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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 鹿:太陽風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離鹿

我決想不到,肖驍會這樣死。

在我印象中,他的生命力僅次於老鼠。 即使末日降臨,他也是最後死的。這並不摻雜任何情緒。十年前,我們斷絕往來。我對他既無情義,也無憎恨。自那以後,他就死在我生命中了。
他的死是劉盼告訴我的。電話鈴響是半夜快十二點的時候,我正在為一個四十幾歲的家庭主婦定制一套法國旅遊行程。所謂定制行程,就是在既有範本中加減微調,去凡爾賽不去楓丹白露,去盧浮宮不去聖母院。 據我觀察,多數出境遊的人,只想去他們聽過的地方,或者明信片上出現過的玩意。這些人猶豫不決,多半是嫌貴,可是他們不會直接說,他們會讓你重新搞一套出來。而我通常會告訴他們,我們賣的不光是行程,還有全天候保障服務,在國內隨時為您解決問題。實際上,負責保障的人連自己都保障不了,巴黎是城市還是國家都分不清楚。
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碼。我接起來,慣性地說了句您好,我是您的旅行顧問,讓您的旅行有溫度。對面傳來呼嘯的風聲,信號干擾,沒人說話。我說,全球五十四個目的地,任意日期人數出行,樂意為您提供服務。對方掛斷了。沒過兩分鐘,短信來了:
眼睛在這兩個名字之間來回跳躍。確認沒錯。我戴上耳麥,跟家庭主婦說,行程就是這樣,您選擇一下,明天再說。她說,可是我還想去香街摘落葉。我說巴黎這時候沒有落葉,您可以在淘寶買。說完起身離開工位,找到一個沒人的會議室,鎖上門,撥回了電話。
肖驍、劉盼和我的關係很簡單。肖驍是校園裡的搖滾明星,我的隊友,劉盼是我的女朋友,後來兩人背着我好了,消失在茫茫人海。現在任誰也看不出,我曾經玩樂隊。整個高三暑假我都待在琴行,屁股貼在兩百塊錢的音箱上,噼哩啪啦彈音階,練得手指瘀血,端不起碗。每天傍晚走出琴行,聽見的不是汽車聲,而是噼哩啪啦的音階。那個年紀,彈琴對我來說是一種發洩,總得有事將旺盛的血氣消磨掉,不然會闖出大禍。
大一那年的跨年夜,學校的音樂社團在一棟教學樓辦演出。這棟樓專做金工活兒,白綠牆,學生平常進樓的唯一目的,就是磨出一柄錘子,對着砸,或者去砸老師的車。場地裡大概有一百多人,樂隊混合着鐵鏽味,面無表情地演奏。曲畢,抬眼看觀眾, 像是等待着審判,或稀稀拉拉的掌聲。校園樂手真的很糟糕,會彈三個和弦就敢演出,音箱倒是擰到最大,這一套學得很快。我在陰影中看了一會兒,走了。出了金工樓,穿過禮堂前的草坪和一片樹林,準備回去睡覺,卻隱約聽見斜前方的教學樓傳來吉他聲。那聲音我太敏感,甚麼都沒細想,順着聲音進了樓,爬上五層,找到那間教室。透過後窗,我看見屋裡坐着一個人影,搖頭晃腦地彈電吉他,吉他尾部連一塊巴掌大小的音箱。好久我才反應過來,他彈的是德沃夏克的《第九交響曲》。這還是頭一回在大學見到有人用電吉他彈奏古典樂。我像是被勾了魂一樣,走到前門停住,看見那人的正 面。很瘦,很高,留着長劉海和兩撇小鬍子,那雙手,五指長度足以追趕歐美樂手。 他看見我,手裡停住了。
「聲音太大了嗎?」他說。
「沒有,專門過來聽的。」
「你也會彈?」
「隨便玩玩,比你差遠了。」
他低頭一笑,顴骨動了動,竟然有點不好意思。我走進教室,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他解掉背帶,琴和撥片遞到我手裡。彈一段試試,他說。我彈了一段最近剛練的樂句,兩手凍得僵硬,彈得烏七八糟。這時候才發現,教室裡一樣冷得要命,我穿着大衣,他卻穿着一身粗線毛衣,袖子挽起,鬢角還在流汗。這時門口進來一個女孩,眼睛水汪汪的,小臉凍得通紅,穿一身棕色羽絨服,給自己裹得像一塊大麵包。她朝屋裡看了看,又看我們,說:「同學,我能進來聽嗎?」
後來我們去了他的宿舍。寢室髒亂,地上堆着啤酒瓶和外賣餐盒。屋裡一共兩張牀,一張鋪着極薄的牀墊,另一張堆滿了日用品。肖驍說室友偶爾回來,寢室常年只有他一人。我們聊到齊柏林飛艇,又聊到平克.佛洛德,再後來聊起組樂隊的事。我在魚肚白的時候睡着了,完全忘記我們要組一支甚麼樣的樂隊,只記得女孩說她不光會打鼓,還會京劇,打小就是刀馬旦的路數,渾身童子功。說完脫掉外套,露出纖細瘦弱的身軀,走到寢室正中央,腿噌地一聲豎起來,抬到腦袋邊上。她整個人佇立在地上,平靜而堅定。這一腿好像在我胸口劈出一個大窟窿。

電話響了很久,劉盼才接起來。
「肖驍怎麼死的?」
「生病。」
「甚麼病?」
「很難說。你過來就知道了。」
信號很差。我聽見對面傳來的風聲,似乎還裹着沙礫。劉盼的聲音微弱,好像遙遠的地方還隔着一個遙遠。但我還是能聽出她沒變,平靜堅定,沒有一點傷感。她忽然問我現在怎麼樣。我說真的,你真想知道?我過得很好,好得不得了。每天無數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們想去哪裡,讓我為他們實現那些花里胡哨的夢境。我只是胡亂點一點滑鼠糊弄他們,這些人就給我打錢。那些地方我一個都沒去過,我不需要,這世界長甚麼樣子我比誰都清楚,等他們回到家裡,他們也會清楚。它糟透了。夢境啪地一聲戳破了。爽得很。我就是為等啪地一聲才幹這行的。十年來我都好極了,直到現在。
對面沉默許久。直到我以為信號斷了,她才繼續說:「肖驍臨死前想託你幫一個忙。他說你一定不會拒絕,他只有你這麼一個朋友。」
「我憑甚麼不會拒絕,很久以前我們就不是朋友了。」
「我也沒有別人能找。而且他已經死了。」
「在我這兒他早死了,你……」
信號徹底斷了。我沒有說完。我想說你也一樣,可是我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要撥回這個電話。我回到工位,關掉了電腦,把桌上的東西整理了一遍,倒掉咖啡洗乾淨杯子, 又把桌上的東西重新攪亂。
大四中期,我去了一趟肖驍的宿舍,那時候我們已經半年沒演出了。在宿舍外面我就聽見了女人的聲音。辨認出聲音的主人, 我一腳踹開寢室門。肖驍和劉盼扶着欄杆站在牀邊,光着身子疊在一起看我。沒等我有任何動作,肖驍從地上撿起酒瓶,走到我面前,啪地一聲砸在他腦袋上。血流出來,酒瓶沒碎。他把酒瓶掉了一個兒,瓶嘴朝我遞過來。我連踹了他肚子兩腳。他彎下了腰,整張臉蜷縮成一團,手裡還緊攥着酒瓶。我接過來,揪住他頭髮,抬手照準了腦袋―― 劉盼猛地衝過來,擋在他前面,像一團粉色的旋風。她盯着我,高昂頭顱,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粉紅色軀體湧出巨大的能量。慌亂與恐懼中,我退縮了,酒瓶輕落在地上。
我發了短信:給我一個位址。
五分鐘後,劉盼回覆了。那是一個我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地址是蒙語翻譯過來的。寫得很詳細,包括如何開車抵達,還有經緯度坐標。我回覆說明天下午出發。她很快回覆:你必須馬上出發,開車過來,太陽風暴要來了。
我在系統裡請了兩天事假,下樓到便利店買了三罐紅牛,兩條士力架和一塊壓縮餅乾,拿塑膠袋盛了,扔在副駕駛座上,給車加滿油,按照劉盼給我的地址導航,在黑夜中上路了。接下來的五個小時,我喝乾了紅牛,撕開了一條士力架的包裝,咬了兩口,途經休息站上了一趟廁所。隔間裡,兩個卡車司機抽煙閒談。其中一個說,大概兩個月前,我在東邊開大車,路邊躥出一對男女,穿得破衣爛衫,男人在前面跑,女人在後面追。男人嘴裡不停喊疼、疼!另一個嘿嘿笑,夠野,夠野的。
我出了廁所,抬頭望見月亮和星星還在。
拿酒瓶砸肖驍腦袋的六個月前,我們到外地演過一回露天音樂節,是一個北方的省城。他們為招攬遊客,新建了一座雕塑公園,雕塑都像被核輻射了。公園中心有一塊草坪,搭了架子,弄了音響和燈光,找了幾支樂隊。音樂節就是大型暖房儀式。舞台下零散站着男女老少,眼神像看一台猴戲。我們被碼在日落前,演四首歌,前兩首沒有問題。到第三首,音響突然失靈,落日朝舞台直逼過來。話筒和樂器通通失語。我跑下去找調音師,發現後台已經亂成一鍋粥。肖驍和劉盼佇在舞台一動不動,如同被摘走了魂魄。我朝他們注視的方向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剎那間,呼吸為之一窒――
暮色中,猝然掠過一道無邊無際的光。那道光從極遠的地方漫射過來,籠罩在舞台上空,輕柔地飄舞,不斷變幻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彷彿一場憑空降臨的夢。
天亮以後,我在一排泥瓦房前停下車。周圍是無際的草原。三棟房子有兩棟緊鎖着門,只有中間那棟敞着,門口歪掛一塊牌子,有人拿猩紅色油漆寫了商店兩個字。房子荒涼破敗,牆縫和屋頂長滿了雜草,好像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徹底吞沒。屋裡陰暗, 光射穿牆縫照亮漂浮的塵埃。貨架上擺了一些零食、泡麵和飲料,不知道放了多久。側牆上掛着三張硬弓,還有一隻麂皮箭囊。我喊了一句,有人嗎?簾子後邊走出一個紥髒辮的男人。我問,彩虹村怎麼走?他上下打量我,說,你去彩虹村?聲音像是刀喇出來的。我說是。他說,你去那幹嘛?我說,找一個熟人。他說,彩虹村不是誰都能去的, 你要買東西嗎?
我拿了一瓶礦泉水回到車裡。手機信號很弱,導航失靈了,車點不着火。髒辮男人走過來敲了敲窗戶。我搖下車窗。他說,你去不了彩虹村,風暴馬上要來了。我不知道他指的風暴,和我想的是不是一回事,但隱隱覺得這個傢伙有辦法。我說,你能帶我去嗎?我可以付錢。他說,買東西要錢,去彩虹村,不要錢。說完往泥瓦房的方向走。我追上去,跟在他身後。髒辮男人問我,你想騎馬還是坐拖拉機。
男人變魔法一樣從泥瓦房背後牽出兩匹馬。我愣了愣,騎了上去,兩人並排向東而行。烈日很快暴曬草原,蒸騰的露珠膩在身上,我不停喝水,依然汗如雨下。日光眩目,地平線扭曲波動,我彷彿看見蜃景,打一個冷顫,視野漸漸模糊起來。

醒過來,我躺在一個大帳篷裡。身上的衣服換了,手機、車鑰匙和之前的衣服在地上,通通碼放整齊。帳篷門口坐着一個紅髮女人,背對我。她說,醒了就起來吧,時候不早了。我拿過手機,一點信號都沒有。女人走過來,靠近我,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臉上有些雀斑,紅髮披肩,穿一身花格長衫,胸前戴了一枚野獸牙齒做成的項墜,光着腳丫。看着瘦小溫和,瞧不出年紀,舉止間卻蘊藏着一種威嚴。她說,為甚麼來彩虹村。我說,過來找一個熟人。她說,為甚麼選這種時候,風暴馬上要來了。我說,她指引我這時候到此。她舔了一下嘴唇說,我再問你一遍,別敷衍我,別敷衍自己,用內心去想,為甚麼來彩虹村。
紅髮女人領我出了帳篷。幾十座白色蒙古包錯落在草原上,放眼望去,遠處是樹林、山坡與溪流。肖驍和劉盼就是在這地方生活的,我想。我像一隻迷途的飛禽,闖進安眠的獸群。巨獸身上紋着氏族時代的圖騰,有風雨雷電、珍奇異獸,還有些看不懂的神秘圖案。紅髮女人――她叫露西,告訴我這裡有兩百多人,無一不是厭倦了都市生活,想要發現自我的覺醒者。我跟在她身後,打量這些所謂的覺醒者,好像跟常人也沒有甚麼差別,有的在玩牌,踢球,有的圍成一圈,唱歌跳舞,彈吉他打手鼓,有的擺出沙灘椅,邊讀書邊曬太陽。路過一座蒙古包時,我還聽見裡面傳來男歡女愛的聲音。露西看我,輕輕一笑。我看見髒辮男,他在餵馬,哼着歌謠。無一例外,所有人對露西點頭致敬。空中有兩隻灰鷹盤旋,我突然意識到,此刻已是日暮,我睡了整整一天。
突然有人吶喊:「他們回來了!」
所有人歡呼雀躍,放下手裡的事情,向蒙古包中央聚集。那裡有一片空地,周圍擺了四口火塘,上面架着鍋。我順着眾人的視線望去,有一個形狀怪異的東西從樹林的方向凸顯出來,朝這邊緩緩靠攏。直到足夠近,我才瞧清楚,那是四個人推着一輛巨大板車,車上載着某種木製的藝術裝置――三隻大手托起一枚鏤空的圓球,上面掛滿了藤蔓。板車到達空地,髒辮男指揮大夥,將藝術裝置卸下板車,安置在空地中央。四個人從腰裡抽出柴刀,斬斷藤蔓,另外一群人立刻過去,絞碎藤蔓扔進鍋。一切井然有條。露西同我站在人群最周邊,表情欣慰滿意。
露西說:「歡迎來到彩虹村。」
夜幕低垂,空地上的人散去大半,其餘的聚在一起聊天嬉笑。人群裂開一道口子,空氣中飄來肉香。我忍不住望去,想起已經一天沒吃東西。四個人拉着兩輛三層小車,為眾人分發烤肉、蔬菜和酒。露西和我離他們很遠,她輕輕一招手,立刻有人端過一份食物。那人一手拎着啤酒,另一首捧着盤子,上面是整整一塊羊排和幾片蔬菜。我接過,報以微笑,其實早已按捺不住,抓起羊排剛要送到嘴裡,忽然想起身邊的露西。她笑着搖頭,意思是不必客氣。
露西說:「在儀式開始前,我甚麼也不能吃。」
我狼吞虎嚥,想問她甚麼儀式,嘴裡嚼着羊排,半天沒說出話。不遠處山坡上響起音樂。我喝了一口啤酒,問露西那是甚麼。她反問我要不要過去看看。我提着啤酒,跟在露西身後,盤子裡的東西吃得油星都不剩。山坡上不知何時搭起一座舞台。氣勢兇猛的電子樂呼嘯而過。打碟的光着上身,站在舞台上,兩排堆疊的音箱分列左右。音箱前方有五個渾身濕透的女孩,握着滋水槍朝人群掃射。樂曲間隙,畫着幾何圖案的圍布獵獵作響,罩在舞台穹頂的天幕繃得像鼓皮一樣緊。儘管如此,大多數人都脫得沒剩下甚麼,他們的身體滾燙,不停搖擺,胸腔劇烈喘息着。我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露西問我,要不要加入派對。我勉強笑了笑。這時一股水箭噴在我臉上。不遠處,穩握水槍的女射手在看我。她擺出一個亮眼、淘氣的勝利姿態,我正要朝她微笑,短短一瞬,她的表情就變成了驚恐。
露西抖抖衣服上的水,問我是否要繼續留在這裡。我說都可以。她說,你最好洗一下澡。此刻我已經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氛圍,立刻點頭應允,跟在她身後朝溪流的方向走去。距離小溪不遠處,有一長排木造房子,窗上冒着濃濃的白霧。露西領我進去,我頓時嚇了一跳。屋裡沒有單獨的浴室或者隔間,而是像走廊一樣的大通道。兩旁是成排的浴頭,拽下拉環就能出熱水。關鍵,屋裡有男有女,全部光着身子淋浴,毫不避諱。他們有說有笑,彷彿絲毫沒把這當回事。我有點為難,扭臉看露西。露西問,你身上有病?我說,沒,沒有。露西說,那是害羞?浴室裡傳來一陣笑聲。她繼續說,放下沒有用的東西,這裡不需要,快,脫光衣服去洗吧。說着走到我身旁,往我屁股上拍了一把。我跟匹馬似的,往前蹭了兩步,慢吞吞地脫掉衣服。門口並排走進一男一女,兩人身上汗涔涔的,可能是剛從舞台那邊過來。他們大大方方脫光衣服,剛要往浴頭下走,露西一把拽住男人的胳膊。浴室安靜下來,剩下嘩啦啦的水流。那對男女杵在原地。男人比露西高出兩頭,卻像待宰的羔羊,一動也不敢動。女人光着身子輕輕發抖。露西問,誰去叫一下巴顏?浴室裡的人互換一下眼色,其中兩個站了出來。露西朝他們點點頭。兩人穿好衣服出去了。露西上下打量女人的後背、屁股和腿。她說,你轉過來。女人轉過去,快哭出來了。露西說,你去吧。女人頓時鬆一口氣,偷偷看了男人一眼。這時髒辮男進來,原來他叫巴顏。露西指了指男人身上。浴室裡白霧很重,我沒看清楚。巴顏點點頭,將他帶了出去。露西也跟着出去。屋裡寂靜片刻,不知是誰放了一個屁,眾人哈哈大笑,繼續洗起來。
夜空如溫暖的黑絲絨般如夢如幻,繁星漂流,我坐在木屋外的草地上,傻子似地仰望銀河。小時候我到過草原,親眼目睹銀河,驚訝得合不攏嘴。此刻情境再現,已經過去二十多年。
有一個男人邊跑邊喊:「儀式就要開始了。」
人群結伴走向營地,山坡上的音樂聲不知何時停了。我隨着人流,回到營地中心,蒙古包上掛滿彩色燈串。大家圍着鏤空的圓球坐下。我朝周圍望了望,辨清方向,也找地方坐下。露西站在圓球正下方,手背在身後,眼睛虛望着。我以為她會穿得更隆重些,佩戴一些耀眼的裝飾。可她穿的還是那身,渾身上下甚麼配飾也沒有,除了一頭火紅的長髮,沒有任何特點。巴顏昂首挺胸,站在她斜後方。露西慢慢抬起手臂,高舉過頭。誰也不再發出聲音了。
露西說:
「多年前,我們因同一個理由來到這裡,也因同一個理由留下來。這些年,我們選擇自然,選擇自由的生活方式,逃離城市,逃離世俗的枷鎖。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共同生活,像家人一樣共同等待。黎明時分,太陽風暴將再度降臨,外面的凡夫俗子,只能通過笨拙的電子儀器知曉風暴的威力,我們卻能親身感受到風暴的沐浴。作為彩虹村的薩滿,我宣佈,儀式開始。」
巴顏遞給露西一支類似鼠尾草的植物,拿出火柴點燃。濃濃的煙霧在營地上空繚繞。露西走到每個人面前,口中低聲吟唱。被煙燻嗆的村民閉上眼睛,神色莊嚴。輪到我時,露西對巴顏說,他沒有經歷過,待會兒你關照他一下。巴顏看我,表情並不像要照顧。等到每個人都被燻過以後,露西又往四口鍋裡吹了煙,拿一柄大木湯匙分別攪拌。我恍然想起小時候的動畫片,巫婆攪拌湯鍋的畫面。
兩人開始給村民們舀湯。我咬牙喝下了 這碗漆黑濃稠的液體,味道就像十多天沒洗過澡的大漢睡過的涼蓆。巴顏將一個塑膠桶 扔在我面前,甩了句話,別吐在別人身上。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關照。大多數人喝完以後都躺下了。我在人群最周邊抱桶坐着。不消片刻,這東西發威了。
黑暗中,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輕促喘息,馬蹄碾過草地的聲響,以及風中的蟲鳴,多重聲音混為一體,猶如原野本身的呼吸。眼睛不由自主地張開。繁星漸漸傾斜,搖晃,頃刻間化為刻在深穹的閃電。它們晃得越來越快,我感到天旋地轉,體內忽然湧出一股熱浪,抱緊塑膠桶,哇哇地吐了出來。巴顏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後背。他好像在說甚麼,喉嚨裡灌了蜜糖。我明明記得他的聲音不是這樣的。我睜大眼睛注視巴顏,在他薄薄的皮膚下,青藍色蜘蛛網一樣的血管清晰可見。我嚇得大喊,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顱腔內的血瞬間推向後腦勺。在我對面,躺着一個渾身抽搐不止的女孩。她醉眼迷離,佈滿血絲,嘴也微張着,胸口起伏,整個人像是一鍋沸騰的熱湯。
即使身體出現反應,我的腦袋依然很清楚。我還有事要做。趁巴顏關照那個抽搐女孩的空隙,我悄悄挪動身體,朝早前記住的 方向爬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奇異的喜 悅與震顫在營地中發酵。我進了蒙古包,換 衣服,找到手機和車鑰匙。期間歇了兩回, 渾身無力。剛走出蒙古包,立即被一隻手捂 住嘴,拖向黑暗。

劉盼提着一盞油燈,拽住我疾行。這片原野比我印象中還要大。直到雙腿失去知覺,我才發現已經置身樹林中。劉盼停住,彎腰撥開地上的枯葉。地上赫然露出一道暗門。她掀開暗門,說了聲進去。我想說兩人進去後,暗門暴露怎麼辦,話到嘴邊,發不出聲音。劉盼明白我的意思。她說風大,沒事。說完提起油燈,在我身後合上暗門。地道裡一片漆黑,面前一條狹長的走廊,兩側是一扇扇鏽死的鐵門。霉味撲鼻。進到屋裡,她讓我坐牀上,點了另一盞油燈。屋裡擺着一張鋼絲牀,一張寫字檯,一把快爛掉的椅子。牆上刷着冷戰時代的標語,模糊得已經看不清楚。
劉盼從牀底下抽出一個瓷臉盆,放到我腳底下,提過油燈,拉過椅子坐在我面前,說了句,吐。我搖頭,甚麼也吐不出來。劉盼說,張嘴,別動。說着按住我的腦袋,手伸進我嘴裡。她手指扣我的嗓子眼。我瞪大眼睛,哇地吐了。羊排和啤酒早就吐得差不多了,這回全是黃得發黑的汁液。劉盼甩甩手,往褲子上抹了抹。我這時才看清她。她比過去胖了一圈,皮膚也粗糙了不少,眼神像凍結的火燄,沒有半分柔情。那種絕對的熾熱讓我感到緊張。
她說,彩虹村的看守很嚴密,只有這一種方法防止你被抓住。這話似乎含有某種歉意,但是從她的語氣中,我完全聽不出來。我問,肖驍真死了?她說,死了。我沉默片刻,之前以為她在騙我,可能是肖驍遇到了甚麼麻煩,她打電話叫我過來救他。劉盼說,你歇會兒,聽我從頭說起。
畢業之際,肖驍和劉盼離開城市,四處漂泊流浪,居無定所。五年前,兩人來到彩虹村。這是一個自由美好的社區,村民很快接納了他們。與他們前後腳抵達的,還有一個紅髮女人。她是彩虹村最初的創建人之一,由於某些原因,離開了一段時間,四處旅行,足迹遍及世界各地。紅髮女人帶回一包種子,在樹林中搭起溫室,撒下種子。前兩年的生活平靜安逸,第三年春天,彩虹村裡出了事。有個村民患了一種怪病,身上冒出數道裂縫,到後來,裂縫漲開,裡面長出眼睛一樣的怪瘡。患者異常痛苦,日夜哀號,慘叫聲遍及草原。大家請來附近的醫生,醫生卻說從沒有見過這種怪病。後來那個人莫名消失了,據說是回到城市看病了。彩虹村回歸平靜。下半年,村裡又出現同樣的怪病,這回是三個人。結果如出一轍。第四年,五個人身上長出了眼睛。村民陷入恐慌。紅髮女人割斷溫室的藤蔓,熬成黑色的湯藥,讓五個人喝了下去。怪瘡雖然沒有消退,他們卻不再哀號,村裡算是消停了幾天。當劇痛再度降臨,這些人乞求她賜予更多湯藥。紅髮女人不同意,聲稱這是眾神的植物,使用不慎會遭到天譴。五人跑進溫室,偷偷割斷藤蔓,熬成湯喝,喝下立刻暴斃,死狀可怖。村裡流言四起,有人收拾行李離開,有人趁夜逃走,更多人跪倒在紅髮女人的帳篷外,乞求一份黑色湯藥。這種東西無法阻止身上的眼睛,卻使人沒有恐懼和焦慮,度過一段安寧時光。彩虹村旋即恢復往日的平靜與美好。
我看了一眼瓷盆,問:「就是我剛才喝的?」
劉盼說:「是。你聽我繼續說。」
肖驍起了疑心。他暗中調查那些離開的人,竟發現無論患病與否,沒有一個真的回到城市,通通失蹤了。飲下黑色湯藥已經成為村民的固定儀式,拒絕者往往陷入無端的偏執與暴躁,不是身上長出眼睛,就是整個人徹底瘋掉。肖驍和劉盼每回都假裝喝下,找到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互相扣嗓子眼催吐。兩個月前,肖驍找到幾個要離開的,和身上長眼睛的人。他們被關在樹林深處的小屋裡,屋門緊鎖,窗戶都釘死了。肖驍試圖帶他們逃跑,卻屢次失敗,兩人淪為彩虹村的公敵。逃亡過程中,他們發現這座秘密的防空洞,也是在那時,肖驍身上長出眼睛。
我問,你們沒想過叫外援?她說,你是開車來的嗎?我說是。她說,你還記得我說的那個醫生嗎?她深吸了一口氣,你到這裡 以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他。我回想了一下,頓時愣住,你是說巴顏?劉盼說,我再說明白些,叫你這時候過來,就是因為太陽風暴會遮罩訊號,通訊儀器不起作用,誰也無法跟外界聯繫。我隱約有了一個答案,卻好像甚麼也沒弄明白。我問,叫我來是想讓我救出那些人嗎?她說是,隨後把整個計劃告訴我。其實並不複雜。防空洞裡有的是工具,隨便帶一個,找到那間房子,敲掉門鎖,帶着活人走,路上碰見誰,別遲疑就是了。她拿出紙筆,給我畫了一張地圖,問我還有沒有問題。我看她,想問是肖驍臨死前叫我過來,還是她想叫我過來的,但是沒說出口。我害怕答案會自取其辱。劉盼說,帶他們逃出樹林,你就和他們一起走,不用管我。我問,那你幹甚麼去?她說,我另有事做。
劉盼說,如果沒有問題,咱們這就出發,天亮以後,他們就該醒過來了。我說還想再看肖驍一眼。劉盼起身出門,一腳踹開對面的鐵門。肖驍就躺在屋裡的牀上,和十年前沒甚麼兩樣。劉盼說,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屍體一點都沒有腐化。她指着立在牆邊的三隻鐵桶說,過會兒你幫我拿兩隻上去,留一桶,撬開了,燒掉這裡,權當給肖驍的火葬。
我按她說的,將兩隻鐵桶抱到外面。回到防空洞裡,找到一柄消防斧,再進屋時,劉盼正在和肖驍告別。親愛的,我們走了,她說。隨後朝我點點頭。我撬開鐵桶,往肖驍身上澆滿了汽油,接着邊倒邊後退,一直退到防空洞口。劉盼拿出火柴劃着,扔了進去。洞裡燃起熊熊大火。我在附近撿了幾支樹杈,卡住虛掩的暗門。腦袋一怔,明白她要去做甚麼了。
黑暗中,劉盼拿出一個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是一支錄音筆。
劉盼說:「這是肖驍和我一起錄的,我唱歌,他彈琴,送給你的。」說罷,抱住油桶,步履笨拙得如一隻胖企鵝,朝樹林深處走去。我拿起消防斧,走向與她相反的方向,就像十年前一樣。

按照劉盼的地圖,我找到林中小屋。屋周邊了一圈水泥牆,環着鐵絲網。看上去不像彩虹村建的,恐怕也是冷戰時代的產物。奇怪的是,周圍沒有任何人看守。我拿消防斧砸開鎖,一腳踹開門。裡面坐着一男兩女,男人正是我在浴室碰到的。看見我,他往後縮了兩步。我收起斧子說,我是肖驍的朋友,來救你們的,跟我走。兩個女人,一個蹲在角落毫無反應,另一個崩潰大哭,兩腿發軟死活走不動。我讓男人揹着她,自己在前面開路。夜晚的樹林寂靜無聲,腳踩中枯葉,碎裂的聲音格外刺耳。哭泣的女人不知受過甚麼折磨,稍有風吹草動都嚇得她戰慄尖叫。男人問,肖驍在哪裡。我說,肖驍死了。他喉嚨抽動一下,沒再說甚麼。我問,你認識他?他說,是我們害的他。
衝出樹林,望見小溪,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剛要說這一切比預想中輕鬆,看見溪邊站着一個巨大的陰影。距離很遠,憑藉稀薄的星光,完全無法分辨。大家屏住呼吸,誰也不敢亂動。我陡然聽見嗖地一聲,有東西撕裂夜空,朝我們筆直飛來,猛地插進身旁的樹幹。一支弓箭。我頭皮發麻,叫他們別動,攥緊消防斧,一步步朝前走。
巴顏彎弓搭箭。別動,他說,再動射死你。
我站住了,掂量自己能把斧子投多遠。
「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幹甚麼來的,肖驍和劉盼在哪?」
「我必須帶他們走。」
「我問你肖驍和劉盼在哪。」
「肖驍死了。」
對面鬆弛弓箭,慢慢走過來。這時我才看見,他牽了兩匹馬。距離我五步遠的時候,我晃了一下斧子說,你先別過來。他嘿嘿一笑,笑聲比驢還難聽,說我要想射死你們,你們根本發現不了我。我說我相信,可你現在走過來了。他說你想比試一下?
我掌心出汗,手裡的斧子打滑。除了和肖驍動手那回,我上一回和別人打架還是在小學。同桌弄髒我的橡皮,兩人爭吵起來,我掐住他的脖子,他扯住我的耳朵,誰也不鬆手。不知為何,我對面前這人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完全被他的氣勢震懾住。就算身後還站着三個人,心裡依然打鼓。
「你們可以走,不過有一個條件,」巴顏說,「永遠不許跟任何人提起彩虹村。」
「那我們身上,那我們怎麼辦。」身後女人說。
我盯住巴顏不敢回頭。聽聲音不是崩潰大哭的,是另一個。
「太陽風暴降臨,眼睛就會自然消失。」
「我不信。露西沒告訴過我們這回事。」她說,「要是我們走了,身上的瘡病再發作怎麼辦?我寧願待在這裡,也不願意回到骯髒的城市,活生生疼死。」她眼睛裡閃爍着瘋狂,整個人像枚喘氣的定時炸彈。
「我不跟你們走,我去求露西,求她給我更多黑水。她不給我就一直跪着。我可以聯繫我爸媽,讓他們賣掉車子和房子,帶着錢過來,我家是做生意的,錢多得你們根本沒法想像。你們是叛徒,不知感恩的東西,沒有露西你們都得死。」
她邊說邊後退,說完掉頭朝營地的方向奔跑。沒出五米,又是嗖地一聲,一支箭穿過頭髮的間隙,割掉一撮。巴顏拉弓搭箭,我還沒來得及反應,箭就飛出去了。她杵在原地,渾身顫抖。巴顏說,你轉過來。女人慢慢轉身,我聽見牙關打顫。巴顏說,要麼走,要麼死,你選吧。男人走過去牽她,摟住肩膀,把她拽了回來。我聞到一股味道。男人對巴顏說,你要想殺我們,乾脆就在這裡好了。巴顏噗哧一笑,拍拍馬屁股,兩匹馬慢吞吞地走過來。他說,騎馬,沒人追得上你們。我讓男人牽過韁繩,攥緊斧子半分不敢鬆懈。三人上馬,我掏出車鑰匙遞給男人,說,順着溪流往下游一直騎,終點向西大概五百米,就能看見一輛車,開車直接走,不要回頭,誰要不想走,你就把她踢下車子。說完往馬屁股狠狠拍打一下,馬吃痛起跑,消失在稠密的夜色中。
我說,林中小屋外負責看守的人,是你撤走的吧?還有先前患病的,也是你放走的?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眼睛本就是幻覺而已,只是那些人看不清真相。那露西呢,我追問,這些事她知道嗎?他忽然警覺起來,整個人好像大了一圈,聲音也提高了。這一切跟她沒有關係,眼睛不是她造的,黑水也不是她逼着大夥喝的,她只是陷得太深罷了。
按說我最不該做的就是激怒他。當我提起露西的時候,他的反應顯然令我觸碰到了甚麼。我沒有那麼害怕他了,反而有點理解這個男人。巴顏不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似乎覺得跟一個局外人解釋那麼多純粹是白費勁。當我再提起露西,他只是瞪我一眼, 口中不斷喃喃着:
工蜂可以離開,雄蜂可以飛走,蜂后才 是奴隸。
――這句話我好像在哪裡聽過,記不 清了。
火呼的一聲着了起來,速度之快就像失控而狂吠的狗,從樹林間竄出,後面尾隨着黑乎乎的煙,融化在星空之中。冒出的黃色火燄快活地燃燒,像是對所有人的嘲弄,巴顏驚恐萬狀的臉也被照亮了。
「你們做了甚麼!」
他像一頭掙脫枷鎖的野獸,不顧一切奔向樹林。我緊隨其後,想起劉盼給我的東西,心裡有股不祥的預感。沒過幾分鐘,我們趕到火災的源頭。濃烈的惡臭燻得我頭暈眼花。龐大的溫室已經無影無蹤,剩下巨獸骨骼般的金屬框架,還有裡面密密麻麻、正在燃燒的藤蔓。燒掉的藤蔓一部分變成灰煙,一部分化為漆黑的汁液淌入地下,餘下的殘骸扭曲、空洞,甚是可怖。巴顏面目猙獰,在旁邊不停地狂叫,你們這是做了甚麼,你們為甚麼這樣做,你們走了不就完了嗎?我哪有工夫理他,只想找一處火勢稍弱的縫隙鑽進去,試了好幾次,都被高溫和濃煙擋了回去。我喊着她的名字,劉盼,劉盼,你在哪?你他媽為甚麼這麼絕?肖驍, 你把劉盼還回來,你贏了還不行嗎?我投降,我投降!
幾乎是同時,我和巴顏看見烈燄對面站着一個人影。兩個男人一齊繞過去,跑到半截我止住了腳。露西的紅髮在火光下分外耀眼。她眨眨眼,沖巴顏說,你去救我的孩子。巴顏看着她,深吸一口氣,朝我走過來。借你的斧子用用,他說。沒等我說話,他一把奪過消防斧,闖進嘶吼的火燄。
他真的回來了。頭髮燒光,渾身冒煙,衣服黏在皮肉上,手裡攥着一截藤蔓的枝幹。露西接過烏黑的枝幹,看了他一眼,走了。即使身處火燄邊緣,那眼神也令我脊背發冷。好像在說,你給自己搞得一團糟。
我攙着巴顏走出樹林,回頭望了一下,不知道眼睛該往哪裡看。劉盼再也不會站在我面前,或者給我打電話,扣我的嗓子眼了。或許十年前這一切就早已注定了。我擦了擦眼淚,朝溪流的方向走去。在溪邊,巴顏忽然一怔,像觸了電般,抬起頭來。我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淡紫色的日出染盡了草原。我知道,太陽風暴降臨了,浩瀚無垠的能量穿越一億公里的距離,正在我們身邊釋放、湧動着,我卻感受不到。巴顏吐出一口氣,說,原來是這樣。他讓我把他浸在溪裡。我這樣做了。清澈的溪流不斷冒出泡沫,越來越小,慢慢不見了。
我順着溪流向下游走,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一個小鎮,在那裡搭上回北京的長途車。腦海中一幕幕畫面盤旋交織,像是有無數根針來回刺痛。趁司機還沒有開車,我拿出劉盼留給我的錄音筆,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剛開始是樂隊的演奏聲,忽然音樂停了,我聽見某種來自深空的聲音。那是我從沒有聽過的東西,好像生命誕生以前,在母體內、擁有意識之初,感受到的振動。我恍然大悟,那是十年前,樂隊最後一場演出的情境。
就在這時,我聽見劉盼的歌聲。

鹿 1992年生於北京,寫小說、雜文、非虛構。出版短篇小說集《時間盡頭的酒店》,作品見ONE.一個APP等。