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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 襲:死亡波爾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0月號總第40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楊襲

1
噠——
苑小兵應聲朝前仆倒。像在演一場戲,動作與56式衝鋒槍配合默契。鮮血,在下一幀影像中噴湧而出,染紅了他身前的雪地。在仆倒的過程中,他聳動了下肩膀。他身後已經第三次執行死刑、經驗豐富的武警戰士知道他那是下意識地要伸手,支住身體。但他胳膊被反綁着,像隻沒裝滿的蔴袋揆着歪倒在地上,沒有聽到他想像中子彈掀開顱骨的咔嚓之聲。

頭部着地前,他的眼裡閃出萬點星花。那一瞬間,他想起小時候和姐姐苑英一起把眼睛壓在枕頭上玩的擠花遊戲。他們趴在枕頭上,聽到枕芯中穀皮簌簌地響着,眼前對襯纏繞起層層不停變幻着的花紋,那是一種來自世外的,奇妙的感覺。他死去十七年後,他姐姐上初三的女兒、他的外甥女從天貓商城買來一疊纏繞畫攤在桌上。苑英打掃衛生時看到,拿起一張,突然激動起來,手執拖把,張開嘴抻着脖子兩邊看看,一怔,緊接着,淚水嘩啦啦流了一臉。她多麽想告訴她弟弟苑小兵,她終於知道了,他們小時候擠花時看到的,就是這種纏繞畫。只是,比纏繞畫更小更小,並且,是無數個畫面連綴起來,在兩隻眼睛前有規律地,不停地變幻,很美。
可是,沒有人可告訴了。
和苑小兵那一刻一樣。
他眼前的畫,不再是小時候擠花時那樣有規律地纏動了,而是散了,爆亂了,像點燃了一隻不合格的禮花,他的頭皮有些癢,有些麻,他想,這一次,他要輸了。也不知道,那一刻,他姐姐苑英在幹甚麼,是在給他衲鞋墊?還是給自己織毛衣?還是,坐在冰冷的屋裡,被胸中的一腔惶惑和憤慨遏住,不知所措。
他忽然周身一熱,像被一團火撲住,頭臉,腿腳,像長出一層火苗。緊接着,他被血污糊住的雙眼看到了地上離他頭部兩拃處,落在血污裡的一粒子彈。它比他想像中細長,它半截紥入雪地,靜靜地站在那裡,那麽無辜,像一粒不小心從閃亮的糖紙中掉落出來的彩色水果糖。他張了張嘴,一股土壤和青草混和的微腥鑽入他的鼻孔,他想打一個噴嚏,一運勁,一下子冷了。
他眼前,漲起一層白翳。他聽到有人向他走來,更遠的地方有人問,死乾淨了沒有?他能感覺得到腿在抽搐,具體是哪一條,已經分辨不出了。他突然想哭,他想皺起臉,裂開嘴,像小時候那樣,痛痛快快哭一場。雖然,在來刑場的路上,他已經哭過多次。
早晨,押送他的四個武警把他從囚室架出來,拖到車上,還不算太粗暴。從昨天夜裡,他就止不住開始流淚,胸腔,像有一萬隻手在揉一團漿在醋酸裡的蔴,說不出的難受。後背和頭皮緊皺在一起,發硬發沉,又感覺很脆弱,像隨時都會摧折開裂。他想大喊一聲,嗓子早就像被甚麼捏住,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他看了看車廂上的玻璃,想像着一頭紥進去,割斷脖子,沒出門時,他還想像一頭撞在牆上,他想用早一點主動的結束來逃避即將落到頭上的恐懼。但他知道,在生命最後時刻,對於他,比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清楚,他必須,被槍決,在刑場上,在給定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已經被寫在一張紙上,已經在世人面前宣讀過。他沒有選擇,因為,他是個殺人犯,強姦殺人犯。
是,是,是我幹的。
他想起那晚在審訊室裡,他跪在地上,低頭吐出一顆牙。

2
初秋的原野,是高下深淺的綠。苑小兵走出坐落在田野之中的工廠大門,肩上搭着一條花襯衣。他好看香港武打片,最近看的武打片裡,那個大哥,就愛在肩上搭一條襯衣。他在腦海中,虛構着別人眼中他與電影裡一樣又冷酷又俊朗的形象。他一隻手抓着煙和火機,一隻手拽着肩上襯衫的領子,大踏步走在通往死亡的小路上。
路兩邊的田地裡,種着大豆,種着棉花,種着高粱和玉米。他心情很棒,想到女朋友艷芳正在等他,他吹了聲口哨,抽出一根煙,想點上時又放回盒裡。他要少抽煙,他想,艷芳不喜歡他抽煙。他也想過把煙戒掉,但一想到電影裡那個大哥吐出一個煙圈兒的讓人着迷的樣子,他想還是以後再戒吧。
他向前走着,走在和煦的秋風裡,天高而雲淡,四下飄散着穀豆清香,他往路邊一塊玉米地深處走了兩步,拉開褲鏈小解,他看到細弱的玉米棒子上,一隻胖胖的黑褐色花紋的蟲子正在搖頭晃腦地往上爬,時不時拱起沉重的腰身,尾部拖出一道淺痕。他拉上褲鏈,吹出一聲尖利的口哨,蟲子應聲支起頭部,簌忽耷下去,緊緊地趴在棒子外殼上。牠的驚悸,喚醒了他捏死牠的衝動,但剎那過後,他收回已經伸出去的手,重新回到路上,輕快地向東走去。
正是傍晚,苑小兵看到右前方的大豆枝葉上,搖動着他不停地破碎斷裂,又不時聚攏的長長的影子。遠處村落之上,炊煙漸起,幾隻麻雀,在稼禾之上盤桓飛舞,南邊另一條小路上,和他同向,一個戴斗笠的農人拉着一輛地排車,車廂裡黃綠一垛,他猜想,那是他一下午從大豆地裡拔除的纏滿了菟絲子的大豆棵子和野菜,拉回家,餵牛或者餵羊。他們家沒有牛羊,他父親每次拔了生滿菟絲子的豆棵子,都是傾倒在村邊的溝裡,無論如何,不能留在地裡讓它們在陰雨天有機會再蔓生開來,成為新的災害。他在這塊生他養他的大地上走着,走着,滿野的綠,滿心的甜蜜,他腳步輕快,幾乎跳躍起來。
他走過一座水泥橋,將要走上朝東南的小路,那是通向艷芳家的路。那天晚上,他在艷芳家用了豐盛的晚餐,那一天,艷芳的弟弟在村北邊的支渠裡,逮了一桶雜魚。晚飯後,他和艷芳把餘下的雜魚都擠乾淨肚子,大一些的刮盡了鱗片。艷芳把牠們盛在盆裡,洗好後撒上鹽,沾上麵粉,就着爐子炸了。艷芳說這樣可以存放好幾天不壞。他看着艷芳做這一切,想像着他們婚後的時光,滿心歡喜。忙完後,他們洗乾淨手臉,艷芳沿着他眼前的這條路一直送他到了這座水泥橋上。一路上,他親了她無數次。他們坐在橋垛上,他把手伸進了她的衣服。後來,夜霧漸濃,他又把艷芳送到村邊,又沿着這條路,返回了廠裡。
但他不是走上朝東南的通向艷芳家的路。
一切可查閱的卷宗記載,他一直朝前走,一直走,直到走盡大豆田,走進了那片連綿的玉米地。看到那個叫霍小菊的女青年。
是,是,是我幹的。
終於想起來了,想說實話了?好,那你,詳細說說吧。
是的。我走着走着,看到,看到那個,那個,啊,對霍小菊,啊,對,對,那時候,我是不知道她叫霍,霍小菊,對,看到受害人騎着一輛自行車從旁邊的小路上拐過來,南邊?北邊?嗯,是,好,好,是北邊。
他吐出一顆牙,聳起肩膀擦了下嘴角的血,陷入那個血腥的薄暮。
太陽偏西了,夕色籠罩四野,苑小兵看見自己走着,他襯衣搭在肩膀上,背影沒有他自己想像中那麽寬闊,他看到自己扭頭看到了騎着一輛黑色自行車的霍小菊從北邊的小路拐過來,他環顧四周,小跑了幾步,緊跟在她後面。並在北劉村村民王豐年家的玉米地前拽住了她的車後座,圓臉的霍小菊慌亂地從車上跳下來,蹌了一跤後爬起來往前跑,他扔掉肩上的襯衣,扔掉手裡的香煙和火機,緊跑幾步,拽住她的衣襬,爾後一隻手抓住她的頭髮,一隻手捂上她的嘴。他看清了,霍小菊真是一張圓臉。
霍小菊的圓臉上,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她正在用這雙大眼睛看着他,眼裡滿是恐懼。他抬頭,看到東邊天上,一彎淺淡的牙月。不遠處有拖拉機開過,突突突地讓他心慌。霍小菊開始喊叫,他捂着她的嘴,她喊叫得不高,但他還是很害怕,一拳打在她太陽穴上,霍小菊尖叫了一聲,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進王豐年家的玉米地。
他拖着她走進玉米地深處,弄倒了一片玉米,霍小菊一邊掙扎一邊叫喊,他不耐煩了,鬆開她肩膀,騎在她身上,掐住她脖子。霍小菊的臉,漸漸變成紫黑,眼白眥上去,一動不動了,靜靜地躺在地上。他扯着她的帶花點的連衣裙襬,從頭部把它扒下來。王豐年家的玉米地裡,留着些正午陽光的躁熱,他看到他對着地上赤裸的霍小菊,出了會兒神。這個女人,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帶花點的連衣裙襬邊上,是一叢灰菜,和他去艷芳家時在路邊看到的那叢一模一樣。他還看到霍小菊有輪廓和艷芳差不多的乳房。她的小腹,紅膩白嫩。他聞到她的氣味,和艷芳的一樣。他還看到霍小菊的腳上,穿着一雙肉色絲襪。艷芳,也有一模一樣的一雙。他不想把她和艷芳想的一樣,但無論他怎麽努力,她的臉,眼睛,身體,無一不是艷芳的樣子。
暈了的霍小菊身體很軟。他剝掉她的胸衣和內褲,脫掉自己的衣服,把她兩條腿分開,像他千百次和艷芳在一起時想的那樣,像他晚上和工廠裡幾個要好的朋友聚在一起看的毛片裡的男人那樣,趴在她身上,進入了她的身體。
很快,他就結束了。是的,他想再來一次,但有點害怕。在他想離開時,想起霍小菊只是暫時昏迷,他不認識她,但她極有可能認識他,他怕她醒過來指認他,他想,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吧,他從褲袋裡掏出隨身帶的彈簧刀,割開了她的喉管。

3
來人走到他頭邊,又問了一句,死乾淨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
他被踢了一腳,仰面朝天。他眼中的白翳突然變紅,又忽地變黑。他要死了,但他不想死。他想喊,他想喊他媽,喊他姐姐,他要喊她們來救他。他好像真的動了一下嘴巴,滿嘴血腥氣,他感到一大股血,正沿着食管和氣管往上湧,塞在他喉頭處,他很想大力地把它們咳出。但這一次,咳不出了,和在審訊室中的那次,不一樣。
那次,他趴在地上,感覺肺部縮成一團,喘不過氣,他努力睜眼,看到頭邊一隻方頭皮鞋,那隻皮鞋,穿在一隻剛剛踹向他胸腹的腳上,腳連着一隻不長的腿,腿上邊是一隻肥大的肚子,肚子上方的肩上,綴着兩隻捲起袖管的胳膊,肩上方,托着一隻有重下巴的頭。
認了啊,早該認了,要早認,大家都不用費這麽多工夫。
那隻頭說。說完,用捲起袖管中的手,遞到他面前一疊寫滿字的紙。
他的頭轟轟作響,那隻皮鞋抬起來,輕輕在他臀部蹬了一下,他配合地順勢伸展了身子,趴了過來,捏起扔在他手邊的一隻黑色的筆,那疊紙,往他眼前又湊了湊,那隻手伸過來,指着紙頁下邊一塊空白的地方,說,呶,簽在這裡。
他捏着筆湊近那塊空白,一隻花腿蚊子嗡地一聲,也許是從他額頭上飛下來,在他眼前打了個轉,落在他沾滿血的食指上,頭向下一紥,一動不動。他知道,牠在吸他的血,他盯着牠,看着牠長長的肚子瞬間泛起一點紅,他沒有驅趕牠,這些天,他流了太多血,一隻蚊子的肚子,連半滴都盛不下,他望着那隻蚊子,心裡竟然生出些許感動,在感動中,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紙和筆被取走,他把手向前伸了伸,把轟響的頭靠上,手指保持着簽字的姿勢,看着蚊子吸他的血,蚊子的肚子很快鼓脹起來,像一顆紅米粒。他突然感覺一股熱流從胸腔湧上,他張嘴咳了一下,地上濺落下一口血,肺部一陣劇痛之後,他竭力保持不動的食指上,那隻蚊子,不告而別。
悵然中,他被拖出審訊室。
那天晚上,他趴在囚室地面上,又一次想起艷芳時,第一次感到絕望了。自從被抓進來,他就盼着她能來看他,每時每刻,他都盯着囚室的小窗,支着耳朵,聽着隨時都可能走過來的腳步聲,他是多麽想聽到一聲,你女朋友來看你了的消息啊。沒有,他知道,不會有了。在絕望中,他又想,這很好,他的艷芳,怎麽會來看一個強姦殺人犯呢,艷芳呵!他緊貼着地面哭起來,他不敢發出聲音,他的胸腔疼,腹部疼,頭疼,渾身都疼,一動,到處撕心裂肺地疼。
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了他中學時的班主任、語文老師趙國良怎麽也沒能給他講明白的隱喻是怎麽回事。他感覺世界如一張蛛網,他被縛在網中央,他知道,那隻烏黑可怖的大蜘蛛,離他,已經很近了。
不行,不能這樣!他不要這樣的隱喻。
他想着,艱難地爬向囚室的鐵門,忍住疼痛,攢起全身的力氣撞過去,他想叫一聲,來人哪,他的聲帶在一用力後痙攣了,強烈的乾嘔過後,他再次趴在地上,口鼻中流出一些液體,他不知道是血還是別的。
就像這一刻一樣,他已經不能分辨溢出他嘴角的是甚麼,他全身發硬,正在變成一塊石頭。東北風,緩慢沉重地颳過。但他卻感覺很輕,他感覺是艷芳那條淡綠色絲巾,輕輕地在他臉上撫過。

4
有人扒了一下他的眼皮,大聲招呼,行了吧,動手吧。
說着一腳踏在他肚子上。
他四肢伸展,仰躺在白茫茫的冬天裡。他的血淋淋的、殘缺的頭顱,好像在向這個世界申訴。他聽到一陣腳步聲,向他越走越近,最後在他身邊停住。
真的很年輕啊!
他聽到來人用輕快的嗓音說,他還聽到幾聲金屬器械的碰撞。他想告訴他,他才二十出頭,他雖然經常感覺自己已經很老了,但那一刻,他想,可不就很年輕麽,還不到法定結婚年紀,還沒來得及把艷芳娶到家裡。突如其來的抓捕,徹夜的審訊,槍聲和隨之出現在他胸口的血洞,讓他感覺有資格和他上學時那個政治課老師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獲得某種哲思。

他那個姓周的政治老師說自己原本是一個哲學家,說校方安排他講政治是對他巨大的污辱。周老師在課堂上講到興奮處,會朝着教室屋頂掩擋住的天空伸展開雙臂,做出即將要起飛的樣子。他政治和其他科目一樣學得不好,但對周老師着迷,有幾次,裝作到他辦公室請教某個他寧願一輩子都搞不明白的問題,聽他說些話,甚麼話都行,在他看來,周老師的每一句話,都很有意思,帶着很深的哲思。他想,這一刻,他終於踏出追趕周老師的腳步了,他也有了他的哲思。他想和他的周老師第一次給他們上課時一樣,伸出一隻手指着所有人,大聲說,今天,是個不公正的日子,這裡,是個不公正的地方!他還想說,他真的還年輕,但他的春天,已經湮滅在他身處的這個冬天裡。
冬天,萬物肅殺的冬天呵!他是多麽盼望一個特屬於他的春天呵,大地柔軟,萬物復甦。
十年後,那個春天,姍姍而降。
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踏折了他墳邊的一叢苦菜嫩芽兒。這個男人,用面部有些鬆弛的肌肉和眼角的魚尾紋告訴這世界,他已經歷了不少人生的風霜。身材高大的男人在他墳前踱了幾步,停住,看着荒草叢中他小小的墳頭,說,這,就是麽?他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問。這就是。他的父親回答。身材高大的男人圍着他的墳包轉了一圈,點了一支煙插在他的墳前,一聞就不是甚麼好煙,味兒很嗆,他躺在泥土中打了個噴嚏。
一隻四腳蜥被驚動了,從墳腰一叢上年的枯草中躥出來,迅速爬過身材高大的男人的皮鞋。後者低着頭,看着小動物在他皮鞋上留下的細碎的爪印,對他父親說,沒甚麼,我就是來瞭解一下情況。好了,你回去吧,我在這裡坐一會兒。
他父親回去了,出了荒地走到通往村中的路上時,他父親回過頭,看到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還站在他墳前,抽煙,他父親不明白那是甚麼意思。
他也不知道,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個警察,是他們縣公安局副局長。那時,他雖沒有對他父親明說,但基本已經斷定,面前墳包裡的年輕人的死,有問題。
這個高大的警察坐在他的墳邊,來時腦海裡紛擾的念頭漸漸靜下來。他想起前幾天去相鄰的省份的益安縣解押回來的通緝犯申方金的臉。那張臉上,一張兩角下耷的嘴,這張嘴裡,蹦出來的每個字都斬釘截鐵。當時,申方金坐在益安縣岔河路派出所的關押室裡,表情平靜,語調緩慢,他說,他幹了六回,四回強姦殺人,兩回強姦。其中一回,是在十年前八月,遲州市西郊玉米地裡,姦殺了一個年輕婦女。
那塊地,是北劉村村民王豐年家的。這個高大的警察到地頭核實時,北劉村支書聽完他的話懵了:十年前,這案子已經破了,案犯,已經被槍決。王豐年在旁邊點頭附和。他愣住了。多年的刑警生涯讓他很快做出判斷,案中有案。他哦了一聲,沒多說甚麼,扭頭回了局裡申請調閱剛審過的申方金和當年案犯苑小兵的卷宗。
申方金供詞中描述的遲州市西郊玉米地的一切發生,在身材高大的男人腦海中鮮活起來。
十年前,八月,初秋的原野,是高下深淺的綠。三十七歲的霍小菊騎着一輛藍色自行車,行駛在西郊蔥鬱的沃野之上,她剛剛在附近的液壓件廠下了班,心情不錯,邊走邊不時按一下響鈴。她穿着帶花點的連衣裙,紅色的塑料高跟鞋有力地踩着踏板,裙襬下一截小腿白皙順滑。她踩着車,路兩邊綠油油的莊稼隨微風起伏,她深吸着氣,叮鈴鈴向前,駛在一口邊上開着野蘿蔔菀子花的水井旁。她不知道,死亡的威脅下一秒鐘一把攫住了她的車後架。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被拖進玉米地,玉米葉子嗤啦啦劃着她的胳膊和臉,她尖叫着被扔到地上,她驚恐地用手支住地面向後退,被申方金一把逮在手裡。後者扯去了她的一隻絲襪後,鋼鈎般的手喀嚓掐起她的脖子。
霍小菊又一次在別人的描述和確認中死去了。
申方金慢條斯里地脫下她的裙子,朝上掀開她白色的胸衣,褪下她洗得發白的粉紅色內褲,在前一天剛下過雨,有些潮濕的地上,褻瀆了她餘溫尚存的屍體。
過後,申方金提上褲子走出玉米地,走出一段距離,他想起了她漂亮的花點裙子,他想,何不拿回家給媳婦穿呢?他想着退回來,抓起地上的裙子,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霍小菊身邊,一米多遠的地方,有一串鑰匙。他再一次回到路上,但很快害怕起來,他媳婦穿着這件裙子出門,豈不是很容易被人認出?他迅速折返回到玉米地頭,把裙子埋在地頭的溝渠邊。
身材高大的警察抽完一支煙,看了看遠處暗灰色的天際線,清了下嗓子,從口袋中掏出香煙和火機,點上一支,插在墳前,注視了一會兒,離開了。

5
踏在他肚子上的那隻皮鞋,底子很硬。
他的口鼻溢出一些泡沫,這些泡沫,很快失去了他迅速降下來的體溫的支撐,凍結成消失在即將到來的春天裡的一團污迹。
那些繚亂的花,消失了。他身後的事,在來自西伯利亞的寒風裡,拉開序幕。那隻揭幕的手,長在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肩上。他放下自己的案卷分析筆記,頹然坐在椅子上。
判決書是四月份下的,上面分明說判決兩天後行刑,但卷宗中,為甚麼還存着判決的後一個月,案犯的上訴申請書?還有,行刑的現場,為甚麼是一片雪地?也就是說,行刑時間在判決時間半年多後,或者說案載行刑時間後,案犯還活着?兩天、一個月、半年多,其中的距離暗藏了甚麼樣的玄機?
自行車的顏色,白色的胸衣,粉紅色洗得發白的內褲,那串鑰匙,一切,又似乎昭然若揭。
他面對的是甚麼?他要怎麽做?
在層層黑暗堆積如山的夜裡,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抬起頭,盯視他頭頂上耀眼的白熾燈泡,很快,雙眼被刺痛了,他轉過身,從桌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支,拿起打火機,可顫抖的手,怎麽也劃不燃。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一個女人,死了兩次。
苑小兵和申方金,有一方在說謊,有人虛構了一場殺人遊戲。而虛構的代價,必然是一個人的生命。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扔掉火機和煙,躺倒在值班室窄小的鐵牀上。他咽喉發乾,頭轟轟作響,渾身無力。那一刻,他似乎已經預支了接下來十一年裡每時每刻,都咬着牙,硬撐下去的氣力。
十一年後的初冬,他聽到了宣佈苑小兵無罪的消息。那時,他早就被退休了,正拖着病軀提一隻籃子,在菜場挑選芹菜,當他把一小把水芹菜放到電子秤盤上時,聽到攤主的收音機傳出一個好聽的女聲,撤銷……原審被告人苑小兵無罪。攤主看到這個顧客,不知道盯着菜攤上的茄子還是蘑菇,站了許久,後來,他從兜裡掏出一把零錢,從中抽出攤主報出的數目放在秤盤上,取了芹菜,蹣跚而去。攤主感覺,這個顧客,在買了他的芹菜後,突然老了。
像苑小兵一樣,剎那間,彷彿走完了一輩子。
他肚子上,那隻硬底子的皮鞋讓他恐懼,他想起了剛進廠裡上班時,有次和同伴們在一起討論怎樣槍斃人的事。有個從武警部隊退伍、叫馮國柱的同事說得很詳細,他說到最後,要踩肚子,看肚子能起來,那沒死,還要補槍,反之,就是死透了。他突然怕得要死,他怕他肚皮會彈起來,那樣的話,他還要挨一槍,打胸膛打頭,他拿不準;他也怕他肚皮彈不起來,那樣的話,他就死透了。他死了。死了。死了。
但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還有,很多話要說。
他恨透了這個世界,但同時,又那麽愛她。他想說的太多,但他沒有力氣了,他只是朝着天,嘴唇,微微啟開。
他看不到他的肚皮彈起來了沒有。踩他肚皮的人往回退了幾步,走到幾輛白色醫務車邊,幾個穿着白大褂的人已經戴好乳膠手套,拿出工具。
第一個人,走過去,助手們把他翻了過來,劃開他的衣裳。第一個人拿出刀劃開他後腰邊的皮膚,劃開皮下的組織,取出他的腎臟泡在一隻廣口大玻璃瓶裡,很快上了車走了。他又被翻過來一次,第二個穿白大褂的人走過來,從他胸腔中取走了心臟。第三個人和第四個人,分別取走了他的角膜和肺臟。他們分別上了不同的車,嗚啦嗚啦揚長而去。
他面朝天,躺在白皚皚的雪地之上,旁邊是一塊寫着歪歪扭扭的他名字的板牌子。漸起的寒風抽打着他的身體。他想伸出手,整理下自己被剪開的衣裳,他不想把自己殘破不堪的身體暴露在湛藍的天空下。但他的手指僵硬了,已經開始發紫發灰,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他已經失掉了生物學上的所有意義,他接下來存在的一切價值,在於他流出的血,已經開始孕育一粒飽滿的種子,這粒種子在十年之後在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心裡生出嫩芽,迅速分蘗出枝枝杈杈,長成了一叢葳蕤的灌木。他也不知道這叢灌木曾被砍削斬截,這個過程他不願面對也不願深想,有些事,有些人,注定被這棵灌木刺穿,分崩離析。生命之舟盪漾於時間長河,一層層湮滅,一波波浮起。一切化歸塵土後,於世間漂浮的,不只是一個個空洞的故事,閃着光芒的,是被灌木叢勒住腿腳胳臂和脖子、疲憊不堪、氣喘吁吁之時,還咬着牙、嚥下悲痛、稱着生命的斤両、換成讓灌木生長的陽光雨露、堅持着、堅持着,又過了十一年後,看着茁壯的枝條頂端,開出一朵清麗的小花。
這一切,他都不知道。
同樣,他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在三天後,才收到給他收屍的通知。他們到縣城的殯葬中心屍體保存處取到了一具穿戴齊整,頭上扣着一隻鴨舌帽的屍體,一塊金黃色的巾布蓋在臉上。他哭得彎着腰的母親朝他伸出的手被一個戴着口罩的男人擋住了,那男人迅速揭開他臉上的巾布的一角,對他母親說,看一眼吧,趕緊處理了,又不是甚麼好事。他的父親,同樣被擋住了。他姐姐苑英撲到他身上,拿手在他胸前摸了把後被粗暴地拉開。他姐姐沒敢對父母說,她感覺,他弟弟的胸口,空蕩蕩的。這個秘密,藏在她心裡,隔一段時間,她就拿出來,放在夜裡,偷偷地對着它,在黑暗中流一會淚,多年之後,她的淚流乾了,她把它拿出來後,對着它,發一會兒呆,她不知道怎樣處理它。她弟弟是殺人犯,她在疑惑和恥辱混和的情愫裡流的那些淚,沒有生長出為一個殺人犯求證的經驗和能力。

6
他呼吸了最後一口新鮮空氣,踏上了最後的旅程。
他來不及想像二十一年後,他的姐姐苑英,手捧着他無罪的判決書欲哭無淚,他也來不及想像,這一頁紙,來之大不易。中間歷經了史無前例的、嫌犯申方金為使法庭確認自己為遲州西郊玉米地姦殺案案犯的上訴,案件一拖再拖,最後由最高人民法院指令跨省複查,兩年後,終宣判他無罪。他哪裡知道,一個人,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會用二十一年的工夫。他不知道在他身後,他血液中的那粒種子,在人世間瘋長,穿透某個幽暗的角落,牽牽絆絆着長到陽光下,搖曳着,開出小花。
一個人,從來不是一個人。一個人的一生,也包含了所有人的一生。
噠——
所有人的頭,都挨了一槍。
真冷啊,他回憶着那聲槍響,被推進了火化爐。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他從推車上搬下來,放在爐托上時,他多麽想睜開眼,告訴他,自己還沒有死啊。但他開不了口,他的嘴唇雖已經融化發軟,但他的舌頭,他的喉嚨,還凍得結實。他說不出來,那個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員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按規定正了下爐托,按下了開關,爐托載着他,進入爐膛,他聽到哐啷一聲,爐門關上了。
他聽到,外面,殯儀館院子裡有些人,在他家人痛不欲生的哭嚎聲中,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這口長氣,在十年之後,一個叫申方金的人在益安縣落網後,又吸了回去。但這一刻,他們很輕鬆,互相遞着煙,吸了幾口後,魚貫鑽進車裡,嗚啦嗚啦出了殯儀館的院子。他的家人,哭得頭昏腦脹,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後,被喊了進去,抱出一罈碎骨。
他被安葬在村西北一片荒地裡,墳頭堆得不高,過度的悲傷讓他父親腿腳發軟,實在沒有力氣堆得高一些了。左鄰右舍,都不願來為一個強姦殺人犯添一鍬土。他找不出理由埋怨他們冷漠。釀雪的天氣,沒有風,他在陰冷潮濕的墓穴裡打了個冷顫。


楊襲,2008年始發小說,有多篇小說被轉載,獲多種文學獎項。魯迅文學院與北師大聯辦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