌生的在家人,他們從不胡亂指導點戳。這是我所敬畏的。世間法與出世法相互消長,世間法少,出世法就多了。
有一天午餐,併到了圓珮。她與另一位道友同來,名稱是通過語音翻譯的,實際上不知道如何寫。我猜這是她的法號。且叫她小珮吧。小珮的外部特徵與我近似,年齡相彷彿,南方女子慣常的瘦小,長髮,即便着冬裝也是有腰身修飾的。女人之間的近似,可成死黨也可成頑敵,而且,這兩者之間經常互換。當然,這對於精神活動者未必有效。不知為何,小珮臉上顴峰有一層輕薄的煙霧繚繞,既鬱怨又上亢。她的道友極年輕,剪了小平頭,微胖界,說話或者不說,臉上一直瞇瞇笑着。看樣子,是相識不久剛剛熱乎起來。道友在漢商店發心,熟諳頗多規矩,這是小珮至為看重的。
一開始,我們也聊客套。後來,越踩越深。我住達賓館104房,她住105房,斜對面房間,每天在走廊穿梭竟然不曾遇過。更為心照不宣的是,我們都在覺姆的棚屋住過。後來,年輕的道友趕時間上班,瞇瞇笑着先行告退,只剩下我們倆。
在棚屋住過的在家人不多,我們有如一對病友。小珮的覺姆是藏族人,她真了不起,竟然在棚屋住了兩個月。她用雙手覆住臉龐,上下搓了搓,似乎在搓破一個噩夢。然後說:一言難盡,講一個細節你就懂。小珮選講的細節,是黃昏。她說,每一個黃昏,她都是這麽度過的,坐在窗口,看着天色從青到濃再到黑,等到室外全部墨黑了,室內的那一豆燈光才打開。那個漫長的過程,有時間和空間,有世外和世間,有白天和黑夜,有光亮與暗昧,有色彩與灰度,有現實與虛無……整整兩個月。如果這是自主的修行,那是圓滿,問題是……這麽有辨證力的修行者,我不知道她碰到的是怎樣怪癖的覺姆,竟至於每天這麽折磨人。可是小珮說:不是她要求,是我非得這麽做。覺姆她不是兩個月,是十八年的習慣。她阿爸教的,打開燈光按鈕,一定必須是天已經全黑。十八年以前,那是沒電的,那時她還沒出家,住在牧區,一到天黑一準鑽進帳篷睡覺,一年四季,風聲獵獵。
一個人的生活方式與思維習慣,絲狀偽足無數。人與人的密切相處,這些偽足便相互碰撞、拍打、擠壓,竟至於疼痛、受傷,不知道有多少帶傷融合有多少分道揚鑣。愛情與信仰,想必是神指派而來的兩位使者。愛情,看起來雖旖旎浪漫,可惜它法力有限,很多相愛之人,依然沒有能夠共處下來。信仰比愛情更具理性和權威氣質,沒想到在這裡也不行。我只在覺姆的棚屋待過半個月。三天的相敬如賓期過後,摩擦一顆一顆鑽出來,像雨後的筍。我是不怕摩擦的,有差異,才有思考和新的認知。但我發現,這是她所不願意的,她要的是馴服,我的思考令她不安,即便它們穿着謙遜的外衣。而生活細節中的差異,那些在佛經中找不到依循的,我不懂得如何跟她溝通。她腰椎疾患嚴重,打坐和聽講時腰痠背痛,原想請我幫忙針灸治療,卻因怕家中供有佛像而作罷,依她看來,佛前掀脫衣服這是大不敬的,各種勸說無效。我後來請教過兩位出家人,這該如何解決。一位說,把佛祖唐卡收捲起來,治療完畢,再展開掛上;另一位說,正心修行,佛祖也是為出家人好,不會怪罪的。這兩種說法,一治標一治本,趕忙帶回去給覺姆,結果,覺姆心堅如鐵,只有我還是碌碌肉身。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我與覺姆那次同來素食館,知道她吃食節儉,所以,只點兩道菜。我飯量小,米飯只吃一碗。覺姆的飯量超乎想像,她竟然吃了三碗,我吃飽了好一陣,還看着她在檯桌上風捲殘雲。要再加菜死活不讓,我要真點了,她非把我剃度掉。辣椒醬拿來拌飯,也已見底,我去取時她特意吩咐了,多要一些。武姨家的米飯是不收錢的,看我去裝第三碗時,她臉上的笑肌已經有點僵,再看我取一大碟辣椒醬,眨巴着眼睛直往覺姆那裡看。我有點難受,幸虧覺姆低着頭不曾察覺,吃得非常香。她還一直誇着,這家的辣椒醬好吃,要去問武姨製作方法,自己配好料去剁。她每天忙成那樣子,能有這閒工夫嗎,我是不大相信的。果真,她說過也就過了,只是我,倒落下了一個心願。有一天,課下得早,我去逛幾家商店超市,比對之後,買了一個密封塑料瓶。裝辣椒醬雖然大了點,但瓶子漂亮,透明色滾着紅邊,密封性能也極好。然後,我來素食館央求武姨,賣一點辣椒醬給我。武姨推託了幾下,還是應承了。可是,當我取出密封瓶,她的臉色變了,這麽大的瓶子那得裝多少……廚房裡除了我,就是他們全幫人馬,內外兩對父母,還有頂樑柱帥哥,一共五個人。那個六歲的小祖宗和他媽媽,留在老家。他們的糾結我算是聽明白,收少了怕虧,收多了又怕心虧。武姨看着女婿,他沒吭聲。我求助地望向文姨,她望出門外。門外的陽光白花花的,午餐時間尚早,這裡只見光不見影。這些陽光,落在素食館門口,與落在經堂門口,有何不同嗎?落在素食館門口,與落在他們眉山老家的門口,又有何不同?把眼光收回,真正的主人就是這位沉默的帥哥,我自己央求他。我強調兩點,價格完全由他們定,我不會置喙;甚麽時候方便了再做,時間上不急,反正,我每天都會來。帥哥後來終於開了口:放那兒吧。事情到了這,有芳香氣,我是帶着一長串的花朵兒走出素食館的。
第二天,武姨就把辣椒醬給了我,她收三十塊錢,我額外加了十塊。武姨是講原則的,很生氣地拒絕,添人家麻煩我過意不去,把錢壓在廚房裡的大盆辣椒醬下,武姨看見的,用眼睛剜了我一眼,卻是潑辣辣的愛意,此後更加寵我,常在湯水裡加幾條青菜給我。
這是講給小珮聽的,她一直專注而安靜,到了這裡突然插一句:覺姆不會要的。
來的是何方高人。
看我驚訝的表情,小珮繼續說:首先,她不一定真的喜歡辣椒醬,其次,即便喜歡,她也不要這麽一大瓶。
我更驚訝了,她憑甚麽全部切中要害。
這件事我果真做得其蠢無比。覺姆不止是不要這瓶辣椒醬,還極為生氣。那天我把辣椒醬置放在棚屋的石頭台階上,她是晚上才回的,黑咕隆咚地把這東西弄翻了。弄翻之後,她的生氣就開始了,而且,那是一條長長的暗黑崎嶇的山路,沒有盡頭。她真的不喜歡辣椒醬,在素食館,她所表現的喜歡,肯定是特定環境下的應激味覺。這瓶辣椒醬,給她帶來了若干負性的情緒反應:貪慾的反省、被誤解的沮喪、損了福報的浪費、實物難以解決的焦慮,種種情緒與修行人所追求「戒、定、慧」的境界相牴牾,懊惱又加一層……
「你經歷過——」我已把小珮識破,微笑着戳她。小珮不置可否,只是繼續說道:你是廣東的?對,不吃辣。辣椒醬你必得花費心思把它送出去,妥善解決了,覺姆心安你也心安。然後,你開始思考去留問題,在這瓶辣椒醬身上,你看到了一整個辣椒園,土壤、陽光,各種品種的辣椒樹。「莫捨己道,勿擾他心。」你決定離開。
哈哈哈。
「你經歷過——」小珮沒憋住,終於跟我一起呵呵呵起來。不過,她的笑節制而充滿負疚感,很快又止住了,雙手合十唸道:阿彌陀佛。
素食館客人多了起來,武姨不時拿眼角瞟我們。可是,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小珮對於快樂的壓抑,是有雲霧氣的,顴峰上又蒙了一層。
我問她,如何理解快樂。
她說局部的快樂是有的,就像剛才,我們在一種近似的體驗裡獲得相通的體悟,這事情很讓人享受。它確鑿無疑。只是,在我們浩渺的生命當中,有多少局部是可以這樣快樂的?快樂都是在哪些層面上進行的?它到底是寬敞還是狹窄,高尚還是低俗?
的確,有的快樂是在感官,膚淺貧乏;有的快樂是在狹窄的圈欄,封閉自足。牛羊和孔雀,牠們可能會滿足,有精神追求的人他們怎麽滿足呢?小珮說:連快感都是鑲了金邊的痛苦。
我倒是不願意在同一個平面理解苦與樂的問題,如果靈魂空間是一個立體建構,層樓疊閣,居住其間的感受應該是豐富的、多元的。住在高層次的快樂,已非單純的物質的、肉慾的快感,它既包含了若干複雜情感,又碾碎、消化、萃取了痛苦,上可以仰望藍天,下可以俯瞰大地。如果它足夠遼闊與高貴,有何不可?
小珮說:我涉獵過各種哲學派系和宗教,最終在佛教這裡安住下來。「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死。不生則不死,此滅為最樂。」解脫才是最終極的。現代西方科學家對虔誠的佛教徒進行腦部掃描,發現他們促進快樂與平和的腦部區域異常活躍。我雖不喜歡用科學來解釋宗教,但這一點,我是信的。
解脫是在固有世界上建立一個新維度,這個建構真了不起。但我一直覺得,佛教的本質是實用性的、治療性的。它希望以教義為木筏,既自渡又渡人。這也決定了它准入門檻的特殊性,要不就是非人,要不就是在俗世裡遭受挫折、需要被渡之人。常人,靠近佛教是有天塹的。
小珮稍作沉吟,說道:確實不易。這也是我不敢輕易受菩薩戒的緣故。我願以虔敬之心聞思、觀想、感受,升起造作的菩提心。佛經說的,這一世發造作菩提心的人,下一世能夠度化整個南瞻部洲的眾生。終有一天,真實的菩提心會到來的,不管是這一世,還是下一世。
說着這些話,小珮顴峰上的雲霧柔和下來,有慈光。
武姨在我們身邊徘徊多時了,對我還算客氣,對小珮卻是數番用眼擠兌。這讓她頗為尷尬,我們終於決定撤離,食館內外人群擁擠,未及道別就被衝散了。之後,我們依然很少見面。達賓館是每週末開放淋浴室的,每次都是一大早便在走廊上排起長隊,等待叫號,有達賓館的常客,也有從棚屋趕來的覺姆。我在排隊時見過小珮一回,她來遲了,拿着洗漱桶往裡慌張張望。


林淵液,廣東潮汕人,居汕頭。已出版散文集《有緣來看山》《無遮無攔的美麗》《穿過小黑屋的那條韓江》,小說集《倒懸人》。作品見刊於《人民文學》《十月》《天涯》《花城》《上海文學》等雜誌,並入選各種選集和年度選本。曾獲老舍散文獎、林語堂小說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