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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在歡:三人遺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鄭在歡

一輛車停在樓下,酒保掀開窗簾,看見歌星和詩人下了車,說着話走過來。他們來得太快了,沒有給他一點準備的時間。他坐下來,把槍放在茶几上,從煙灰缸拿起抽了一半的煙。就在剛剛,他還在想他們會派誰來,沒想到一下來了兩個,如果4128的事他們也給他找個搭檔,就用不着多此一舉了。現在4128全家都被保護起來,他們殺不了他,只好來殺他了。
樓梯間的聲控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來,他們的腳步聲沉重而清晰,這可真是死神的腳步。逃不掉了,他想。這幫混蛋為甚麼總是讓熟人解決熟人,如果4128認不出他,就算失手一次也沒關係,大不了再來一次。現在他徹底失去了機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本該射進4128腦袋裡的子彈打死自己。
腳步聲停下,緊接着是敲門聲。歌星和詩人,他們一直那麼彬彬有禮,殺起人來也不含糊。去年他們一起去處理司機,也是像這樣先敲了敲車門,而不是直接把他殺死在車裡。司機喜歡他的車,為了那部車他足足幹了六單。他們知道這個,所以讓他死在馬路上。那是輛好車,詩人說,也是司機可以留給家人的寶貴遺產。
「門沒上鎖。」他說。環視整個房間, 最顯眼的裝置是對面的一排酒櫃,沒想到我的遺產是這些要了我命的東西,他苦笑着搖頭。他沒辦法戒酒,昨天工作之前,他送妻子去機場,路上又吵起來,他心煩意亂,在4128家樓下喝了半瓶白蘭地才上去。
也許是因為酒,生平第一次,他失手了。
「怎麼,不歡迎我們嗎?」歌星說。他在對面站住,沒有像往常一樣脫掉大衣和手套,也沒有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他們站着,讓坐着的人很不舒服,不管甚麼時候都是這樣,即使明知他們是來殺自己的。酒保 還是站了起來。
「我知道會有人來,所以留了門。」酒保說,「沒想到是你們。」
「我們也沒想到。」詩人說,「我很抱歉。」
「我也是。」歌星說,「我都難過死了。」
「麻煩你們了。」酒保說,「兩個人一起來,你們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別這麼說,我們只是――以防萬一。」
「是啊,以防萬一。」酒保說,「如果昨天也多給我找個人,就用不着現在以防萬一了。」
「怎麼說呢,正是因為你搞砸了,他們才讓我們一起來的。」詩人說,「我們也不想多個分錢的。希望這只是一時之計,要是因為這事以後一單活都是兩個人幹,兄弟們可就損失大了。」
「那樣的話你可就是劃時代的人物了。」歌星笑道。看得出來,他想活躍一下氣氛。
「那也總比沒了命好,命都沒了,還到哪弄錢去。」
他們都不說話了。這樣的沉默讓人焦急,特別是酒保,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情況下,每一秒鐘都是浪費,可不浪費又能幹甚麼呢。他忘了自己曾經多少次用槍指着別人的腦袋,有時候他會突然去想,如果就要死的是自己會怎麼樣,我能幹點甚麼,對方會給我個一了遺願的機會嗎?然後,他作為槍手回答自己,絕對不可能。
「我們只想告訴你,」詩人說,「雖然我們來了,但我們也不想這樣。」
「我知道。」酒保說,「你們打算甚麼時候動手?」
「我們不會動手。」歌星說,「你得自己來。」
「是這樣。」詩人說。他直視酒保詢問的目光,沒做解釋。
也是,酒保咧咧嘴,綻出一個不太徹底的笑容。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現在的狀況,他現在比黃鼠狼還敏感,沒人想碰他。4128的名氣太大了,這就是接大活的代價。
「我們的時間不多,警察很快就會找過來。」
「他們不知道這裡,」酒保說,「連我的家人都不知道。」
「他們會知道的,」詩人說,「我相信他們。」
「好吧,」酒保說,他在房間裡踱了兩圈,像是忘了自己要幹甚麼,最後來到酒櫃前,拿出一瓶酒,示意他們喝一杯。歌星和詩人擺擺手,拒絕了他的邀請。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後又倒一杯,「我要怎麼做,嗯?結束自己。跳樓?吞槍?還是服毒。或者像我奶奶那樣,把自己吊在門框上。」
「他奶奶是上吊死的?」歌星好奇地看着詩人,馬上意識到好奇得不是時候。
「這個我們還真沒想過。」詩人說,「他們只是讓我們幹得漂亮點。你比較喜歡甚麼方式?」
「我更沒想過了,誰會想到有一天兩個好朋友來到家裡,讓我解決掉自己,還問我喜歡怎麼死。」
「怎麼可信怎麼死。」詩人說,「用酒怎麼樣,看看你這裡,一屋子酒,你平常給人的印象也是一直在喝,飲酒過量,那再正常不過了。」
「好主意。」歌星說,「你最多能喝多少?」
「不知道,我一直在喝酒,誰知道喝了多少。」
「那也得有個量吧,你最多一次喝了多少。」
「三瓶白蘭地,還喝了點啤酒甚麼的。」
「那你今晚最少喝六瓶,正常人誰也扛不住那麼多。」
「可以,只是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喝死,如果只是睡着了,第二天在警察局醒過來,你們能保證我家人的安全嗎?」
「這個……」歌星說,「怎麼說呢,你也知道,只有你的死才能保證他們活着。」
「所以,你們最好確定我能死。」
歌星和詩人到陽台上討論了一會兒,最後決定讓酒保自己選擇自殺方式,一方面是出於對前輩的尊重,另一方面酒保確實比他們更有經驗,他們相信他不但能製造出完美的自殺現場,還會比他們更負責任地殺掉自己。
「我會讓你們滿意的。」酒保說,「不過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甚麼要求?」
「給我點時間,讓我寫封遺書。」
「我們的時間不多。」詩人說。
「寫甚麼遺書,有甚麼話我替你轉達就是了。」歌星說。「你又沒有甚麼遺產分配問題。」
「你轉達的就不是我要說的話了。」酒保放下酒杯,就讓它那麼空着,「寫在紙上,不管誰讀到它,腦子裡響起的都是我的聲音。」
「這倒是。」詩人說,「我同意,文字是有生命的。不過你得快點,我們的時間不多。」
「用不了多長時間。」酒保得到允許,去找紙筆。歌星看着詩人,詩人點點頭,
「得了,這也算是個遺願。」
酒保找到一支簽字筆,滿屋子卻沒有一張紙。「怎麼辦?」他問他們,「我是不是要出去買點紙。」他知道他們不會同意,所以他問詩人,能不能把他用來寫詩的便簽紙借他幾張。
「不行,」詩人說,「我不能留下任何東西在這間屋子。」
「算了吧,這種紙隨處都是。」
「不行。」詩人說,「你從來沒有買過紙,我們不能留下任何疑點。」
「那怎麼辦,要不然我寫在牆上,這牆倒是挺白。」
「好,你寫牆上吧。」歌星說。
「別,」詩人叫道,他迎上二人疑惑的目光,「還是用我的紙吧。」
「需要幾張?」
「整本都拿來。」
「不行,我前面已經寫了幾張。」
「用不完再給你。」
「好吧。」
詩人把用過的撕掉,剩下的給酒保。
酒保打開吧檯上的檯燈,準備下筆。「你們隨便坐,」他說,「想喝酒自己倒。」他突然抬頭,看了眼蔚為壯觀的酒櫃,「想喝甚麼拿甚麼,反正過了今晚就不是我們的了。」
從進門到現在,他們一直站着,多次拒絕履行作為客人的義務。這一次,歌星率先打破沉默,挑了一瓶威士忌。他把瓶塞放進口袋,沒用酒杯,仰頭灌了一氣,然後遞給詩人。
詩人猶豫片刻,接過來喝了一口。
他們筆直地站在一圈沙發中央,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威士忌,等酒保把遺書寫完。
每隔一會兒,歌星就問酒保一句,寫完了沒。
快了快了。他不耐煩地回答。半個小時之後,歌星跑到吧檯發現,紙上只寫了「遺書」兩個字。
「你在幹甚麼?」歌星頓時警覺起來,「你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我為甚麼要拖延時間。」
「也許……你在等着甚麼人來救你,」歌星沒把這句話說完就發現了有多傻,「你可以完全放棄這方面的想法。」
「我沒有甚麼狗屁想法。」酒保說,「我只是在想怎麼寫我的遺書,我不知道該從哪兒寫起。」
「想到甚麼就寫甚麼。」詩人說,「你最想說的,那些你認為不對她們說清楚就死不瞑目的事情,簡明扼要,用最快的方法寫出來。」
「嗯,對。」歌星說,「凡事都有第一次,你放心大膽地寫,一個字有了,第二個字跟着就來了。」
「我真的不知道該從哪寫,」酒保搖着頭,拿起酒杯又放下,「太長時間沒寫過字了。」
「首先,」詩人說,「你寫的不是字,是話。」
「不如你幫他寫吧,」歌星很滿意自己的提議,「你天天寫詩,寫遺書甚麼的一定是手到擒來。」
詩人連連擺手,「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那只是記日記,根本不是寫詩,我唯讀過唐詩三百首――再說,遺書怎麼能代寫呢。」
「那怎麼辦?」
「這樣吧,我們一起想想。」詩人說,「首先,你的遺書是寫給誰看的。」
「我的家人。」
「具體是誰,父母還是妻子。」
「我兒子。」
「你兒子?不是才一歲嗎?」歌星說。
「我想讓他長大了讀,如果可以,最好他能一直讀,讓這封遺書來陪伴他成長。」
「那你該寫本書,而不是遺書。」
「不不,我只是想給他留句話。」
「那你寫啊。」詩人說,「把你最想跟他說的話留下來。」
「我不知道該說甚麼。」酒保說,「我在想。」
「那你想到甚麼時候是個頭。」歌星說,「不就一句話嗎,親愛的兒子,我愛你,我對不起你,我會在天國保祐你,這不就完了。」
「你說的太草率了。」酒保說,「對於我兒子來說,我是個陌生人,如果你走在路上,一個陌生人走在你身邊對你說,我愛你,你會信嗎?」
「也是,這麼說是有點不負責任,那該說些甚麼呢。」歌星進入思考,犯了愁。
「是啊,所以我在想。」「那你想到甚麼時候是個頭呢。」歌星又說。
說。「我也不知道,這樣吧,再給我半個小時,到時候我想不出來你們直接一槍崩了我。」
「也好。」歌星說。
「好甚麼好。」詩人說,「朋友有難,於情於理都得幫。我們都幫忙想想,集思廣益。凡事最怕較真,只要認真,甚麼問題都能解決。」
「怎麼幫?」歌星說,「是他寫遺書,又不是我們,要我寫,我就說我愛你們,就這麼簡單,都要死了,除了表達愛意還能幹甚麼。」
「那是你也沒有去想。」詩人說,「你沒有站在他的境地去想問題。」詩人轉而對酒保說,「兄弟,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謝謝你。」酒保說。
「這樣吧,你先說說,你卡在哪裡。」詩人說。「不用着急,想問題要慢,要慢慢接近問題的本質。深呼吸。」
酒保依詩人所說做了深呼吸,然後習慣性去拿酒杯,拿到手裡,又放下,放下後他又伸出手,把酒杯推遠。「我不能再喝了。」酒保說,「我就卡在那句話上面,怎麼說呢,我感覺到那句話就在腦子裡面,但我找不到它。」
「真玄乎了。」歌星說,「你腦子裡還啥都有呢,你說不出來,等於啥都沒有。你能不能正常點把銀行卡號寫出來,把想去的墓地說出來,等會兒我還要去K歌呢。」
「你過分了。」詩人說,「我們是朋友。」
「我知道,但馬上就不是了。」歌星說。
「那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我只想讓他趕緊把那句甚麼鬼話寫出來。」
「那你就幫幫忙,不要老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對不起。」酒保說,「給你倆添麻煩了。」
「可別這麼說。」詩人說,「你聽我的,深呼吸,歌星,你也照做。深呼吸,深呼吸,好,閉上眼睛,放鬆,甚麼都不要想。讓自己完全沉入黑暗,不要睜眼,就保持放鬆的狀態。去想一個詞,一個總是出現的詞,我知道,有很多詞從眼前飄過,很難有滿意的。現在,試着穿越時間,不去想昨天的事,也不要想上個月的事,不要想具體時間發生的事,只想印象最深的事。然後,超越空間,不要想這周圍的事,也不要想這個城市或者那個城市的事,想不知道是哪裡的事。我知道,你們快要睡着了,這就對了,保持住這個感覺,5,4,3,2,1,現在,告訴我,最先被你拋棄不要重新又回到腦中的那個詞,是甚麼。」
「夢。」酒保說,「就這個字,我不知道為甚麼總是想到。」
「我的是――」
「你先不要說。」詩人打斷歌星,「你的先記在心裡,我們先談談酒保的夢。」
「好吧。」歌星說,「我怕我會忘。」
「忘不了的。」詩人說,「通過這種方式被想到的詞,必定是你最渴望也最恐懼的。」
「對對,我想到的就是恐懼。」歌星興奮地說。
「你打住。」詩人說,「是你寫遺書還是人家,我們先解決酒保的問題好不好。」
「好吧。」歌星悻悻然垂下手,走到一邊去了。
「說吧,你為甚麼想到夢。」詩人對酒保說。
「我也不知道。」酒保說,「閉上眼睛聽你說話,我感覺就像在做夢,甚至就連現在,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夢了。」
「你這是不願意接受現實吧。」歌星背對着他們說。
「你閉嘴。」詩人說,「你繼續。」
「可能他說得對,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酒保說,「上了年紀之後更是這樣,我能感覺記憶變差了,不像以前,很久遠的事情都可以記得清楚,很小的時候,家鄉的河,門口的樹,夏天風吹的方向和路邊花草中飛着的昆蟲,我都記得清楚。那時候的朋友也特別真實,我們結伴出去玩,在路上追趕一隻狗,爬上河壩後心跳加快的感覺,恍然如昨。但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即便記得清楚,好像也沒有甚麼意義。現在呢,我總是記不清發生過的事情,我時常從平靜中驚醒,喝着咖啡,或坐着讀報,突然被自己嚇一跳,害怕是不是遺漏了甚麼事情沒有做,是不是答應了別人甚麼事情又忘了,或者是之前有甚麼計劃,想做的事,再也想不起來了。這種感覺非常難受,好像自己是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而不是從過去就一直存在。即便小時候的事情記得非常清楚,也因為現在的恍惚,讓我覺得那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從夢中得來,刻意製造成真實的記憶。所以我越來越愛喝酒了,喝酒的時候你不會想這些問題,你會更容易相信一切,把眼前的一切都當真的。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就該做夢了,夢不比現實更虛幻,夢裡的感受甚至更真切,也更純粹。在夢裡,思維是線性的,只為正夢着的事而努力,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這個夢上。不像醒着的時候,思維是網狀的,一張網罩在頭上,線頭多得釐不清。大概是最近十年,我愛上喝酒的同時也愛上了做夢,雖然大都不是甚麼好夢,醒來後也記不清了,但我隱約還能記得夢裡的那種專注,那種專注帶來的愉悅完全可以抵消夢醒後的失落與難過。」
「你都夢見甚麼。」歌星不知何時移動到他們身邊,問他。詩人抬頭看了歌星一眼,沒有說話,歌星問的正是他的問題。
「基本都記不清了,但我能確定,百分之九十不是甚麼好夢――」
「等等。」歌星說。他關了客廳的燈,只留下牆角的一盞檯燈亮着。檯燈放得很低,把他們的影子歪歪扭扭打在牆上,一直蔓延到天花板。詩人和酒保莫名其妙看着他,歌星笑笑,「這樣聽夢更有感覺。」
詩人說,「你繼續。」
「你要讓我具體講哪一個夢,我講不出來。」酒保說,「都是一些碎夢。」酒保的手習慣性伸向被他推遠的酒杯,拿起後又放下。他站起來,去冰箱拿了三瓶水,是那種玻璃瓶裝着的礦泉水,由此可見他很注重生活品質。他把兩瓶分別放在詩人和歌星面前,玻璃水瓶上蒙着一層冷凍過後的水汽,他的手印殘留在水漬上。詩人和歌星看了一眼,誰都沒動。酒保打開水,一口氣喝掉半瓶,抽出一張紙巾把手擦乾。他接着說,「我唯一記得的夢是春夢,這是最簡單的夢,面目不詳的女人,但可以明確知道她是你的理想型。重複性動作,也是我會喜歡的節奏和姿勢。夢裡其實是沒有畫面的,大多是漆黑一團,這更像是在跟自己的想像做愛,但一點都不比現實中來的差,甚至更美妙。那做愛的對象不是實體的,是局部的,只有當我想看的時候,才會看到,諸如乳房,小腹,纖細的手,動作的幅度也是可控的,有時候就像慢鏡頭一樣,以極為緩慢的肉眼可見的幅度,身體的某個部位在力與情慾之下顯現出動人的動態。那真的非常美妙,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想重溫這種美夢,希望夜夜都有,但我沒有方法,夢不是想夢就能夢的。大概這也是夢的可貴之處,完全不受控制,事實上這樣的春夢,我總共也就有過兩三次。」
「你射了嗎?」歌星問。
「甚麼?沒有!」酒保說,「你說的那是夢遺,我沒有過。夢的定律就是不會成真,再美的夢,到最後一定會無疾而終,會被打斷,被另一個夢打斷,被尿憋醒,或者僅僅是因為懷疑,無端醒過來。」
「別的夢呢?」詩人說,「你還夢見甚麼。」
「都是一些碎夢。」酒保說,「都是不好的夢。在不同的年紀,被不同的人追趕,我懷疑自己才是那條路上的狗,被陌生的人無故追趕。好些次,追趕者的手幾乎要搭上我的肩膀。我只能更用力地跑,夢裡不會覺得累,只會害怕,害怕到心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好多次我醒過來,心臟像燒開的水一樣鼓動,有一種瀕死的感受。我也試過不醒,就那麼一直跑,從田間地頭跑到胡同大街,在路與溝之間奔跑跳躍,在城與牆內外騰閃躲避。奔跑沒有盡頭,追趕的人也不會停歇,我感受着這種觸手可及的恐懼,慢慢覺察出快感,我把恐懼玩弄於股掌之間,越恐懼,快感愈烈。心臟總有承受不住的時候,我最終會跌一跤,醒過來。我從沒有被追上過,總是在將被追上的時候醒過來。就像另一個夢,無緣無故從高空跌落,那坑深不見底,跌落的過程漫長而又無助。四周都是黑的,沒有甚麼可以抓住的東西,這麼一直往下落着,腦中會想到自救,但沒有任何辦法。就連呼喊,都是無聲的。落啊落,恐懼慢慢爬出腦袋,讓人害怕落到底的那一下,但最終也會在落到底之前醒過來。太多夢是這樣的,口渴找不到水喝,內急找不到廁所,有一個秘密需要保守,卻後知後覺說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這樣的夢說出來感覺太壞了,不知為何,我就是喜歡做,說是迷戀也不為過,於是我喜歡把自己搞得疲憊不堪,意志模糊,在半睡半醒之間進入夢境,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並沒有完全睡着,而是在製造我的夢,感受我製造的夢。」
「我會夢到自己在看一部電影,不存在的電影,劇情卻很完整,驚心動魄。我驚訝於自己製造夢的能力。我會夢到很多年前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我對他一點都不瞭解,但在夢裡卻能感受到他的焦慮。我像個隱形的旁觀者,看他面臨抉擇時的痛苦和猶疑。可能是和妻子的矛盾或者孩子教育之類的問題,非常兩難的選擇,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會面臨更不會想到的問題。但在夢裡,我的感受非常清晰,我覺得這會是一個經典的哲學難題,我會忍不住絞盡腦汁地為之思考,有時候我會得到答案,那是猶如天啟的瞬間,雖然在夢裡,依舊能感覺到每一個毛孔都炸裂開來,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喜悅。遺憾的是,醒來後基本都忘得一乾二淨,夢裡的完美邏輯和天賜的答案,完全沒有任何頭緒重新回到腦子裡,剩下的只有夢裡的感覺,焦躁的感覺,和愉悅的感覺。夢醒後只能是失落,完全沒有出路的失落。但我還是願意做夢,為了夢中那種專注的感受,和醒來後能記起的那點混沌的愉悅。」
酒保說完,大家都沒有反應。歌星一動不動地站着,他的影子覆蓋着兩個坐着的人。詩人的臉隱沒在陰影裡,看不到表情。酒保看了看他們,見沒有人說話,他也不知道說甚麼好,這時候他感覺到渴,像從長夢中醒來一樣,他抓起還剩的半瓶水一口氣喝完。
一加一加一,三個人的沉默讓沉默顯得有點難捱。
「有點玄。」歌星忍不住先說話了,他走了兩步,走到他們面前,把他們暴露在光亮中。「依我看,你想的有點多了。」歌星思考着措辭,他又走了兩步,把客廳的吊燈打開,突增的亮光讓酒保和詩人閉上眼睛。「或者更直接地說,我覺得你可能心理有問題。」歌星說,「你想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人的腦子是很古怪的,我們靠腦子說話,但腦子裡還有很多零碎,你每天不想正事,淨在這些零碎上浪費時間,換句話說,你連這些零碎都沒法收拾,確實不適合活在世界上。」
「你怎麼收拾的呢?」詩人突然有些激動地說。

歌星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甚麼激動。歌星想要回答這句話,發現自己也沒想過。他想了一下,很快,「不理就行了。」他說。

「不理?那我覺得你更不適合活在世界上。」詩人說,「依我看,你也沒有不理,你就是像掃垃圾一樣把這些零碎攏到一堆,隨便往哪一堆就不管了,這樣導致的後果就是,長年纍月下來,你腦子裡淨是垃圾。」
「你說誰是垃圾?」歌星不樂意了,掏出槍指着詩人。
不得不說,他們都是職業的,反應速度驚人,當歌星作出掏槍的動作,詩人也掏出了槍,他們幾乎是同時拿槍指住了彼此的腦袋。
酒保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誤會,我只是在討論問題。」詩人平靜地說。
「有甚麼可討論的。」歌星說,「我受夠了,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討論問題的。」
「如果問題開始被討論,就不能隨隨便便解決了。」詩人說。
「我現在就解決了他。」歌星的槍轉而指向酒保。
「如果你動一下板機,你也死了。」
詩人不像在開玩笑的,歌星看了看詩人,又看了看酒保,罵了句髒話收了槍。「好吧,你們討論。」歌星走到吧檯邊坐下,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剩下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別忘了時間。」
酒保看着歌星滿是怨氣地喝着自己的酒,突然很低落。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多了。之前的工作他也沒給人提這種要求的機會,幹這事兒,總是越快越好,越乾脆越好。更何況,剛剛自己似乎扯得太遠了。
「對不起。」酒保說,「我也想讓你們快些殺死我。我也沒想到寫一封遺書這麼難,這事兒畢竟我們平時誰都不會想,拿起筆,我才發現有多難。困惑,讓我說了那麼多。現在想想,這遺書似乎也沒那麼重要,照你說的,歌星,就寫我愛你也挺好的,甚至不寫也沒關係,畢竟我連自己腦子裡的零碎都不會收拾。要不你們現在就解決了我吧。哪天碰到我的孩子,告訴他,我愛他。」
歌星背對他們坐着,沒有說話。
「不要那麼輕易放棄。」詩人說,「其實你剛剛說的,我非常感同身受,我也做過不少噩夢。我覺得我們已經很接近那句話了。你覺得呢?」
「我沒覺得。」酒保說,「我不知道。」
詩人扶住了額頭,「怎麼會呢,你剛剛說了那麼多,你的困惑不正是你想要告訴你的孩子讓他避免的嗎?」
酒保說,「我不想告訴他怎麼避免,具體的方法,他得靠自己去發現。」
「那你想告訴他甚麼?」
「我想告訴他不要害怕,不管甚麼事,一怕就亂了。恐懼讓人遠離恐懼的源頭,到頭來只剩下恐懼而不知因何恐懼,在混沌的恐懼中最終被恐懼統治。」
「那不就有了嘛。」歌星激動地站起來,再次忍不住插話,「兄弟,幸虧剛剛沒殺你,你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剛剛詩人沒讓我說,我腦中浮現的那個詞就是恐懼,但我不知道在恐懼甚麼。你說的對,我恐懼得太久了,已經忘了為何恐懼。你不一樣,你剛剛說了夢,現在又說了恐懼,所以你那句話是――不要怕做夢。」歌星說完得意地看着兩人,「是不是?是不是?」
酒保和詩人面面相覷,詩人問酒保,「是嗎?」
酒保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把這句話重複了兩遍。「有點接近,但沒有那麼簡單。」酒保最終說。
「我也覺得沒那麼簡單。」詩人說,「你說做夢讓你恐懼,但你又喜歡做夢。」
「是的。」
「你不止一次提到專注,你說你喜歡夢裡的專注。」詩人說,「你渴望夢裡的純粹,在夢裡面對你平常根本不會去想或者故意不想的問題,甚至,你在夢裡願意近距離長時間地體會恐懼的情節。」
「對。」
「你還會在夢裡編故事,看不存在的電影。」
「是這樣。」
「可惜,夢是模糊的,醒來後你總是失去最在意的那部分內容。」詩人說,「於是你寄希望於一次又一次再次入夢。」
「是的,就是這樣。」
「所以。」詩人說,「不是『不要怕做夢』,而是要做更深的夢。深潛入夢。」詩人緩緩地說出這四個字,酒保和他的眼睛同時一亮,「深潛入夢――」
「面對它。」酒保幾乎是同時和詩人說出後半句。

「深潛入夢,面對它。」酒保像品酒一樣咂摸着每一個字,終於一掃陰霾,開心起來。他在屋子裡沒頭沒腦地來回走動,嘴裡唸着這句話,「深潛入夢,面對它。深潛入夢,面對它……」他像個偶得佳句的詩人,喜不自勝,唸出了高矮音,唸出了胸中鬱積已久驅散不開的濃霧,又彷彿他是一個剛會學舌的嬰兒,抑制不住地想要試探這句話的邊界。

詩人和歌星也跟着重複了幾遍,然後冷靜下來,看着他神經病一樣走來走去,忍受着這句話的重複。

「那你快寫下來啊。」歌星說。
「對對,寫下來。」酒保提起筆一揮而就。
孩子:
深潛入夢,面對它。
三個人看着桌上的便簽簿,看着上面寫着的那句話,一動不動,臉上透出疑惑的莊嚴,良久無聲。最終,詩人伸出手,拿起便簽簿,放進口袋。
「好了。」詩人說,「你也算了了心願,現在我們幹正事吧。」
歌星看了看錶,「還算順利,咱們速度快點,我還能趕上去K歌。」
「謝謝你們。」酒保說,「朋友一場,我會記住你們的恩情。」
「不用。」歌星說,「你好好死,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幫助。」
「我們經驗沒你豐富。」詩人說,「你有辦法嗎,怎麼死得可信?」
「還要死得徹底。」歌星補充道。
「跳樓吧。」酒保說,「最笨的方法,反而最可信。」酒保指着陽台上的衣服,「我會偽裝成失足墜樓的樣子。」
「21層,是會死得很徹底。」歌星說。
「最好喝點酒。」詩人說,「這樣更可信。」
「是啊,喝得暈暈乎乎的,說不定墜落時你還能再做個夢。」歌星把自己逗笑了,沒人理會他的玩笑,他勒令自己恢復嚴肅。
「我不想喝酒了。」酒保說,「我也沒心情做夢,現在不是做夢的好時候。」
三個人沉默。餘下的兩人知道此刻的安慰有多蒼白,所以選擇不說話。
酒保走到酒櫃前,手劃過精美的玻璃瓶身,選了一瓶威士忌,打開,分三次喝了幾乎一瓶,他把剩下的酒倒在臉上,琥珀色的液體順着脖子流進胸膛。他又開了一瓶白蘭地,對瓶猛灌,像個要展現誠心的業務員。詩人和歌星看着他喝酒,歌星皺了皺眉。
「差不多就行了吧。」歌星說,「你別喝醉了。」
酒保停下來,看着他們。他的身子有些晃,用力眨了眨眼。他把剩下的酒放在吧檯上。
「是夠了,不過我還沒醉。」酒保說,「兄弟們,再見。」
酒保打開陽台的玻璃門,走到欄杆處,夜晚的霓虹鑲進他濕了的頭髮,天台上風大,吹着他濕了的襯衣。詩人和歌星站在他身後,聞到一浪浪襲來的酒味。他們只等他跳下去,好結束這個晚上。
這樣如同雕塑一般的畫面持續了很久,酒保還是沒有履行他的義務。歌星不停看錶,最終不耐煩起來。
「你不會怕了吧。」歌星說。
「是有一點,不過那不重要。」詩人說,「我有點醉,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希望沒有耽誤你們太多時間,就在剛剛,我想了好多,我知道我很煩,但我現在有一個不得不說的請求。」
歌星扶住額頭,捋了下頭髮,「你沒完了吧。」歌星走過去,像是要去把他推下去。詩人緊走兩步拉住他,「理智。」詩人說,「理智,不要犯了大忌。」歌星揮揮手,「趕緊說,甚麼請求。」
「我剛剛想了想,深潛入夢,面對它。這句話真不錯,但不是我想說的。」酒保轉過身,對詩人說,「能把紙給我,讓我重新寫一句嗎?」
「再來一次?」歌星大叫,「要瘋了。」
「不用,我已經想好怎麼寫了。」詩人看了歌星一眼,把紙筆掏出來,遞給酒保。
「寫吧。」詩人說。
酒保把剛剛寫下的那一頁撕了,撕碎,扔到空中。他匆匆寫下另一句話,遞給詩人。
「謝謝。」他說。詩人接過便簽簿,唸出上面那句話:
孩子:
人生不過霧與夢,夢會醒,霧也會散。
「甚麼意思?」詩人不由得發問。
「剛剛我按你教的方法又想了一遍,這次我想到的是霧。」酒保說,「剛剛解決了夢,我又想到霧,人生真是經不起思索。霧也是困擾我的一個大問題,小時候,我們那雨多,下雨之前,霧多,我總被濃霧包圍着,看不遠。後來我離開家鄉,不怎麼見到霧了,但我還是時常感覺,那包圍着我的霧從沒散去,我總是被霧包圍着,看不遠……」
「好了。」歌星打斷他,「現在這句話已經有了,我們沒必要聽你的感想了吧。」
「你知道甚麼時候我能感覺到霧在包圍着我嗎?和人說話的時候,當我借着前一天的慣性去過下一天的時候,這慣性小得覺察不到,等意識到才發現已經持續了十多年,甚至更久。等我意識到我被這種看不見的濃霧籠罩,我感覺自己跟玻璃鋼裡的白鼠沒甚麼兩樣,不知道外面是哪座實驗室,我在這個缸子裡又會被派上甚麼用場……」
「你要是再不跳,我只能動手幫你了。」歌星再次粗暴地打斷他,「我唱歌要來不及了,你為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好的。」酒保說,「我不說了。」
「跳吧。」歌星說。「要不你在這唱兩句吧。」酒保說。
「甚麼?」
「要不你在這唱兩句吧。」酒保說,「我好久沒有聽唱歌了。」
歌星看了詩人一眼,詩人沒有反對的意思。「好吧,反正我現在也急得嗓子癢,算你小子有福氣。」
「謝謝,你唱完歌,我就跳。」酒保說。
「別。」詩人說,「等我們走了你再跳,這樣更安全。」
「也好,你先唱吧。」酒保背過身去,看着對面夜色中閃爍的燈光。歌星唱起來,他唱得不算太好,也不難聽,在這種情況下,歌星平庸的歌聲倒是顯得很應景。酒保在歌聲中閉上眼睛,現在,他決定甚麼都不去想,只是單純感受這一刻,就像在夢中一樣專注。歌星沒有把一首歌唱完就停下來,他聽到他們關門的聲音,沒有回頭。他又等了一會兒,約莫他們已經下了樓,他從晾衣架上扯下一件外套,翻越欄杆跳下去。21樓,墜落確實需要一個過程,他腦中迴盪着歌星的歌聲,甚麼都不想,只是純粹感受這下墜的過程。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曾經墜入深坑的噩夢鑽進他的腦袋,他終於在現實中體會到了那種墜落的恐懼。他開始無限渴望落到底的那一下,隨着一聲悶響,他落到底了,但落到底的感受他已經說不出了。他所追尋的真理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詩人和歌星正走到路邊,雖然早有準備,他們還是因酒保落地的聲音驚慌回望。酒保落到灌木的另一邊,他們看不見。
「真是個神經病。」歌星說,「不過他倒提醒了我,我們也該試着寫個遺書了。」
「是的。」詩人說,「死到臨頭才寫,太匆忙了。」詩人掏出便簽簿,又看了一遍酒保寫下的那句話。然後,他把那一頁撕下來,撕碎,扔進垃圾桶。
「你幹甚麼?」
「我們不能留下任何證據。」詩人說。
「也對。」歌星說。他打開車門,兩人上了車,車子發動,掉頭,拐了一個大彎匯入車流。
「總算可以去K歌了。」歌星說。他歡快的歌聲已然迫不及待地充盈車廂。詩人看着窗外的行人,掏出便簽簿,在上面寫着甚麼。

鄭在歡 青年作家,1990年生於河南駐馬店,現居北京。作品見《人民文學》《大家》《青年文學》《青年作家》《小說界》等刊。
著有短篇作品集《駐馬店傷心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