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林軒：人形

當愛式微，人們轉而青睞櫥窗裡販賣的理想對象。
如果不是這巨幅海報，你或許還以為明麗櫥窗裡展示的是當季時髦服飾。的確，那些「模特」無論男女都俊俏至極，各有千秋，裝扮入時，叫人忍不住駐足觀看。在櫥窗的盡頭，商店的大門口你才發現自己是買櫝還珠了，「帶走你的今生摯愛！」slogan直接挑明，這家店裡售賣的，是以特殊材質製造的人形「摯愛」。

「我從十八歲就開始約會，今年三十八歲了，還是單身，但我依然只想要一個白馬王子。」A女士落寞而堅定地說，「我身邊的朋友們都結婚了，她們的丈夫不盡相同，但都不夠完美。她們說我太挑剔。事實上，到了我這個年齡，遇見白馬王子的概率小之又小。」她幾乎要哭出來，嘴角牽動開始垮下來的臉頰抖動着，「我不想放棄。」末了又補充了這一句。
X城裡不乏A女士這樣擁有小才小貌的女子，年輕時尋尋覓覓，眼光放得高，歲月纍積到一定年紀，開始慌了，又不肯妥協。而男人，對她們來說，總是出現的不夠好，夠好的不出現。
她們擁有體面（令人稱羨）的工作，良好的教育背景，其中有些人甚至高舉起女權旗幟，聲稱不再需要男人（她們有的成了李清照，有的做了花木蘭）。A女士曾經也試圖以此解脫自己，白天裡是無懈可擊的瀟灑麗人，但到了夜裡，輾轉在男性角色缺失的雙人牀上，還是會驚懼於這張牀竟空曠如荒原。
「理想型人店」正是看準了龐大的剩女市場帶來的巨額利益才應運而生。三小時專屬定製，隨你所愛，享你所想，一週內發貨，三十天無條件退換。
你買到的是甚麼？植入了理想幻想夢想的活人偶？過家家用的成人玩具？抑或是一個雜糅了按摩棒、人類肉體和智能機器的科學怪人？官方的說明是，經過對顧客喜好與情感世界的深度採樣與分析，從而進行人形定製，顧客將和專家一同打造專屬於自己的完美對象。
有人尖叫說自己絕不可能愛上一個人偶，有人懷疑這是一場別有所圖的陰謀，還有人乾脆當作一則笑話。在無數爭議中，「理想型人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它成了一個「很多人光顧，卻羞於讓人知道」的地方。
光是手裡這張傳單，就足以讓辦公室裡的人在背後竊笑很久。以前A女士和許多女白領一樣，對「理想型人店」嗤之以鼻，這種態度真正產生動搖，是在前任的婚禮上。
她以好朋友的身份出席，一身行頭暗下了不少工夫。既漂亮又不喧賓奪主，沒有嫉妒不甘而是大方祝福，做人嘛，「最重要姿態好看」。但事情總不遂人願，先是發現前女友桌上只有她一個單身（別人還帶着拖油瓶來蹭婚宴），接着是婚禮，那真是一場好婚禮，所有她喜歡的橋段都有。A女士一開始還認為婚禮都是新娘做主，新郎只是奉陪。當樂隊奏起《beautifulinwhite》，她才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相愛的。
她終於想起這是自己投入最深的一段戀情，三年的付出抵不過才認識幾個月的女人。一時委屈氣憤湧上心頭，可她不能哭，她要笑着看他們走完紅毯，看他們交換戒指，看他們接吻，然後他們會攜手敬酒，直到送入洞房。
後來她還是哭了，幸好及時躲進洗手間。有新郎婚禮致辭的聲音作背景，A女士在馬桶上哭花了眼妝。
三十歲過後，格外介意起歲數來。A女士的前任小她三歲，前任的新娘才二十六歲。她盤算着，一種時不我待的悲涼在頭頂盤旋，年輕女孩一波一波長起來，更別提還有Gay佬和她們一起搶男人。
萬般焦慮之中，她想到了「理想型人店」。
這是現代都市獨有的傳奇，你能買到任何東西，如果你覺得它們太普通，還可以定製。從前是手錶、珠寶、房子……現在是對象。
A女士回溯多年情路，一開始門檻齊天，慢慢一再降低、放寬，細想起，甚麼是合適自己的已經不知道了。X城有這麼多孤單的窗子，那後頭的女人們如何打發一個個漫漫長夜？那些待嫁的、失婚的、被丈夫閒置的夏娃。
她在某某論壇和社群上發現了不同的聲音。她們都是「理想型人店」的客戶，分享交流使用心得。她們看上去快樂而滿足，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愛情滋潤下皮膚的光澤度。A女士心動不已，雙手捂着胸口，裡面像是有匹野馬要脫繮而出。很快，疑慮的烏雲飄來遮蔽了憧憬的陽光，生怕落入騙局（畢竟行騙手段日趨高明）。於是胡亂將傳單塞進包裡，按捺住心緒，一再蒐集相關信息，以期找到可靠證據說服自己那不是一個邪教或者恐怖組織。
直到A女士看到自己的上司――那個叫人聞風喪膽的女魔頭，竟然也在定製人形面前撒嬌發嗲宛如少女情狀，這個秘密叫她覺得好笑又羨慕。
女魔頭喜歡每個季度末在家裡辦趴，這一季主題是旗袍。當下屬們一面絞盡腦汁巴結奉承，一面較勁比美的時候，A女士被一個挺拔的身影吸引住了。她心想這個把三任丈夫趕出家門，大家都以為是已經把自己改造成男人的上司，竟然金屋藏「嬌」。好奇心驅使她步步跟隨，未曾想在臥室的門縫裡瞧見了旖旎的春光，男人將一隻手深深埋進高開叉的旗袍底下，上司的兩腿之間，另一隻手遊走在繡着大朵牡丹花的腰際，兩隻大手像蝴蝶一般採摘花蜜，招惹得渾身艷麗的上司嬌喘不止。視線移到男人身後，低腰牛仔褲露出半個小麥色的臀部，線條猶如山巒，山巒起伏往上，在背後竟然插着一根電源線，連接了男人和牆壁上的插座。
這簡直是一齣活春宮，也是「理想型人店」最好的廣告。
喘氣的，鮮活的，體貼的，剛毅的，甜言蜜語的，柔情似水的……隨心所欲由你創作的男人。A女士覺得自己彷彿是女媧再世。從前上帝取出亞當的肋骨創造了夏娃，這個說法似乎帶了點從屬意味，女人總是屬於男人的一部分。現在，得益於這項……分不清是科學還是神蹟，她（女人）可以親手創造她的男人。
幾分鐘前A女士還在猶豫如何踏進「理想型人店」的大門而不被剛好路過的熟人看到，幾分鐘後她已經着迷着店裡那一具具未經設計和雕琢的灰白色男女體，他們如石膏如雕塑，等待着被命運欽定主人塑造，和寵愛。
店裡的經理，一個精緻而熱情的男人，身着一絲不苟的三件套，絡腮鬍中間的棱角嘴張張合合聲音諂媚溫柔。A女士一會兒對他流蘇般的睫毛心生艷羨，一會兒又失神於他身上馥鬱的香水味。這個舉手投足女態盡顯的活生生的男性，帶領她穿梭於疑似懸掛各式人體標本或者陳列木偶的迴廊，外面明亮的陽光在這裡也變得氤氳，A女士如同誤入歧途的愛麗絲，被懷錶兔子誘騙進影影幢幢，無法回頭，催眠和下蠱的異界殿堂。
經理的嗲聲在耳際羽毛一樣撩撥，他幾乎像個懷才不遇的情色用品店老闆，如數家珍地一件件介紹，歷數成功案例，得意地分享店裡的「藏品」。
「這裡就是天堂，來這裡的人都可以把天使帶回家。天使嘛，千人千面，男人往往更重聲色，有的人喜歡家庭護士，有的人偏愛麻辣教師……女人大多從韓劇裡找原型，又要英俊又要溫柔還要霸道，至於關起門來的事情，雖然比較私密，但為了良好的用戶體驗，還是越具體越好，放心，我們對客戶的隱私是絕對保密的。」
這簡直是一個科幻空間，或者羅曼史的艷情版本。A女士想到外面的世界，城市機器兀自運行，衣冠整齊的男男女女在人生的單行道上營營役役，X城的剩女大軍每天只多不少，龐大數量的男人中竟然挑不出一個合適的對象……是的，如同男人已經滅絕，父的帝國覆滅，只剩下斷壁頹垣，古老城牆的遺迹，破碎的陵墓和記載着曾經存在的另一個性別的甲骨文。「西出陽關無故人」，而她，就像前朝遺老，淚眼婆娑地緊抓着出土文物，羅馬鞋、剃鬚刀、拳擊手套、白襯衫、煙蒂……來回憶「男人」，他們的青苔似的鬍渣，手臂肌肉線條的起伏，宛如一池開着漣漪的春水，水中安靜綻放的睡蓮，蓮葉上清洌的水珠，那種無法言喻的氣味。
該如何創作一個理想的對象？
對面這巨型試管中，浸泡在淡綠色液體裡，款款擺動的空白男體，A女士不禁陷入迷思。
「身高180cm，體重150kg，身形勻稱，肌肉結實的8代產品。」經理的語氣怎麼聽都像是調情。只見他右手優雅地揮舞，在空中劃出一朵虛無的花，中指指尖落向A女士身後的沙發椅，「請坐，放輕鬆，去想和愛情有關的事情，其他甚麼都不必做。」
當A女士的身體陷入沙發，她才發現，沙發的材質非皮非布，而是由無數細密柔軟的微小觸鬚組成，在壓痕處可以明顯地看見它們。
「不必驚慌，這是我們獨家的思維採集裝置，它不會讀心，但能將您的思維曲線通過Wi-Fi，」他雙手在空中一揮，「傳輸進」蘭花指指向巨型試管，「人形中，你的愛人將慢慢具象化。」說完遞給她一杯香檳，「Enjoy。」
是夢嗎？剩下A女士自己的時候，她懷疑到。
手裡的香檳在冒着靈金色的氣泡，巨型試管裡的液體同樣有氣泡在升騰，破滅。她腦子裡有一片空白緩慢掠過，花掉積蓄的三分之一就為了來這裡做這麼荒唐的事？等等，不該想這些，他（經理）不是說要想愛情麼。
於是A女士在這與試管和人形的難以置信的對峙中，開始了情路的回顧。

日子過得真快，尤其對於中年以後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顧間的事。可是對於年輕人，三年五載就可以是一生一世。——張愛玲

那些過往讓她長智慧，然而，一個女人的愛情感悟太多了，再聰慧也有點悲愴，都是教訓的遺痕。心明如鏡又如何？逃不掉失敗者的陰影。誰要心明如鏡？寧願懵懂天真，還能抱有浪漫幻想，再遇上一個溫潤良人，兩廂情願了才好。
記憶在她波詭雲譎的腦海裡翻捲，柱形試管中淡綠色液體隨之沸滾。原本輪廓硬朗無神的人形逐漸演化出生氣，皮膚的質感，手腳的線條都無限趨近於人。
A女士目瞪口呆，不禁起身，前去見證奇蹟。
眼前人儼然是心上人。不論是眉眼還是胸口的痣她都喜歡，甚至是略薄的嘴唇與顯得粗短的手指。A女士定定神，正欲細看，只見試管開始排水，男體從沒頂的浸泡中漸次暴露出來，接着兩側的氣管緩緩注入空氣。她看到他寬大胸膛的起伏，鼻翼微小的張起和回落。那性感的節奏牽動她的每一個心跳。直到他張開眼，A女士在這對望中差點笑出聲來，她覺得羞赧又尷尬，他卻不。
在A女士低頭整理心緒的時候，他已經穿戴整齊。含情脈脈的眼神逼視過來，她不得不與之對話。自然而然地，他們甚麼都談。A女士覺得有三十多年來積攢的話要一次性出清，驚喜的是，他不但聽了，還懂了。不但懂了她說出來的，還懂了她羞於啓齒的，難以形容的。她說了上一句他就知道了下一句，說得比她還準確，讓她恍然大悟。她的飛揚和陷落，她的得意和脆弱，他不但懂了還多出體會和理解。在適當的時候補足她的話語，那樣吻合，那樣熨貼。這就像是填補了她心裡的空缺，可以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可怕的系統，可怕的技術，竟然從她思維意識的深處挖掘出（她自己都未必全然知曉）的信息，塑造出這樣一個光明正大說着促狹情話的登徒子，A女士驚訝於自己居然頗為受用。
之後的一個月裡，A女士狀態極佳，面含春風。眾人猜測她一定有新戀情，面對閨密的追問她極力否認，下了班就迫不及待離開，因為在家裡，有一個十全十美的人形等着她寵幸。
不，十全八美吧。
人形的活動範圍只限於所定位的主人家中，並且雖然外表與人無異，卻是需要充電的。
但他能滿足她對於男人的全部（幾乎全部）幻想，這兩點也就不重要了。
他那麼懂她的心思，做她愛吃的菜，欣賞她愛看的電影，處處熨貼溫柔，牀上又勇猛老道。A女士簡直願意一整天和他窩在家裡嬉戲胡鬧，「與有情人做快樂事」，她終於如願。
但那始終不是個人，說明書上寫着使用期限是三年。
理智告訴A女士，三年後，她依舊是個單身女人，甚麼都沒變，只是更老。
而越是沮喪，人形帶來的快樂就越徹底，像末日前的狂歡。這天她下班後急切站在擁擠的地鐵上，卻不小心與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
他們互相道歉，又被彼此的笨拙逗笑，男人與她搭話，他的幽默拉近了距離，乘熱打鐵邀請她喝咖啡。
這並不是個英俊的男人，大眾臉，中等身高，聲音是A女士喜歡的，其他總體來講一般。年紀與她相仿，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到中層的位置，工作緣故，還保有一顆獵奇的心。打扮不過分時髦，卻是好看的。
因為很會逗她笑，見過幾次面後A女士同意他追她。
於是，A女士一面和他約會，一面享受人形帶來的閨中樂趣。原本以為這樣的生活已經是完美，但很快她就陷入困境。像個被養刁了嘴的孩子，對男朋友總是無法滿意。明明知道夜裡枕邊柔情蜜意的不是一個人，卻還是一再淪陷在溫柔鄉裡。男朋友做得到的，人形都能做到甚至更好，男朋友的缺點人形都沒有。男朋友除了是個人，人形不是，A女士想不通他還有哪點值得愛。更嚇人的是，這個人形會思考，變着花樣討好她，與男朋友爭寵。
但是在「理想型人店」的官方論壇裡，她認識了一個頗為投契的女子，時常交流使用心得和經驗。她們約定在線下見一次。
A女士沒想到這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未婚，單身，從「理想型人店」的初代產品就開始購買，如今在用第7代。
「使用期限快到頭了，我準備試試8代。」女子眉飛色舞地說。
驚訝使得A女士感到難以啓齒，她呷一口水，小心翼翼地問到：「你就沒有……結婚嗎？」
女子眨了眨眼，紫色眼影蓋不住眼皮的衰老，復古紅的唇膏之下是老去的雙唇張合，吐露往事：「曾經有個男人，名叫微。我和他分手那會兒總以為會有更好的男人出現，誰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說完女子嘲諷地冷笑一聲，A女士不知道她是笑男人還是笑自己。
這個女子的故事讓A女士徹底受到了驚嚇，她告訴自己人形千般好萬般好，也不及有一個真實的男人可以相伴到老（儘管他經常氣得她倒仰）。可那人形分明也是男人模樣，卻是男人的幾倍穩妥幾倍殷勤。她在職場上忙碌奮鬥並不亞於任何人，與其回到家裡還要面對疲憊的老公和倒霉孩子，沒完沒了的家務和細細碎碎的爭吵，還不如一個如男僕如男神的人形，錢能解決的事情就不是事情嘛。
日子在這樣的矛盾裡推進着。A女士和男朋友如同所有戀人一樣，約會、爭吵、互相考察，反覆印證對方的心意。
終於在一個週末，人形趁她洗澡接了男朋友打來的電話，說他們剛剛在做愛。
A女士百口莫辯，左右為難，人形的事情她羞於啓齒，男朋友終於沒了耐心揮手說拜拜。
在車水馬龍的街頭，A女士看着前男友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雨簾，這是個標準的言情小說式的結局。老天矯情，人間卻不。轉眼新地鐵站已經完工，前不久失火的快餐店賣起了內衣，紅綠燈自顧自交替，一個勤工儉學的男孩子戴着低低的鴨舌帽，分發傳單。
「理想型人店新品首發，人形9代，橫刀奪愛上市。」她覺得自己應該哭一下，但是她沒有。她將來大抵還是找一個這樣的男人，也許還不如這一個吧。
推開家門，仍然有可口的飯菜，殷勤的討好，放好的洗澡水和送入口中的櫻桃。
一切都那麼完美。突然她抓起水杯朝人形頭上狠狠砸去，沒有傷口，沒有黏稠的血，只是人形的半張臉壞了，露出裡面紅的藍的糾纏的纖維電線，和不知名材質的內部組織。
嘴和往常一樣彎起好看的弧度，一言一語敘述情話。有力的手臂環繞身側將她攬進懷裡，A女士靠在溫厚的臂彎裡慢慢沒了脾氣。甚麼是真的？甚麼又是假的？

她開始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